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家宴之後,昭明帝和劉衍在花園中散步消食,笑著說起席上的話題。

“衍弟,你就真的沒有成親的念頭嗎?”

劉衍淡淡笑道:“以前是一心都在戰場上,沒有這個念頭,如今……皇兄,我的身體你是知道的,不知道能活幾年,又何必拖累人家姑娘呢。”

昭明帝聞言,神色黯淡了下來,輕輕拍了拍劉衍的肩膀:“你是不願意拖累旁人,可太後是想著,讓你娶妻生子,也好留個後。”

劉衍道:“臣弟明白,太後也是關心我。”

劉衍自記事起便知道一件事,他的母親,雲妃,臨盆時難產血崩,舍大保小留住了他。他的父親,元徵帝劉熙,為了雲妃的死悲痛成疾,臥床不起。他自出生第一日起,便被抱到了如今的太後,也就是當時的皇後宮中撫養。聽說是皇後抱著繈褓中的他跪在了元徵帝麵前,跪求元徵帝振作起來。皇後出身名門世家周氏,自幼飽讀詩書,端莊溫柔,然而那一次,她卻表現出了剛烈的一麵。

周皇後跪在龍床前,哀哀切切地求著元徵帝喝藥,元徵帝麵色灰白,了無生誌。周皇後忽然站了起來,一臉決絕地看著皇帝。

“雲妃走了,陛下也不想活了嗎!那這個孩子呢!他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難道陛下也要讓他沒了父親嗎?”

元徵帝的睫毛輕輕顫動,卻不願睜開眼睛。

周皇後苦笑搖頭:“陛下是覺得臣妾仁厚,必然會盡心撫養這個孩子,不,臣妾不會!臣妾不是他的生母,沒有那麽多的愛心,臣妾不會盡心愛他,隻會冷落他、虐待他、拋棄他!他無父無母,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陛下,他可是您和雲妃的孩子啊,您忍心嗎!您看看,他還那麽小,他是雲妃不惜生命也要生下的孩子,他的眉眼和雲妃那麽像,你看看他,抱抱他啊……”

周皇後淚流滿麵跪在床前:“您怎麽忍心拋棄他啊……”

元徵帝終於睜開了眼,顫抖著接過周皇後手中的孩子。

世人皆道周皇後賢惠,她說的那些狠話,不過是為了逼迫元徵帝振作起來,在往後的歲月裏,她盡心盡力地撫育劉衍,有人揣測她會縱容溺愛劉衍,把他慣成一個酒囊飯袋,如此便不會對劉俱的地位產生威脅,然而周皇後對待劉衍和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劉俱並無二致。

劉衍依然記得幼年時自己貪玩,皇兄劉俱疼愛他,便幫著他撒謊裝病,不去上課,結果周皇後帶了太醫來探病,他當場就被揭穿了。兄弟倆被罰抄了三天的書,他捧著罰抄的作業送到了周皇後麵前,她冷著臉接過了,放在桌上不看一眼,卻叫宮女拿來了藥酒,親自為他揉擦酸疼的手腕。

周皇後嚴厲的眉眼在燭光下柔和了許多,她輕聲說:“衍兒,母後對你嚴厲,都是為了你好。你的母妃放棄了自己的生命生下你,你的父皇對你寄予厚望,你怎麽能叫他們失望呢……”

小小的劉衍低下了頭,紅了眼眶:“母後,兒臣知錯了。”

劉衍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甚至畫像也未有一張,但他覺得,為人嫡母,再難有勝過周皇後的了。而為人兄長,也難有一人如昭明帝這般慈愛仁和。劉衍六歲之時頑皮,落入冬日的冷水之中,劉俱奮不顧身跳進了湖中,把他救了上來,自己卻寒疾入體,傷了肺,大病了一場,險些熬不過去。沒有人責怪劉衍,他傻傻地站在門口,看著太醫焦慮地團團轉,看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兄,無邊的恐慌就像那冬日的湖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淹沒。他悄悄地走到他身邊,握住他冰冷的手,輕聲叫著皇兄。那手輕輕動了動,他微微睜開了眼,看著床邊的劉衍,氣若遊絲地張開了口,無聲地說——別怕。

許久之後,劉俱的身體才稍稍好轉,卻還是落下了病根,他咳嗽著,卻反過來微笑安慰劉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衍弟,等我身體好了,還有很多的福氣呢……”

劉衍偷偷聽到太醫說,以後劉俱的身體要靜養,不能練武,不能動怒,不能憂傷……

他緩緩地攥緊了拳頭,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他的命是皇兄的,他要為皇兄守住皇位,守住江山,他不能做的事,都交給他。

是以這三年來,查了那麽多的線索,無數線索指向了劉俱,執劍咬定了是姓劉的人出賣了他們,他也不肯信。

那是他血濃於水的至親,肝膽相照的手足,這麽多年的感情,怎麽可能是假的?

劉衍回家的時間比預想的遲了一些,走進書房時,慕灼華卻還埋首桌前,專注地辨認北涼文字,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劉衍的出現。

今日天熱,她穿著一身糯黃的襦裙,衣衫薄薄地貼著肌膚,頭發梳成了百花分肖髻,一縷碎發垂落在耳畔,顯得俏皮又可愛。燭光映著清麗的小臉,輪廓邊緣模糊在陰影之中,長長的睫毛掩住了靈動的雙眸,秀眉微蹙,她伸出一根細嫩的手指,在書頁上一遍遍地描摹北涼文蜿蜒的比劃。

真是一副乖巧的樣子……

劉衍忽地想起方才遠遠看到院中燈火亮著的心情,那昏黃的燈光在夜色中分外的清晰,指引著自己回家的方向,浮躁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來,腳步也變得堅定而急切。

燈下少女的臉龐清晰地印在瞳孔之中,印在了心上,昭明帝的殷殷叮囑掠過腦海,他該有個自己的家啊……

自三年前撿回了一條命,他便從未想過這件事,也不知道擁有屬於自己的家是什麽感覺,但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如果有一個這樣乖巧可愛的小姑娘日日等著他回來,似乎是一件不壞的事……

懷揣著莫名的悸動,他悄悄走到了慕灼華身側,她左手壓著書頁,右手提起了筆,紙上寫下了北涼文字,她一個個比對著,在寫錯的字上圈了起來。

一張紙寫了十個字,竟是錯了一半。她記性好,但北涼文字在她眼中和畫一樣,又有誰能把一幅畫一絲不錯地記下來。

慕灼華有些挫敗地歎了口氣。

“北涼文字的寫法,與我們陳國的字是不一樣的。”

劉衍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身後響起,慕灼華嚇了一跳,筆尖一顫,在紙上劃了一痕。

“王爺?”慕灼華揚起臉,驚詫地看著劉衍,心有餘悸道,“嚇死我了,您何時來的?”

劉衍忽地俯下身去,展開的雙臂從背後將她圈在懷中,右掌覆在她小小的手上,握住了筆,也握住了她綿軟的小手:“陳國的字,講究四平八穩,北涼的字,卻如遊龍蜿蜒。”

劉衍突然的靠近讓慕灼華渾身一僵,男人偏高的體溫與沉鬱的伽羅香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灼熱的氣息伴隨著低沉的嗓音拂過她耳畔,讓她不禁有些心慌。劉衍卻專注地看著紙上的字,認真地教她寫字,似乎沒有察覺到兩人姿勢的曖昧。

“聽的時候,認真點。”劉衍抓著她的手緊了緊,提醒她收回心神。

慕灼華忙低下頭,輕聲道:“知、知道了……”

心跳卻還是亂七八糟地蹦躂……

劉衍握著慕灼華的手寫下一個字:“這個字是什麽意思,你知道了嗎?”

慕灼華答道:“是北涼文中的‘我’。”

劉衍點頭,又寫下了幾個簡單的字,慕灼華都一一答對了。

“那我教你這幾個字的發音,這個字發音的時候,舌尖微翹……”劉衍說著發出了一個有些奇怪的音,慕灼華瞪大了眼睛看著劉衍的口型,努力地模仿,卻似乎有些不同。

劉衍道:“北涼的發音多有卷舌,與我們陳國大不相同,你發音之時輕輕吐氣,感受到喉腔與氣流的震動,感受舌頭的顫動。”

慕灼華皺著眉頭,努力地按照劉衍的指示去做,卻不得其道。

“發音的位置要低一些,在這裏。”劉衍牽起慕灼華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喉結處,又徐徐往下低了寸許,落在鎖骨之間的凹陷處,“在這兒。”

劉衍掌心的溫度是燙的,慕灼華的指尖撫過他喉間的起伏,感受到溫熱的肌膚下傳遞而來的震動,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臉上緩緩泛出一層薄紅來,整個人都僵住了。

偏偏劉衍仿佛未察覺到兩人此時姿勢的曖昧,他見慕灼華僵住不動,便俯身湊到她眼前,帶著淡淡酒氣的呼吸拂在她麵上,低啞的聲音輕輕問道:“沒聽清嗎?”

慕灼華仿佛觸電似的彈了一下,往後一縮,臉上紅暈深得藏不住了,她支支吾吾地說:“聽、聽清了……”

劉衍這才滿意了,鬆開了抓著她的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你聰明,什麽都難不住你的。不過……說不標準也無妨。北涼使臣來我陳國朝賀,自然會說陳國話,你能學會聽些北涼話,也就可以了。”

慕灼華的發髻軟軟的,讓劉衍給揉得鬆散了。她心如擂鼓地看著劉衍微醉的神色,低聲認真道:“下官得加倍努力學好了,不給王爺丟人!”

劉衍低聲一笑:“好,本王教你。”

慕灼華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抓著書說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不打擾王爺休息了。”

劉衍輕輕點了點頭,道:“不要累著自己了。”

慕灼華這才屈了屈膝,小跑到了門口,又頓住了腳步,回頭看向劉衍。

劉衍似乎有些倦意,已經坐在了椅子上,閉上了雙眼揉著眉心。

這個位置上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清甜的香氣,有點像是夏日裏果子的氣息,縈繞在鼻腔之中,讓他心口有種酸酸甜甜的感覺。

劉衍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太陽穴有些酸脹,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有些提不起勁。自中毒後,他武功失了九成,酒量也是大不如前了,隻是兩壺酒,就讓他鬆懈了自己的心神,放任了自己的情緒外泄。

“王爺,王爺……”

有聲音軟軟地喚著他,將他的意識從浮沉中撈起,劉衍緩緩睜開了眼,卻見慕灼華去而複返,手中捧著一碗淺褐色的茶湯,一雙濡濕的杏眼炯炯有神地望著他。

“這是解酒茶,您喝了之後就不難受了。”纖細的小手捧著茶碗,遞到了他跟前。

劉衍恍惚了片刻,才從她手中接過茶碗,碗中茶湯散發出淡淡的藥香味,入口微苦,卻又回甘無窮,一碗入腹,讓他整個人鬆快了許多。

劉衍勾起一抹淺笑,凝神看向慕灼華:“你有心了。”

慕灼華接過空碗,露出一個乖巧討好的笑容:“應該的,王爺,要不要讓執墨過來伺候?”

劉衍輕輕搖頭:“本王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慕灼華立刻心領神會道:“那下官這就走!”

慕灼華剛轉過身呢,便被劉衍抬手拉住了廣袖。

“你留下。”

慕灼華愕然回頭,看向劉衍。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直勾勾望著她,將她釘在了原地。慕灼華腦子忽然有些不夠用了,為什麽想一個人待著,卻又叫她留下?

但既是劉衍的吩咐,她也不能質疑反對,便乖巧地站在了原地,問道:“王爺還有什麽吩咐?”

劉衍定定看了她半晌,看得慕灼華渾身不自在,他才緩緩開口問道:“你離家許久,可曾想家了?”

慕灼華沒料到劉衍竟是問她這個問題,脫口而出便道:“不想。”

劉衍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探究的目光凝視她。

慕灼華抿了抿唇角,老實道:“不怕王爺笑話,下官雖姓慕,卻也算不上慕家人,那個家裏……沒有人會想下官,下官亦不想他們,巨力才是下官唯一的家人。”

劉衍想起執墨查到的關於慕灼華的資料,薄薄的一張紙,便是她的十八年。生母早逝,嫡母不慈,父親風流成性,想必家中兄弟姐妹,也無多少手足之情可言了。

心口處湧起了一股憐惜之情,他輕輕歎了口氣:“你慣會察言觀色,若是有心討好,想必你的父親和嫡母,也不會苛待無視你。”

慕灼華苦笑道:“王爺生於天家,難道不明白麽,被上位者喜歡,也未必全然是一件好事。”見劉衍眼中仍有不解,她又解釋道,“下官若是讓父親喜歡了,便會遭到姨娘姐妹們的妒忌排擠,若是讓姐妹姨娘們喜歡了,又會被她們糾纏,如此一來,下官便沒有片刻清靜,不能好好看書學習。無關人等的喜歡,於下官毫無意義。”

劉衍露出恍然的神色,她這一番話壓得他心頭沉重了幾分,看著她單薄纖瘦的肩膀,殘餘幾分稚氣的小臉,才明白她並非生來聰慧,不過是形勢所迫而已。若她如琛兒那般,生來高貴,受盡寵愛,又會是怎樣一番風采?她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傾城色,謹小慎微地討好他人,汲汲營營地算計人心,她可以活得肆意張揚,真正人如其名,灼灼其華……

慕灼華看著劉衍晦暗難測的眼神,心頭突地一跳,忐忑開口問道:“王爺……可是有什麽心事?”

慕灼華也隻是隨口一問,並不認為心機深沉的劉衍會真的把心事告訴她,但劉衍卻是淡淡一笑,朝她勾了勾手指。慕灼華猶疑著,向他走近了幾步,在他的示意下朝他彎下了腰,附耳過去。

糯黃的襦裙下擺擦過他絳紫色的衣袍,甜香融進了伽羅香,劉衍低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含著三分戲謔三分真誠的笑意:“本王於你而言,是無關人等的喜歡嗎?”

慕灼華心尖一顫,咽了咽口水,看著近在咫尺的幽深雙眸,幹笑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喜歡。”

劉衍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將她整個人都看透了,可她此刻卻看不透劉衍的心思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喝醉了胡言亂語,還是意有所指?

慕灼華腦海中算計著劉衍的心思,渾然未覺傾身間露出了胸前白膩的風光,隱沒在胸口處的溝壑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線條,濃鬱的甜香撩撥著男人的理智。劉衍的眼神暗了幾分,他垂下長睫掩蓋住眼底潛藏的欲望,緩緩勾起唇角,一字字笑著道:“小、騙、子。”

慕灼華心跳漏了一拍,當即跪了下來,無比真誠道:“下官對王爺赤膽忠心,不敢欺瞞!”

劉衍右手支著下顎,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含笑看著她發誓。

“隻是忠心嗎?”劉衍挑了下眉梢,“本王記得,你先前說的是,傾慕?”

慕灼華麵不改色地改口道:“沒錯,那便是忠貞不二!”

劉衍笑出了聲,又道:“那本王若是娶了王妃,你豈不是該傷心難過了?”

慕灼華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他病好啦?

但話到嘴邊不假思索,卻是:“王爺開心最重要,下官的心情不重要。”

劉衍深深凝視著她。這丫頭就像茶館酒樓裏的說書先生,也像是寺廟道觀裏的神棍半仙,給她幾兩銀子,她能說得你心花怒放,哪怕你知道她滿嘴都是鬼話,也被哄騙得滿心歡喜。

慕灼華小心翼翼地瞟了劉衍一眼,猶豫著問道:“王爺心事重重……難道是要娶王妃了?”

劉衍一笑,隨意地找了借口搪塞:“萬神醫叮囑本王需清心寡欲,心平氣和,方能避免毒發,因此本王無意娶妃。”

慕灼華恍然大悟——果然還是不能人道。

劉衍並不知道慕灼華心中所想,隻是見她露出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他心中微喜——她也不想他娶妃。

也許……並非隻有自己一人入了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