第二章 惹禍上身

林芳洲這一一覺睡了個飽,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了才起來。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還在昏迷著,躺的姿勢都沒變過,仿佛是一具屍體。林芳洲忍不住探了探他的鼻息,嗯,還有氣。

昨日黑燈瞎火的,兼之累得要死,她一直沒在意這孩子的麵容,今早仔細一看,發現小孩長得怪好看的,白白嫩嫩,雪團一般。

窗外突然傳來陣陣吆喝,是賣胡餅的漢子。

林芳洲立刻感覺腹中陣陣饑餓。她隻好下床出了門,打算先尋些吃食。

陳屠戶的兒子正坐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塊白糖糍糕,也不吃,隻是盯著地上看。林芳洲好奇地走近,發現他在看螞蟻。他把一粒白糖扔在地上,看螞蟻們搶著搬走,以此取樂。

“咕嘟——”林芳洲吞了一下口水。

“陳小三。”她叫他。

陳小三有兩個哥哥,隻可惜都夭折了,若他大哥還在,現在也如林芳洲這般年紀了。

陳小三長得有些胖。他聽到林芳洲叫他,抬那張圓鼓鼓的臉:“林大哥。林大哥你看,螞蟻。”

“嗯。小三,你這白糖糍糕是從衛拐子那裏買的?”

“嗯,衛拐子的白糖糍糕最好吃。”

“我昨日見到衛拐子賣白糖,白糖不小心撒在一個螞蟻窩上,許多螞蟻都出來搬糖,把衛拐子急得氣急敗壞,連螞蟻帶白糖一起捧回去了。”

陳小三聽得一陣皺眉,低頭神色複雜地看著手中的白糖糍糕。

林芳洲指著他的白糖糕說,“你看這,這個黑點不是螞蟻嗎?”

“哪裏呀?”

“這裏……來,我幫你挑出來。”

陳小三便把白糖糍糕遞給了林芳洲。林芳洲接過那香噴噴的糍糕,二話不說先狠咬了一大口。

陳小三這才明白過來是上當了,立刻放聲大哭。

哭聲驚動了院子裏正在拾掇豬肉的陳屠戶,他提著屠刀跑出來,怒道:“怎麽回事?!”

林芳洲捧著白糖糍糕一溜煙跑了,邊跑邊笑,留陳屠戶在身後罵罵咧咧。

吃完了白糖糕,腹中可算有了點存糧。林芳洲走上街頭,盤算著該如何打聽那小孩的來曆。她覺得小孩不同尋常,本能地不想輕舉妄動,又想多賺幾個錢,又怕被人搶去功勞,又想先打聽好對方的底細好討價錢……猶豫著,她最後去了賭場。

賭場裏魚龍混雜,消息最是靈通。

林芳洲擠在一堆人裏看別人推牌九,跟著叫好,雖然手癢心也癢,奈何她一文錢沒有,隻好在外圍撿個樂嗬。

邊看推牌九,林芳洲邊豎起耳朵聽周圍人聊天,奈何聽來聽去,無非就是哪個青樓的姑娘水靈,哪個家夥最近手氣好,誰誰誰跟有夫之婦偷腥被當場抓了……並沒有提及誰家丟了小孩。

林芳洲眼睛一眯,計上心來:別人不提,她可以提嘛……

她碰了碰身邊一個人,道:“聽說了嗎?”

“什麽?”

“我剛過來時,聽路邊的乞丐說,賣糍糕的衛拐子拾了一個小孩。”

“衛拐子光棍一個,連老婆都娶不上,哪裏有孩子。”

“是拾的。”

“哪裏拾的?不會是拐來的吧,衛拐子,拐孩子,哈哈哈……”

“我也不知道呢,也沒準是乞丐的胡言亂語,餓糊塗了。”

“也沒準是真的呢,衛拐子沒媳婦,撿個孩子當兒子養,給他養老送終。”

過了一會兒,整個賭場幾乎人人都知衛拐子撿了小孩。

林芳洲心想,隻怕明日就要有人找衛拐子要人了,我且看看是什麽人家,再作打算。反正那孩子壽命天定,死在哪裏都一樣,沒準他家人找來時他恰好醒了呢?因此先不急,緩一兩日也無妨。

下午時衛拐子背著筐從賭坊門口經過,有人便問他:“衛拐子,聽說你拾了一個兒子?”

衛拐子隻當是眾人打趣他,便笑道:“我若是拾個小孩,定把他藏起來,神仙也找不到!”

眾人笑,直道恭喜,瞎起哄。

林芳洲在賭場玩了一天才出來,眼見日頭沉沉地墜下西山,她撫著肚子,饑腸轆轆實在難忍。

一個小和尚捧著缽盂迎麵走來,林芳洲攔住他:“小和尚!”

“施主,有何賜教?”

“我聽佛門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今日快餓死了,你可願請我吃一碗粥?”

小和尚化緣,從來都是別人給他錢,今日第一次遇到朝他開口要錢的,一時被對方的無恥震住了,竟訥訥不能言語。

林芳洲:“不給算了。那我就餓死在這街頭,被野狗吃了罷!”

小和尚終究心軟,從缽盂裏拿出一個銅板,道:“小僧俗緣淺薄,今日隻化到這一個銅板,施主要便拿去吧。”

林芳洲接過銅板,道:“多謝聖僧!改日我發了財,請你吃燒雞!”

那小和尚臉色發綠,急忙道:“罪過罪過……”

林芳洲用這個銅板買了一碗粥,一口氣吸溜了半碗。剩下半碗,她突然想起家中還躺著個人,那慘白的小臉,嘖嘖。據說餓死鬼的怨氣最重了……

她拍了拍桌子,“小二!”

“來了!”小二跑過來,“大郎你還要點什麽?”

“借我一個食盒。”

小二立刻變了臉色,譏道:“點一碗粥還要食盒,客官好大的排場。”

“你這沒毛的兔爺!我今日沒空,懶得打你,快去拿食盒,否則生意不要做了。”

小二不敢真的惹怒這些小混混,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去拿了食盒給林芳洲,叮囑她要按時歸還,不許弄壞……林芳洲把剩下的半碗稀粥放在食盒裏,提起來就走。

一定是這家夥窮得沒錢吃飯,一碗粥還要留半碗明日早上吃……小二覺得自己看到了真相。

林芳洲提著半碗粥回家,懶得找湯匙,一手捏著小孩的下巴迫他張嘴,一手端著粥往他嘴裏倒,倒了幾次,粥都流進他的肚子。

沒有當場噎死,也算奇跡了。

依舊是一夜好夢不提。

早上林芳洲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玻璃珠兒般的眸子,那眸子清亮幹淨,長長的睫毛忽閃一下,仿佛慢吞吞一束光打在人的心尖上。

林芳洲於是完全清醒了。

“你終於醒了!”她驚喜極了,“唰”地一下坐起身,扶著他的肩膀問道,“你是誰?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他慢吞吞地坐起來,黑亮的眸子隻是看著她,並不答話。

“喂,你會不會說話?”

沉默。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沉默。

“不會是摔傻了吧……”林芳洲湊過去,捧著他的腦袋左看右看,他也不反抗,任由她把他的腦袋當球玩。

看了一會兒,林芳洲看不出什麽名堂。她又猜測:“難道天生是個啞巴?”

林芳洲於是把他拉到桌旁,沾著水寫了幾個字——她幼時被她娘親押著上過幾年學,因此簡單的字能寫一些。

林芳洲寫道:你是誰?

他看著那字發呆。

富貴人家這樣年紀的小孩,定是已經啟蒙,不可能不識字,況且他看起來很聰明……所以,真的是摔傻了嗎?

她拉著他坐回到**,正要開口再試探幾次,這時,窗外突然傳來“砰砰砰”的敲窗聲。

林芳洲扯著嗓子喊:“誰呀?做什麽?”

“是我。”

那是陳屠戶的聲音。林芳洲和他做了這麽多年鄰居,一下便分辯出來。

林芳洲沒好氣道:“不過一塊白糖糍糕,你何必追到我家中?明日還你一塊便是!真小氣!”

“你這不識好歹的潑皮,誰稀罕你一塊破糕?況且就算你想還,也沒辦法還了……那做糍糕的衛拐子,昨晚吊死了!”

林芳洲心裏“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去,見陳屠戶沉著臉,紫紅色的麵皮繃得緊緊的,不像是在誆她。她問道:“為什麽會吊死?”

“不知道,我也是剛剛聽說。那衛拐子也無兄弟,也無兒孫,絕戶一個,沒人給他治喪,說不得,要我們街坊鄰裏湊幾個燒埋錢,買一口薄棺將他安葬。”

陳屠戶雖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平日卻最是急公好義。遇到這種事情,通常是他來挑頭。

林芳洲點點頭,“那是自然。”

這一答倒是令陳屠戶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說沒錢。”

“我確實沒錢。”

“你這潑皮竟敢戲弄我!小三!拿我的屠刀來!”

“別別別……我給他打幡!摔盆!給他當兒子用還不行嗎!”

陳屠戶神色緩和,“我並非逼你出錢,隻是你不該戲弄我。”

“我知道。我也吃了衛拐子幾個不要錢的糍糕,現下是該還了。”

打幡摔盆都是兒子幹的事,若沒有兒子,女兒也可將就。有些絕戶,自己沒有兒女,又怕死後不能順利去陰司報道,便在生前打點好一應發喪事務,花錢請人給他打幡。因為打幡是件有損尊嚴的事,隻有那些無賴混混願意接這種差事,且價錢不低。

認真說來,打幡比掏錢的代價更大。陳屠戶也不想為難林芳洲,便說道:“什麽打幡不打幡的,人死如燈滅,用不著你來給他做便宜兒子。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出錢出力全憑自願。你沒錢便沒錢,若真有心,發喪時幫著打個下手就行。”

林芳洲摸著下巴,努力壓抑住心虛,對陳屠戶說:“要不我們先去看看衛拐子?”

陳屠戶擺手道,“不行。捕快和仵作來了,正在驗屍,閑雜人等不能靠近。”

“還要驗屍做什麽?難道衛拐子不是自殺的?”

“自殺也要驗屍,走個過場。我聽去現場看過的人說,他是在自家上吊死的,多半就是自殺了。好死不如賴活著,也不知衛拐子有什麽想不開。”

“且看衙門驗屍之後怎麽說吧。”

林芳洲說到這裏,已經駭得聲音隱隱有些發抖,幸好陳屠戶在想事情,也沒發覺她的異常。他說道:“事情先這麽說定,我再去別家問問。”

“好,陳大哥辛苦。”

眼看著陳屠戶走了,林芳洲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進屋,進得屋裏,一把薅住傻坐在床邊的小孩,低吼道:“衛拐子不是自殺的,他不可能自殺!他是被人害死的!你到底是誰?!”

她又驚又恐又怒,額上青筋暴起,兩隻眼睛炯炯發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那孩子看著她扭曲的麵容,他眨了一下眼睛,沒有任何回答。

他像個木偶一樣被她抓起來,神色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烏黑的眼睛,寂靜又幹淨,仿佛無風的夜晚。

林芳洲將他扔回到**,力氣太大,他一不小心躺倒,之後又慢吞吞地坐起來,看著她,麵無表情。

“別他娘的給我裝傻!衛拐子是因為那個傳言死的,那些殺人的人,那些凶手——真正的目標是你!他們要殺你,要殺你!你到底是誰?!!!”

意料之中,沒有任何回答。

林芳洲又嘶吼了一會兒,最後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神色灰敗。她喃喃說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她又心虛又愧疚,又憤怒又無力,呆呆地自言自語,眼神空洞,不一會兒竟淚流滿麵。

臉上突然有涼涼的異物感。林芳洲收回目光,見那小孩蹲在她麵前,正抬手擦她的眼淚。他的手很涼很軟,小小的,動作緩慢,固執地在她臉上擦了又擦。

林芳洲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漂亮、幹淨、無辜的眸子,冷冷地說:“你究竟是誰?”

……

林芳洲把一條越冬的被子拿到當鋪,換了兩百文錢。她的被子用了才兩年,連個補丁都沒有,那當鋪夥計還一臉嫌棄,隻給她兩百文,愛當不當。

兩百就兩百罷。現在剛入夏,冬天還早著呢,等她慢慢贖回來。

拿著這錢,林芳洲先去了陳屠戶家,撂下一百八十文,“陳大哥,我的一點心意,給衛拐子買一口好點的棺木吧。”

陳屠戶被這些錢驚得兩眼發直,“這是真的?不會是偽造的吧?那可是要殺頭的!你莫來禍害我。”

“是真的。若是假的,便教我終生不舉。”

在男人看來,“終生不舉”是比五馬分屍還要惡毒的誓言,他們哪裏知道,林芳洲不管是否違背誓言,這輩子都是“舉”不起來的。

陳屠戶便收了錢,卻還有些疑惑:“你怎的突然發了善心?這不像你。”

林芳洲狀似漫不經心地揮了一下手,答:“最近手氣太臭,想來是我陰德有虧,不如趁此機會做些善事,也好助我撈回本去。”

陳屠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早晚死在賭場。”

林芳洲笑了:“我若真的死在賭場,還得勞煩陳大哥幫我湊錢發喪。”

“滾你娘的!你若真死了,我放兩天兩夜的炮仗慶賀!”

……

衙門很快驗完屍,讓陳屠戶把衛拐子的屍體領走。衙門做事從來憊懶,這次效率如此之高,讓林芳洲感覺怪怪的。

衛拐子的死,使她有點草木皆兵。

林芳洲本來是真打算給衛拐子打幡摔盆的,人家的性命都折了,她給他做回兒子也沒什麽大不了。隻是她轉念一想,做得這樣明顯,萬一被人察覺,她小命豈不是也要折進去?

阿彌陀佛,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衛拐子啊衛拐子,冤有頭債有主,你若真想報仇,便去找那個小傻子……我多給你燒些紙錢,你在陰司好好玩樂,不要惦記著回家了……

傍晚,林芳洲從墓地回城,見城門裏有人放著擔子賣饅頭:“饅頭嘞,香香的羊肉饅頭……”

林芳洲吸了吸鼻子,問道:“那饅頭,多少文一個?”

“三文一個。”

她走過去,望擔子裏看了看,擔子裏隻剩下三個饅頭。林芳洲便道:“我全買了,你給我算便宜點。”

“大郎,我這是小本生意,你體諒則個。”

“那算了。”

林芳洲轉身要走,那賣饅頭的小販卻突然叫住她。他取出一個油紙包,說道:“大郎且慢。有個饅頭掉在地上,沾了些灰塵,不敢髒了顧客的嘴,我本想拿回家自己吃。大郎若不嫌棄,這一個便算是饒上的,可好?”

林芳洲心下竊喜,麵上卻紋絲不動的,矜持地點點頭:“罷了,雖不能吃,拿回家喂狗也好。”

小販便高興地把另外三個饅頭也包起來,兩個油紙包都給了她。林芳洲抱著滿懷的羊肉饅頭,身上竟洋溢起暖融融的幸福感。路過賣炊餅的老婆子時,見那老婆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毫不含糊,摸出一枚銅板拍下:“還錢!”

落在地上的饅頭隻沾了些灰,撕掉皮還能吃。林芳洲一邊剝皮一邊吃,生生把饅頭吃成了烤紅薯。

回到家時,一個饅頭剛吃完。本來心情挺好的,可是一看到床邊坐著的小傻子,林芳洲立刻拉下臉。

“你怎麽還沒死啊。”她說。

他要是沒能醒過來多好,她挖個坑把他埋了,神不知鬼不覺,好過現在擔驚受怕的,生怕哪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掛在了房梁上……

小傻子也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手中的油紙包。

林芳洲拿出一個饅頭來逗他:“吃不吃?吃不吃?”

滿以為他會像個哈巴狗一樣撲上來,然而他卻實實在在地坐著,就算目光中充滿渴望,卻並無半分動作,坐姿端正優雅,即便是待在那張破**,也給人一種氣度不凡的錯覺。

像個世家子弟。

林芳洲頓覺沒趣,饅頭丟進他懷裏:“賞你的。”

他抓起饅頭吃了起來。因為太餓了,吃得有些快。

林芳洲盤腿也坐在床邊,看著他,突然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沒有給他任何回應,隻是埋頭吃饅頭。

“今晚我回城時,”林芳洲自顧自說,“看到城門口有幾個形色奇怪的人,看起來凶巴巴的,我覺得他們,應該是抓你的人。連我都能發現他們,官府肯定也能發現。但是,官府卻聽之任之,沒有轟走他們,甚至沒有盤問……你說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釋,他們和官府是一夥的。官府想要秘密地抓你,甚至殺掉你。而你,穿著甲胄出現在沒有任何駐軍的永州,所以你是——”她目光突然沉下來,“反賊。”

他突然抬起頭,純黑幹淨的眼睛,盯著她。

“怎麽,我說對了?”林芳洲有些得意。

他依舊沒有說話,抬手輕輕地,輕輕地摸進那油紙包裏,又拿走了一個饅頭。

林芳洲突然冷笑:“看來留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