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定京裏過了幾天縱情酒色又忐忐忑忑的詭異日子,終於等到了放榜日。

放榜這天,郭巨力一大早就起身沐浴,焚香禮拜,然後催著慕灼華起床。

“小姐,放榜了!”郭巨力緊張極了,偏偏慕灼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要睡!”慕灼華死死抱著被子,“我不去!”

郭巨力氣急道:“小姐,你怎麽就不上心呢,他們都趕著去看放榜呢!”

慕灼華閉著眼睛說:“掉價,太掉價了!哪有會元在榜下等的,會元都是好整以暇坐在家裏等的!”

郭巨力也覺得慕灼華說的有幾分道理,又有些遲疑了。

“那……小姐,我去看放榜,你洗漱好了,別到時候報喜的人來了,你還在**睡覺。”

等郭巨力出了門,慕灼華才從被窩裏探出頭來,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哪裏有點犯困的樣子。

“媽呀,緊張死了。”慕灼華瑟瑟發抖,“萬一沒中怎麽辦,才不要去榜下讓人看笑話!”

慕灼華知道自己那篇策問太危險了,劉琛和劉衍是主戰的,而陳國多年對外戰爭都是勝多輸少,自然主戰派也多一些,她落榜的可能性極高……可是讓她違背意願寫迎合旁人的文章,她也寫不好。

“不如趁著這段時間,收拾一下行李吧……”慕灼華歎了口氣,“好在賺了五千兩,換個地方讀三年再來吧。”

慕灼華也是睡不著了,起身梳洗,換了身青衫,便動手整理行囊了。

慕灼華整理到一半,忽然聽到了敲門聲,她一個激靈,回頭看去,卻是宋韻。

宋韻見慕灼華在收拾東西,頓時明白了她的意圖。

“慕姑娘,你這是要回家了嗎?”

慕灼華幹笑兩聲:“宋姑娘,你來是……”

宋韻歎了口氣,有些惋惜道:“前些日子你給姐妹們的那些香囊,她們都很喜歡,想找你訂一批呢,你竟然要走了……其實以你的醫術,就是不考科舉,也是能在定京安身立足的。”

慕灼華見宋韻確實不舍得她,心裏也有些感動。“定京繁華,不是讀書的地方,我還是找個安靜便宜的地兒好好讀書吧。科舉致仕才是我生平所願,行醫不過是混口飯吃。”

宋韻掩口一笑:“慕姑娘,你謙虛了,你這一走,我們可都會想你的。”

慕灼華道:“我會把香囊的配方留給你們的。”

“這不合適吧。”宋韻驚疑不定,不敢接受,“大夫們的藥方可都是不傳之秘……”

慕灼華笑道:“這些於我並無多大用。”

她本想著靠醫術賺錢,沒想到還真的賺了幾千兩,可比賣香囊來錢快了。

慕灼華說著便從箱子裏找出筆墨紙硯,坐下為宋韻寫起配方。

正寫著,忽然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郭巨力掀開屋頂的尖叫:“小姐——小姐——”

慕灼華停筆,扭頭看去,卻見郭巨力小臉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跑了進來,笑容都快溢出臉龐了。

“小姐——你中啦——”

慕灼華一愣:“你這麽高興……難道我真的中會元了?”

郭巨力翻了個白眼:“小姐你還真敢想,會元自然是驚鴻公子了。”

慕灼華:“哦……”

郭巨力咧著嘴笑:“小姐你中了十七名!”

慕灼華撓了撓頭:“十七名啊……”

不等她有個反應,旁邊的宋韻已經捂住嘴尖叫起來了。

“啊——慕姑娘,你中了!”

宋韻說著竟然轉身跑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喊著:“慕姑娘中啦!慕姑娘中啦!”

這是白天,花巷裏大多人還在夢中,這些日子不少人都認識了慕灼華,對這個會醫術的女舉人,其實沒什麽人相信她能金榜題名,但這時候忽然聽到這麽一聲吼,頓時都清醒起來了。

隻見隨著宋韻的身影跑過,花巷兩側的門窗次第打開,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慕姑娘中啦,第幾名啊?”

“十七名——”

一時之間,真誠的恭賀聲此起彼伏,慕灼華隻得站到街上,對著兩旁的人拱手道謝。

“中了個十七名,這陣仗弄得像會元似的,叫人好難為情……”慕灼華低聲咕噥了一句。

郭巨力在旁邊正美著呢,聽到這麽一句,不禁氣道:“小姐,陳國的第十七名啊!你以為很容易的嗎!而且今科隻有你一個女子上榜呢!對了,還不止!我聽他們說,你可是自有女子科舉以來會試名次最高的一人了!”

慕灼華也是個俗人,這下也被郭巨力捧得有些飄飄然了。

“你準備點銀子,等下打點報喜的人。”

郭巨力大聲道:“得嘞!”

劉琛麵色古怪地看著榜單。

“女的?”

劉衍低頭含笑。

劉琛還是不敢相信:“寫出那篇養蠻策的,是個女人?和沈驚鴻經義並列第一的,是個女人?”

劉衍點頭道:“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若不是劉琛壓著那篇策問,其實慕灼華的名次恐怕能到三甲之列,但若不是劉衍力捧,以慕灼華那篇離經叛道的養蠻策,根本無法上榜。

到底有沒有私心?

劉衍仔細問了問自己——沒有。

那篇養蠻策,確實讓他開了眼界,想到了從前未想過的方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養蠻策未必全然無誤,但這卻是一個全新的方向。慕灼華啊……那個看起來小小一隻的鬼丫頭,總是能給他不一樣的驚喜。

劉琛一麵覺得自己和一個女人為難有些掉價,另一麵又覺得自己被一個女人為難了更加難堪。他到底隻是個未滿二十的少年郎,脾氣都擺在了臉上。

“皇叔,我想去微服看看這個人,你陪我去?”

劉衍愣了一下,心裏苦笑——隻怕那鬼丫頭一眼就能認出他們倆。

“殿試之前有個簪花詩會,到時候咱們微服去吧。”劉衍說道。

花巷裏結結實實地熱鬧了幾天,路大娘帶了那些給慕灼華診治過的姐妹們來祝賀,笑得合不攏嘴:“進士老爺給咱們看過病,這可夠吹一輩子的了。”

路大娘把慕灼華交的房租全數退給了她,還封了十兩銀子的賀儀。

“您可別推辭,我這破房子讓您住了,那簡直是什麽生輝,以後租出去可不是這個價了!”

慕灼華陪著笑了幾天,笑得腮幫子都疼了。

過了五六日,這熱鬧才算休止了。

這天夜裏,郭巨力又含著笑睡了。從放榜那日到現在,郭巨力始終沉浸在夢一般的喜悅之中,反而是慕灼華覺得疲憊不堪,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了,才有一絲鬆快。

慕灼華又在書桌前咬筆頭,明日是簪花詩會,按慣例,每個貢士要寫一篇詩文,雖然沒有分高下,但寫得差了,定然會叫人笑話,尤其她作為詩會上唯一的女子,別人總要多留意她幾分,那些被她壓過了名次的男子定然會叫她難堪。

慕灼華正煩惱著,便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她愣了一下,邊問著誰啊邊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竟是定王劉衍。

慕灼華看著清朗月光下長身玉立的定王,一時失神——她險些忘了這號人了。

“王爺!”慕灼華壓低了聲音,“您這麽晚找我有事?”

劉衍道:“陪我走走吧。”

慕灼華神情古怪:“孤男寡女,三更半夜,不太好吧。”

劉衍失笑,敲了下慕灼華的腦門:“你一個小丫頭,算什麽寡女,走吧。”

劉衍總是仗著長她幾歲,不將她當女人看,也怪她長得臉嫩又嬌小。

慕灼華合上門,跟著劉衍走在無人的街上。

“還未恭喜你金榜題名。”劉衍含笑道。

慕灼華露出一絲得意而含蓄的笑容:“這幾日很多人向我道喜還送了賀儀。”

賀儀二字特別說重了一些,劉衍哪裏還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立時便從袖中抽出一塊玉佩送給她。

慕灼華好奇地接過玉佩打量起來,對著月光照了照,隻見通體瑩透,觸手溫潤,著實是一件寶貝。

“這得值兩千兩吧……”慕灼華咂舌,“王爺,您一年俸祿有多少啊,我都不好意思敲詐您了。”

劉衍低笑一聲:“還不至於叫你敲詐窮了。君子不可無玉,我見你身上沒什麽配飾,這玉佩便贈予你吧。”說著一頓,補充了一句,“不可當了。”

“我才沒那麽傻,當鋪才賣不出好價錢。”慕灼華哼哼兩聲,喜滋滋地收起玉佩。

“明日便是簪花詩會,你準備得如何了?”劉衍問道。

這話立時便戳破了慕灼華膨脹的心,整個人泄氣垮了下來:“不如何……”

劉衍坦言道:“你的詩作我看了,確實也太……乏善可陳。”

慕灼華訕笑道:“王爺此來,可是要贈我一首好詩,助我揚名?”

劉衍含笑敲了敲她的腦袋:“你竟想些旁門左道,還有沒有點文人的風骨?”

慕灼華揉了揉被敲打的額頭,無賴道:“王爺也不是第一次被我敲竹杠了,難道還不知小人本色嗎?風骨若是值兩個錢,恐怕早就被我當了,若是不值錢,我又要它作甚。”

劉衍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你啊……巧舌如簧,臉厚心黑。”

慕灼華笑眯眯道:“王爺謬讚,小人受之有愧。”

“我來便是提醒你一句,明天大皇子會微服私訪,他是堅定的主戰派,你那篇養蠻策,徹底激怒他了。”

慕灼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我早做了心理準備了。不過……”慕灼華側目斜睨劉衍,“王爺,你不也是主戰派嗎,難道你就覺得我說得對?”

“未經驗證,不敢說對錯。”劉衍說話十分有餘地,“若是曾經的我,大概,也會如劉琛一般主戰到底吧。隻是……”劉衍垂下眼,歎了口氣,笑容有些苦澀,“經曆了一些事,想法自然會有改變。你的策問,於我而言是一種從未想過的方向,也許可以試一試。”

慕灼華低著頭若有所思,片刻後恍然大悟,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劉衍,小手攥住了劉衍的衣袖:“所以說,是王爺你力保我的,對不對?”

劉衍一時錯愕。

慕灼華的眼睛裏像藏進了漫天的星輝,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王爺就是嘴硬心軟嘛,說不幫我,結果還是幫我了。我就說嘛,本來我都要打道回府了,沒想到還能有個不錯的名次,王爺大恩大德,灼華無以為報,隻能做牛做馬……”

劉衍哭笑不得,甩開了慕灼華的手,辯解道:“本王就事論事,絕無私心!”

慕灼華一臉“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說:“王爺,你不用說,我懂,我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死人,士為知己者死,當然如果能不死就更好了……”

劉衍實在是受不了這張叭叭的小嘴,忍不住伸手將她捂住。慕灼華臉小,被劉衍大手一遮,便隻露出了一雙烏黑濕潤的杏眼,溫軟的唇瓣卻貼著劉衍的掌心,摩擦出一陣酥癢的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