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慕灼華回家狠狠休息了幾天,有了一筆巨款,郭巨力上街買菜底氣也足了,淨挑著好肉給慕灼華補身子,每天一隻雞燉湯,讓慕灼華吃雞腿雞翅,兩三天便補回了元氣。

“小姐,你可別隻吃不練。”郭巨力把沈驚鴻的詩集拍在慕灼華麵前,“驚鴻公子的詩你也多讀讀。”

慕灼華無賴地說:“人人都看,我就不看,我與旁人就不同。”

郭巨力皺著眉頭:“小姐……”

慕灼華凝視郭巨力,認真道:“你聰明還是我聰明。”

郭巨力毫不遲疑:“小姐聰明。”

慕灼華:“那你要不要聽我的?”

郭巨力點點頭。

慕灼華擺擺手:“行了,今天不吃雞了,去買隻鴿子。”

郭巨力:“為什麽吃鴿子啊?”

慕灼華道:“正所謂詩詞鴿賦,吃啥補啥。”

郭巨力一聽,太有道理了。

於是慕灼華這日的晚餐,便是紅燒詩子頭,紅糖詞粑,油炸乳歌,麻婆豆賦。

可惜吃啥補啥大約沒什麽用,考場上,慕灼華看著題目,咬了半天筆頭,寫寫劃劃,也就寫了些中規中矩的詩詞,實在說不上什麽才氣,勉強隻能說順口。

考完第二場的慕灼華顯然沒有第一場時的意氣風發,出了貢院大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蒙上被子飽飽睡了一覺,便又開始看書補身子。

這些天應該是因為會試的緣故,劉衍和他的手下都沒有再出現過,讓慕灼華過了些安生日子。花巷也著實安靜了好一陣,畢竟到處都住著考生,吵吵鬧鬧總歸是不好的。小秦宮的姑娘傷好了,還托宋韻給慕灼華送了一回滋補品表示感謝,碰巧遇上考完第二場垂頭喪氣的慕灼華,隻當她是考差了心情不好,還安慰了好一陣子。

到了第三場會試,慕灼華便又收拾了心情,重整河山。

第三場考的是策問,這也是近年來三科比重中最高的一科。策問有驚世文章者,前兩科便是平平也能奪三甲,策問若是下等,前兩科奪魁也隻能居於中等。因此這第三門重頭戲,無一人不是謹慎以待。

慕灼華拿到題目後,咬了半天的筆頭。

問策:平蠻安夷之策。

這題目可以說是很具體務實了,但是卻不好答。對陳國來說,蠻夷之地,一般指的是北涼南越西域。北涼逐水草而居,馬上得天下,民風剽悍,局勢不利就議和,兵強馬肥就犯邊,可以說是陳國的大患。南越窮山惡水,遍地瘴氣,多有民智未開之地,與陳國邊境時有侵擾。西域以教立國,長久以來倒是與陳國和多戰少,但雙方之爭卻不是在土地之爭,而是宗教之爭,西域意圖在陳國傳教,看似無害,然而信教者極為虔誠,可以為教生為教死,宗教失控,便是民心失控。

朝中對於這些異族,素來分為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那麽這道題入手,便是考驗對主考官心思的把握。如今的主考官大皇子和定王,都是與北涼征戰多年的大將,無疑很多人都押主考官主戰,如此一來,答題便要從戰入手。

可是戰能平,戰能安嗎?

慕灼華思慮許久。陳國對三國的戰爭已經持續百年了,卻從未得到過長久之安。為何不安?第一,三國荒瘠,對陳國的富庶垂涎已久。第二,三國民心思異,便以異己者為敵寇。第三,三國亦無生財之策,便隻有掠奪為己有。

既知道了原因,便可由此入手,想一想平蠻安夷之策了。

慕灼華閉目片刻,便在紙上寫下腹稿。

第三場會試終於結束,所有試卷皆封了姓名收上來,劉衍與劉琛領著十六位同考官閉門批閱試卷。

第一場經義題批閱最快,因今年的經義題出得偏了些,許多考生都錯了不少,便是考得好的,也有兩三處錯漏。

“這裏有一份卷子,一字不錯!”一位同考官驚歎不已,捧著卷子送到主考官跟前。

眾人輕聲交談:“想必是沈驚鴻的卷子了。”

這卷子沒有謄寫,為的是看考生的書法如何,書法上佳,評價便會更高。

劉琛見同考官捧著卷子跑來,尚未看便也對劉衍說道:“我與皇叔賭一賭,這份卷子必然是沈驚鴻的。”

劉衍品了品茶,微笑道:“賭什麽?”

劉琛道:“就賭皇叔府上的那一壺美酒,十段香。”

劉衍失笑:“你倒是覬覦已久,就是給你又有何妨。”

劉琛搖頭道:“贏來的酒才香。”

話音未落,便聽到又一個主考官驚喜道:“這裏也有份無錯答卷!”

劉琛聞言詫異地看過去:“今年的經義題不是說有幾道題極難嗎?”

劉衍道:“文風日盛,這是好事。”

第一份答卷已送到了案上,劉琛低頭一看,頓時失望了。他對沈驚鴻的墨寶極其熟悉,這份卷子的書法確實不錯,但並非沈驚鴻的字跡。

劉衍卻將這份卷子看得仔細,這字跡柔中帶剛……穩中帶皮……劉衍借著茶杯掩飾唇畔的笑意。他是見過慕灼華的字的,便是她寫的那一紙藥方,和這卷子上的字便像足了十成。

那個鬼丫頭,確實有幾分能耐。

劉衍本來還為她的身體狀況有幾分擔憂,如今見了這卷子,心便落了下來了。

劉琛這時接過了第二份卷子一看,確認了是沈驚鴻的字跡,這才鬆了口氣,展開了笑臉:“皇叔,這份是沈驚鴻的不會錯了。”

劉衍微微點頭:“可惜,你卻是輸了。”劉衍笑著伸出修長的手指指了指第一份卷子,“咱們方才賭的,可是這份卷子。”

劉琛頓時泄了氣。

“想不到,今年竟有能與沈驚鴻比肩的考生。”

劉衍笑道:“奇人又何止一個?”

劉琛卻又振作道:“不過是記性好罷了,還得看接下來兩場,那才能看出是否有真才實學。”

第二場考的詩賦,卻叫考官們大發雷霆。

“搞什麽鬼!居然七成以上的人偏題!”同考官們對著一張張卷子畫叉,但凡寫錯了題目的,一律不取。

劉琛遺憾搖頭:“今年的題目是‘黃花如散金’,此題如此平常,想不到竟會涮落如此多人。”

劉衍道:“大多考生都將黃花當成了**,殊不知,此詩出自‘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這寫的是清明穀雨前後的景象,此詩中黃花指的便是油菜花。考生若寫了秋季、**,便隻能出局了。”

劉琛皺眉:“此詩較偏,考的第一是考生的閱讀範圍,第二才是才氣,可惜,有些人是隻讀經典,輸於博學。”

這第二場沒偏題的總的不過七十多篇,可以說,隻要另外兩科不太差,這七十多人便能上榜了。

劉衍心想,慕灼華可是讀了不少書,這題應該不會不知道吧。心裏是這麽篤定的,劉衍卻還是忍不住把那些詩篇一張張看過去,直到找到了熟悉的字體,這才安心。

旁邊傳來劉琛的笑聲:“皇叔可是在找沈驚鴻的詩作,卻叫我先找到了,果然又是一篇佳作,來,咱們賞析賞析。”

兩人正看著沈驚鴻的詩作,忽然聽到同考官處傳來爭執聲,不由得齊齊放下卷子看了過去。

隻見幾個同考官爭得麵紅耳赤,險些便要大打出手了,劉琛皺起眉頭,厲喝一聲:“如此喧嘩,成何體統!”

幾名同考官急忙向劉琛行禮。

“回殿下,我等看到一篇策問,見解不同,是以發生爭執。”

劉琛好奇道:“什麽樣的策問能讓幾位先生大動幹戈?”

一個同考官冷笑拂袖:“若說離經叛道也不為過,此題考的是平蠻之策,這人倒好,滿篇都是如何養蠻。”

另一個考官卻皺眉反對:“細細看來,此人說的,卻不無道理。”

劉琛越發好奇了,趕緊讓人將卷子送來。卷子放在了案上,劉衍一眼掃過,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果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劉琛皺著眉頭看這策問,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眼中更是風暴驟起,看到最後怒不可遏,拍案大罵:“這考生是北涼人還是南越了,怎麽竟幫著蠻夷說話!”

反對派的同考官頓時引為知音:“殿下所言甚是,你們看,這卷子開篇先闡述了蠻夷不寧的原因,這說得倒也不錯,蠻夷窮山惡水,教化未開,民心思異,有不臣之心,掠奪之意,那我們該怎麽辦?自然是戰!打到他們怕了,服了,便能平蠻!”

“你們再看這後半篇,簡直是一派胡言!”

“未見得吧……”這時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打斷了同考官怒氣磅礴的控訴,眾人不敢置信地看向發聲者,竟然是主戰的定王?

劉衍專注地看著策問,眼中毫不掩飾驚訝與欣賞。

“無常有之敵,有常有之利,蠻夷之敵我,蓋因無共利。”劉衍微微點頭,“如何生共利?策問中也說得極為明白,開通商路,互通有無,人心思安,蠻夷若能從貿易中得到超過戰爭能帶來的利益,便不會想著殺戮與掠奪了。”

“南越看似貧瘠,卻蘊有寶庫,若助其發展,則可引為臂助。”

“其下詳細列了不少方針細則,確有可行之處。”

一個同考官不以為然:“然則教化未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劉衍接道:“於是其下又說了最重要的一點,以我陳國之儒道,教化蠻夷之民,以儒為教,就如西域以教立國。如今北涼、南越皆教化不足,而兩國之民多對陳國的教化心生仰慕,百姓若學會了禮義廉恥,心向聖賢,便是同宗同族,心不思異了。”

眾人皺眉沉思,卻還是心存疑慮。

劉衍輕輕說道:“我們陳國當年,不也是數個小國合而為一的嗎?”

劉琛道:“是戰爭讓陳國大一統。”

劉衍笑道:“陳國的大一統,是經過了許多年的內亂,直到以儒立國,才民心歸一。”

說到此處,不少考官便點頭附和了。這策問的內容多為推測,但劉衍所說,確實有史可循。

“西域荒蕪,卻以教立國,民心歸一,這便是信仰之力,而隻有教化的力量,能讓人‘信’。”

劉衍這一番娓娓道來,終是說服了幾個同考官,但作為堅定的主戰派,還是極為排斥這種說法。

“嘩眾取寵,異想天開,不過是一個書生的紙上談兵而已。”劉琛滿臉厭惡,“若他說的這些有用,皇叔,我們這些年來的征戰又是為了什麽!”

劉衍沉默良久,方道:“為了贏得一個讓他們聽話的機會。”

劉琛的目光掃向重考官,道:“既然大家都各執己見,不如投票來決定這篇策問的成績,眾人寫下自己對這篇策問的評價,我們去掉首尾,取均值。”

此法眾人皆無異議,各自取了一張紙寫下成績,而後交由劉琛計數。

這時不知是哪位考官眼尖地發現了一件事:“咦,這卷子的字跡看著甚是眼熟,似乎和第一場的無錯卷極為相似。”

聽他這麽一說,立刻有人拿了那份卷子出來比對,這麽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樣。

有些認同這篇策問的考官立刻笑道:“此人記性不俗,見解不凡,其才可與沈驚鴻一較高下。”

劉琛聞言,心生不喜。

“卻還不知道這人詩文如何呢。”

便又有人去尋找卷子,七十幾篇略微一翻也就找到了,眾人交頭一看。

反對派立刻大笑:“這也叫詩,不過是打油詩罷了,我看這人才華不過爾爾。”

劉琛聽了又舒心了不少。

無論如何這人還是叫他上心了,異想天開,胡說八道,還妄圖奪沈驚鴻的文名,他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樣的“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