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個身著素色宮裝的美貌女子在兩名宮婢的簇擁下緩緩走來,她麵上含笑,看著慕灼華輕輕鼓掌,道:“簪花詩會還沒開始,本宮倒先聽了一出好戲,想不到你年紀小小,膽子卻大。”

宮婢脆聲道:“柔嘉公主到,還不行禮?”

眾人這才恍然回神,俯身作揖,齊聲道:“參見公主。”

“你們都是天子門生,不必多禮了。”柔嘉公主的聲音輕柔卻莫名有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這聲音聽得人身心都暖和了起來,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抬頭,用餘光打量傳說中神女一般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為薛笑棠將軍守節,三年之期未過,因此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色的長裙,外麵罩著一層淡青色紗衣,烏黑柔順的長發垂在身後,梳著簡單的發髻,隻以一根素銀的簪子別住。偏偏是這麽樸實無華的裝扮,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重,不敢褻瀆。

“今日這簪花詩會在皇家別苑舉辦,本宮不才,卻要當這主辦人,心中實在慚愧。”柔嘉公主環視了一圈,麵帶微笑道。

眾人忙說:“公主德行兼備,實乃天下女子的楷模。”

柔嘉公主淡淡一笑,聲音微冷:“你們與本宮很熟嗎?”

眾人心中驚詫,不知何處惹惱了柔嘉公主,突然就變了臉色。

“你們不過是聽說了本宮一些事,便斷定本宮德行兼備。”柔嘉公主來回踱步,淡漠地看著方才還談笑風生,此刻卻冷汗涔涔的貢士,“對於慕姑娘,你們也僅僅是因為聽說了她是個女人,又無背景,便斷定她無才無德。”

“公主恕罪!”貢士本可以不拜,但此刻有幾人竟是禁不住公主的威儀,跪倒在地。

“爾等學識,比之諸位考官,如何?”柔嘉公主視而不見,繼續問道。

“吾等不如。”

“既然自知不如,為何又要質疑考官的評判?”

柔嘉公主緩緩走到場中坐下,將這些貢士晾了片刻,方道:“本宮之所以能當這簪花詩會的舉辦人,不過是因為沾了皇姑祖的光,成為了這皇家別苑的半個主人。論才,本宮不及諸位,為免遭人當麵腹誹背後議論,今日這舉辦人,不做也罷,你們隻當本宮是來賞花的,其餘請自便吧。”

柔嘉公主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冷汗流了下來。

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因為輕視了一個女子,而惹惱了尊貴的公主。這可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長女,也是天下百姓最敬重的神女,今日之事若是傳了出去,他們也算是完了。

本該春光明媚的花園中,此刻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忽然傳出一聲不合時宜的低笑。

“公主殿下息怒。”出聲的卻是沈驚鴻,他拱手朝柔嘉公主行了個禮,不卑不亢道,“今日之事,錯在在下。”

柔嘉公主隻淡淡掃了一眼這傳說中驚才絕豔的沈驚鴻,便將視線移開。

“不錯,你身為會元,眾人以你為首,你若持身公正,以身作則,他們便不會言行失當,肆意詆毀一個姑娘。”

眾人沒想到沈驚鴻居然會為他們說話,不禁生出一絲感激,卻還有三分的害怕,隻怕沈驚鴻性子起來了,把公主得罪得更狠。

“公主教訓得是,我等讀萬卷書,終究不如公主行萬裏路,隻讀聖賢書,卻不解聖賢意,所幸得公主教訓,也算當頭棒喝,醍醐灌頂。”

沈驚鴻聲音清朗,進退合宜,柔嘉公主的麵色也緩和了一些。

“方才慕灼華所言不錯,爾等輕慢她,不僅是質疑她的才學,更是在質疑考官的清白,朝廷的公正,此事若傳出去,爾等功名前程還要不要?她提醒你們,是在幫你們,若避讓縱容,才是害你們。”

有柔嘉公主這句話,許多人更是將頭壓得更低,連聲道:“我等慚愧。”

眼見氣氛壓抑,慕灼華正要開口解圍,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大聲道:“皇姐此言差矣!”

一聽這稱呼,眾人心中都是一抖——能稱呼柔嘉公主為姐的,除了皇子還能有誰?

出來的正是大皇子劉琛。

劉琛今日微服出行,穿著一身湖藍錦袍,白玉發冠,眉眼俊挺,難掩貴氣,隻是此刻眉宇微攏,語氣中也有些不滿。他快步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朗聲道:“朝廷並不是容不下質疑之聲,更何況慕灼華的名次本就有待商榷。”

柔嘉公主看著劉琛,有些頭疼地笑道:“既是已經公布了名次,又怎能說有待商榷?”

劉琛瞥了一眼低眉順目的慕灼華,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她的策問,立意太差,滿紙荒唐。”

慕灼華被主考官之一的大皇子當著眾人的麵這麽說,前途幾乎是斷了一半了。

柔嘉公主道:“既然如此,為何又給她不低的評價?”

劉琛眉頭皺得更緊了,支吾道:“不過是幾位考官各執己見……”

柔嘉公主看向劉琛身後,站了起來屈膝行禮,微笑道:“見過皇叔。”

眾人這才發現又一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園子。

劉衍一襲白色長袍,分花拂柳而來,麵容俊雅,氣質溫潤,隻是唇角的笑意頗有幾分無奈。

“參見王爺!”

眾人汗涔涔地想:今日簪花詩會也太熱鬧了吧!

“本王今日微服出巡,不必多禮了。”劉衍溫聲笑道,又看向劉琛道,“殿下,今日簪花詩會乃是貢士們交流學問的地方,你我在此恐怕會打擾了他們的興致。”

劉琛道:“若不是見皇姐偏頗,我也不會出來。”

今日他和劉衍本是打算旁聽的,隻是眼見柔嘉公主偏袒慕灼華,甚至連沈驚鴻也責備上了,他才坐不住出來說幾句。

既然出來了,他也就沒打算回去了。

柔嘉公主望著劉琛笑道:“究竟是誰有失偏頗?這裏有些人,沒見過文章,便衝著一個人的性別年紀品頭論足,難道殿下覺得這便是公正了嗎?”

劉琛對柔嘉公主素來敬重中帶著敬畏,甚少和她頂嘴,更何況她此時說的也有道理,他隻能換個角度辯駁道:“這些人偏頗,沈驚鴻卻未曾出言妄斷,皇姐為何特別苛責他,隻因他會元的身份嗎?”

柔嘉公主理所當然道:“既然是榜首,便當為表率,不能為表率,便不配為榜首。他既然身居高位,我自然要對他要求多一點。”

劉琛氣惱道:“皇姐真是強詞奪理。”劉琛求助地看向劉衍,“皇叔,你以為如何?”

劉衍失笑搖頭,道:“偏見,本就是人之常情,誰也不能免俗,拋開身份外表去看待一個人,又談何容易,人心本就是偏的。”

劉琛眼睛一亮,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以往簪花詩會都是以花為題,各自作詩,公開品評,如此一來便會有人趨炎附勢,讓評判失了公正。今日詩會,不如也效仿會試,各自匿名寫下詩作,由一人念詩,眾人品評,如何?”

柔嘉公主挑挑眉,揶揄道:“今日這主辦人是你還是我?”

劉琛拱手道:“自然是皇姐。”

柔嘉公主拂袖,佯作生氣:“那你在此處是看熱鬧嗎?”

劉琛忽然心生一計,眸光一轉,笑道:“既然我與皇叔來了,不如也參加這詩會。”

眾人聞言,頓時呼吸一滯。

劉琛卻覺得這個主意極妙。他自幼被人說文武雙全,也喜好詩詞,但旁人總是誇他詩才,卻不知幾句實話,今日匿名作詩,倒是可以借此機會看看自己的水平。他素來自傲,並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他人,更何況作為皇子乃至儲君,詩詞不過小道,真的輸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難的是在場的貢士,他們一個個心中忐忑,不知道此番該如何表現,若是不小心贏了劉琛和劉衍,是會被看重,還是會被記恨?

劉琛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劉衍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而劉琛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根本無法打消他的念頭了。

劉衍掃了慕灼華一眼,後者始終一副寵辱不驚,低眉順目的入定模樣,絲毫不見方才巧舌如簧的囂張樣了。他心下一哂,無奈地點頭道:“就隨你吧。”

園中擺放著許多矮桌,桌上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眾人席地而坐,限時在一炷香內寫出一首以花為題的詩。

柔嘉公主令侍女取來一個木箱子,箱子裏放著許多折紙,蔓兒走到每個人麵前,讓每個人伸手摸出一張折紙,打開折紙,上麵寫著一種花名,那人便以此為題。眾人都不知道彼此的題目,便也不知道一會兒誰會做什麽詩。

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詩題,柔嘉公主點燃了香,眾人盡皆苦思起來。

劉琛和劉衍坐在亭子裏,兩人也各自得了題目,劉琛掐著筆皺眉深思,劉衍瞥了一眼題目,便好整以暇地品茗起來,目光掃過亭外做題的眾人,仿佛自己又加試了一場會試。

劉衍的目光落在慕灼華身上,後者微張著粉色的雙唇,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正無意識地咬著筆頭,眉心微微皺著,顯然十分苦惱。劉衍想起方才在後麵偷聽到慕灼華那一番歪理邪說,不禁又生出幾分笑意,仰月唇微微翹起。

慕灼華正苦思冥想,眼睛不經意地抬起,便撞進了劉衍笑意盎然的雙眸之中。慕灼華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個無奈又委屈的表情,可憐兮兮地,卻讓人生不出憐意,反而更想逗弄她。

劉衍忍著笑移開眼,放下茶盞,提筆寫詩。

慕灼華暗自撇了撇嘴,腹誹劉衍和劉琛叔侄吃飽了撐著,若是他們不來搗亂,那柔嘉公主肯定會護著自己,現在這樣子……

慕灼華心裏歎了口氣,勉勉強強湊了四句詩,雖說不算差吧,但別說與沈驚鴻比了,隻怕場中一半人都比不上。

“時間到了。”柔嘉公主說了一聲,衝侍女們點了點頭,侍女們便走到眾人麵前收走了卷子。

卷子被特地打亂過後放在了柔嘉公主手邊,柔嘉公主看了一眼卷子,笑道:“今日應該會出不少佳作,好詩當找個合適的人來讀,才能讀出那份味道。”柔嘉公主目光逡巡一番,最後道,“便讓慕灼華來吧。”

慕灼華領了命,上前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拿起一疊詩卷,緩緩開口誦讀。

慕灼華雖是女子,聲音卻清脆悅耳,聽起來確實是一番享受。慕灼華每念完一首,便會有人點評一番,因為不知這些試卷裏哪份是劉琛劉衍所作,因此眾人的點評都小心得很,不敢說差的,隻敢挑優點說,一時氣氛無比祥和。

劉琛聽了一會兒,眉頭皺了起來,嘀咕道:“方才那首詩平平無奇,他們都能誇出花來?”

劉衍聞言一笑,掃了劉琛一眼:“琛兒,你我實在不該來。”

劉琛想了片刻,才明白其中關節,不禁有些懊惱。

慕灼華念了十幾首後,翻到了下一頁,她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忽然頓了一下,目光直勾勾看向了劉衍。劉衍正喝著茶,被她的目光晃了一下,杯子忽然落地。

劉琛道:“皇叔,你衣服濕了。”

劉衍笑道:“無妨。”

這一打岔,把眾人的吸引力都轉移了過來,心中也不禁嘀咕起來。

待慕灼華念完這首詩,場上局麵忽然有些失控起來。這是首詠牡丹詩,牡丹本是傾城色,更兼人間富貴花,古來詠歎牡丹的多以其富麗華美入題,而這首詩,竟是以牡丹為題,生生寫成了一首邊塞詩!第一句還在讚歎牡丹國色無雙,第二句就回憶當年征戰沙場,這彎轉得太快差點刹不住腳,再聽第三句淒風厲雪,萬裏無人蹤,讓人眼前仿佛看到了戰爭的殘酷,第四句回到眼前,盛世太平,獨留一人賞花……

眾人回想定王方才的舉動,又想到定王征戰沙場多年,這首詩十有八九就是定王所做啊!當下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將這首詩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這絕對是古往今來第一首牡丹邊塞詩!”

“可謂是開創了一個新流派啊!”

“居安思危,立意高遠,令人佩服!”

“淒風厲雪過寒冬,獨留牡丹一支紅,讓人仿佛看到戰爭的殘酷,同袍戰死的悲愴。”

“以樂景寫哀情,讓人越回味越心傷啊。”

劉衍垂著眼,麵色微微有些古怪。劉琛素來喜歡邊塞詩,這首詩若仔細品評用詞也就一般,立意確實是不錯,但似乎也沒有其他人捧的這麽高,但看眾人爭先恐後地誇,他都懷疑自己的文學造詣是不是低了些,沒看出那麽好來。

眾人誇了許久,才把這頁揭過。慕灼華足足念了一個多時辰,總算把所有詩詞都念完了,眾人也匿名選出了自己心目中認為最佳的一首詩,寫在紙上。

侍女們再次收齊了各人手中的票紙,兩名侍女一名唱票一名計數,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詠牡丹。”

“詠牡丹。”

“詠牡丹。”

……

“詠牡丹第一名,得八十六票。”

場中算上劉琛劉衍,一共一百零二人,詠牡丹獨得八十六票。

眾人微笑鼓掌,衷心感歎道:“實至名歸,實至名歸!”

柔嘉公主含笑起身,拿起那份詠牡丹的詩卷,仔細看了看後,抬眼看向眾人。

“結果已然揭曉了,那麽,就請這首詩的作者出來吧。”

眾人將熾熱的目光投向了亭中端坐的劉衍。

劉衍依然端坐,唇角噙著笑,卻沒有起身。

一個有些嬌小的身影走了出來,走到了柔嘉公主麵前,臉上有些泛紅,她抬起手攤開掌心,上麵有一張小紙條,正是先前的試題。

慕灼華有些羞怯道:“那首詩……是我作的。”

所有的笑容刹那間凝滯,狐疑的目光從慕灼華身上移到了劉衍身上,劉衍微笑看著慕灼華,他覺得今日忘了帶把扇子真是失策,否則此刻便能擋住自己臉上的笑容了。

柔嘉公主笑著將詩卷還給了慕灼華,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簪花詩會會首便是你了,這園中開得最好的那朵牡丹,便是你的彩頭。蔓兒。”柔嘉公主側頭對身旁的侍女道,“你去將那朵花移植入盆,送給慕姑娘。”

蔓兒笑著應下。

劉琛臉色十分難看,惡狠狠地瞪著慕灼華,嘀咕道:“怎麽會是這首第一,那些人都瞎了還是傻了?”

劉衍笑道:“隻怕……是太聰明了,反被聰明誤。”

劉琛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結果,胸腹之間憋了一股氣。別說是劉琛了,其他人何嚐不是非常氣悶。其實若論詩,沈驚鴻的詩作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隻不過眾人被誤導了,以為那首詩是劉衍所作,曲意逢迎,這才導致了這個結果。然而跟這些跟錯風的人比起來,失了頭名的沈驚鴻反而心態平和得很,笑容滿麵地向慕灼華道喜。

慕灼華有些飄飄然,從蔓兒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花盆都壓不下她的飄。一張小臉被牡丹映得紅撲撲的,雙眸水亮,無比膨脹地說了一句:“沈兄,我是不是第一個在詩作上贏過你的人?”

沈驚鴻:“……”

沈驚鴻都驚了,這第一名怎麽得來的,你心裏沒有點……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