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和澤三年,蝴蝶穀

“老爺,你教夜哥兒一早上了,想必也餓了,來,先吃點東西。”蔣初藍端著一道點心進來,笑著說道。

蔣初藍身上穿著藕色的短襦,下身配著淡綠色的長裙,不複先前的雍容華貴。這很正常,蝴蝶穀的生活自然比不得之前在景王府的,外麵送來的東西也僅能維持個溫飽,想大魚大肉,那是不可能的。

君景頤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點了下頭。

“老爺,咱們霖哥兒也三歲了,是不是該給他啟蒙了?”蔣初藍一向黯淡的雙眸如今閃著絲絲亮光,帶著莫名的渴望看著眼前的憔悴的男子。

“霖哥兒由於先天不足,天資愚鈍,就算現在啟蒙也是浪費時間,過幾年再說罷。”君景頤冷淡地拒絕。

蔣初藍手上的動作一頓,勉強地笑笑,“你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了。”

“廚房還燒著菜,我去看看。”她放下手中的東西,推開門匆匆而去。

看著她的背影,君景頤嘴角勾起,泛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正在描紅的君千夜驀地打了個寒戰,抬起頭來看向他爹,“爹?”

君景頤低頭,看著端坐在一旁的稚子,眼中閃著莫名的光,“剛才你母親說的話,你也聽到了,讓你弟弟和咱們一起描紅好不好?”

“不,我不要!”君千夜大聲拒絕。

“反正這屋子寬敞,爹教你一個也是教,再教你弟弟也可以。”

“爹,可不可以不要?”君千夜祈求。

君景頤沒答,卻問道,“你的字怎麽樣了?”

“好了,我都已經寫好了。”君千夜匆忙地將手上的本子拿過去給君景頤看,還因為走得太急差點摔了一跤,而君景頤隻是冷眼看著,並不多言。

字如其人,看著他的字,君景頤能看出來這個兒子的浮躁及急功近利,但他卻視而不見,又指點他去看三字經。

看著君千夜那雙充滿孺慕之情的眸子,君景頤眼中劃過一抹刻骨的冷意及恨意。君景頤沒想到,他還沒成功登基,那兩個賤人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殷慈墨和朱聰毓兩個狗男女給他下毒,想不知不覺地毒死他,那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殷慈墨死了,朱聰毓失蹤了,沒關係,她不是還留下一個兒子麽?

母債子還,天經地義。當他被這個念頭充塞腦子的時候,完全忘了他也是君千夜的父親。

他知道他越偏心,蔣初藍對君千夜就越恨,自己死後,君千夜的日子隻會越難過。而君千夜呢,日子越難過,就越會惦記著自己這個在他年幼時唯一對他好的父親,而且就越想實現父新的願望。但以他的能力和手上的資源又達不到這個目的,那他便會越來越痛苦,嗬嗬,嗬嗬。

和澤四年春,君景頤逝,臨死前,交給君千夜一份東西。是什麽,蔣初藍無從得知。

僅剩下的兩個下人隻知道她獨自坐了一晚,次日,對君千夜這個庶子態度更加冷淡了。飯菜衣食上很克扣,但在書藉字帖方麵卻又很大方,一時間,讓別人摸不著頭腦。

蔣初藍自顧自地做著,他們這樣的人家,對子女的教育是不同的,嫡子有嫡子的教養方式,庶子有庶子的養法。為了讓嫡子順利繼承農業,庶子一般都不會培養得很出色,或捧殺或打殺,就為了不讓他們奪了嫡子的風頭。

蔣初藍是蔣家的嫡女的,她母親自然會把這些厲害關係和她說清楚講明白。

如果他們現在還在景王府,她自然會好好寵著君千夜,然後把他養廢。

但是現在他們的情況,不適合有雄心大誌的人。懵懵懂懂的話,一輩子很容易就過了。而心大的人,渴望名利權勢的人,處於這樣的境況,則會焦躁不安。越有出息就越難受,受的煎熬就越多。

蔣初藍冷冷地看著君千夜由一個霸道聰穎的孩子日漸陰沉冷漠,脾氣也陰晴不定。

和澤十五年,京城

朱聰毓貪婪地注視著眼前的孩子。苦寧塔暴亂,他趁機跑了出來,一路艱難地回到京城,如今身無分文。而又身帶殘疾,不得不乞討為生。卻不料在此地偶遇故人之子。

“老爺爺,你也想吃蔥餅啊?”糯糯的聲音,讓人聽了,心不由得發軟。

君宗寶不舍地看著手中的兩個蔥餅,眼前的老爺爺眼睛冒著綠光,就像有時候他父王看他母妃的眼神,綠油油的。

他母妃說了,這是因為他父王太餓了的緣故。所以小宗寶覺得,眼前的老爺爺一定是餓了很多天了。雖然很舍不得手中香噴噴的蔥餅,還是給一個他好了。

母妃以前說了,在不損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能幫則幫。反正他也吃不完,拿回去的話,母妃不吃,也不許他父王吃的。

最後看了蔥餅一眼,小胖手猛地出擊,“哪,給你了!”

看著眼前的蔥餅,再看一眼明顯不舍卻仍然大方的胖小子,朱聰毓眼中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這是謝意馨的孩子,她害死了他的殷兒,他該恨她的,不是嗎?

可是,他恨不起來,十幾年的時間,足夠他想清楚很多事。想清楚他上一世對謝意馨和那兩個孩子的虧欠。

看著君宗寶,朱聰毓不由得想起前一世的一雙兒女來,如果他們沒死,如果沒有這一世,他們是不是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了?

都說半清不醒的人是最痛苦的,有時他寧願他自己一如既往的執迷不悟,寧願自己瘋了,也不要這樣的痛苦。

這麽折磨著,朱聰毓眼中不由得沁出了淚來。

君宗寶有些不明白,怎麽突然地,這個老爺爺就哭了?還沒等他開問,小身子就被人抱了起來,小孩很鎮定,沒有驚呼,因為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他父王的味道。

跟在君宗寶身邊的護衛倒是鬆了口氣,王爺王妃來了就好,總算有人製止小主子的胡鬧了。

君南夕一把將胖小子君宗寶抱起來,塞到謝意馨懷中,“這事交給我,你們先到前麵的龍行酒樓等我。”

謝意馨微微頷首,手托著胖小子的屁屁。視線淡淡掃過朱聰毓的臉上,眉頭微皺,但很快便被小家夥吸引走了注意力。

胖小子忙摟住謝意馨的脖子,討好地笑,露出八顆綠豆牙,“娘——”聲音拖得長長的。這稱呼是他母妃教的,讓他在外麵就這麽喊,他都記得哦。

見他母妃不搭話,他嘟起油油的小嘴,就欲親她。每回他犯了錯,這麽一親,他母妃就笑了,小宗寶想,這回也不例外。

謝意馨轉開臉,“別用你那沾滿蔥味的嘴來親我。”她最討厭生蔥味了。

胖小子傷心了,反而發狠起來,摟住謝意馨的脖子朝她的臉猛親。叫你嫌棄我,叫你嫌棄我。

撲鼻的生蔥味直接襲來,謝意馨差點就尖叫了,生生忍住了。隻是托著胖小子屁屁的手忍不住掐了他兩把,示意他夠了。

胖小子淚眼汪汪地撤開,控訴地說道,“娘,你掐痛我了。”君宗寶裝著一副淚眼汪汪地樣子看著他娘。

十一皇叔說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先哭上再說。

謝意馨才不信這小騙子的話呢,“再哭就下來自己走哦。”

“我不!”胖小子不依地搖頭,吸吸鼻子,把剛才裝出來的淚光逼了回去。

君南夕兩人對他很嚴格,輕易不會抱他,所以胖小子很喜歡粘父母啦。

身邊的奶娘想抱他,被他躲開了。

謝意馨無奈地抱著他往前麵的龍行酒樓走去,罷了,今兒是他的生辰,順著他點吧。

這廂,君南夕與朱聰毓對峙著,周圍的人自動清空了兩丈的距離。

“你們兩個小偷!”朱聰毓雙眼噴火,翕動著嘴巴,可惜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隻是君南夕何其聰明的一個人,如何不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麽,就算不明白,也大致能猜得出來。

治理一個國家,是需要很多的人才的。在當上攝政王,挑起重擔的第一年,他就開始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君南夕身邊的奇人異士很多,即使他現在退下來了,身邊的人仍在為大昌教導著更多的人才。

此時,帶出來的人中恰巧有一個懂唇語的。

“他說什麽?”君南夕問身邊一瘦削的男子。

“他說,你們兩個小偷,偷走了阿墨的東西!將阿墨的東西占為已有!”那人有些頭皮發麻地回道。

君南夕冷笑,成王敗寇罷了,他就不信,若是他們成功謀奪了皇位,他們也會那麽做,不止如此,可能還會變本加厲更加過分。恐怕晉王府多年的積累,全成了他們的私庫都有可能。

“你們用她的東西創造了這盛世,還讓她背負著那樣一個名聲,可恨至極!虛偽至極!”那人繼續翻譯。

“你是說她留下的筆記吧?”君南夕反問。

朱聰毓恍然,他就說,這些東西不可能是姓謝的那個女人弄出來的。要不然即使謝意馨重生,她前世也隻是一個內宅婦人,不通政務,不可能將墨兒施政措施一一落實的。

“你對殷慈墨知之甚深。”說這話時,君南夕眼神似笑非笑,“既然如此,定然也知道她不好相與,想占用她的東西,不是那麽容易的。那些筆記,同樣的道理。”

朱聰毓默獎,他所說的,確實是墨兒會用的手段。

君南夕看了看了那些筆記,很簡略。以已度人,君南夕猜測殷慈墨的心思。

她留下的筆記,頂多也隻是留下一些提示,足夠讓她自己回憶放在腦子裏的東西的提示而已,她不會那麽笨,每一條的施政方案什麽的都寫出來。

更有一個可能,她甚至還有可能留了一手,似真似假,似是而非的東西,如果拿到她筆記的人,照搬照做,極有可能會留下極大的隱患,這些都是她的後手。

君南夕拿到這些筆記,也是慎重對待的,琢磨來琢磨去,耗費了無數的心神來推演預測其中可能遇到的困難,又齊集了無數的智者討論了數回,才敢試探性地去做。

“你一句話就全盤否認了我以及無數人為了大昌的繁榮所付出的辛勞與汗水,把好處都移到了殷慈墨頭上,到底誰是強盜呢?”君南夕好整以暇地反問。

“但不可否認,你是看了她的筆記,才有了十幾年來的施政方向,不是嗎?”這是朱聰毓的話,“你說辛苦,這又怪得了誰?如果由她來做,輔助景王,一定不用像你們那麽辛苦,而且成果一定比現在要好。”

君南夕沒和他繼續辯下去,討論這樣的話題,已經沒了意義,“你也說是如果了,沒有如果。”

君南夕看了他一眼,驀然笑道,“順便告訴你一個消息,君景頤死了,在十年前就死了。”

對此,朱聰毓並不意外。

“你不知道吧,臨死前,他把殷慈墨私下留著的遺物整理出來給了君千夜。”

朱聰毓眼中驚怒交加,他知道墨兒對君千夜的看重,並且早早地就為他設計了一條成長之路,並且做了充分的準備。不過那些東西,她不是在起事前就讓人秘密藏起,讓人見到情況不對,就毀了嗎?

可如今,那些東西到了君千夜手中,隻會害了他。

突然間,他明白了君景頤的用意。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你這樣放任不管,就不怕君千夜長大了找你麻煩?”朱聰毓急急地說道。

君南夕好笑地看著他,並不答他的話。君千夜,他不動還好,他要是敢妄動,那就怪不得他這個做皇叔的了。

以前不動他,不僅因為他構不成威脅,還因為自己不想給人留下連個孩子都容不下的印象。並非是他貪慕虛榮,於名聲方麵,他是不大在意的,在他看來,如果能絕了後患,被人議論兩句又如何呢。

而是那時他剛執政,百廢待興,任何不好的流言都是不好的。這樣影響的是一個國家,他這才按耐下斬草除根的心思。

看了君南夕的神色,朱聰毓明白,是了,他不怕,他自然是不怕的。那君千夜該怎麽辦呢?難道墨兒留下的唯一的血脈都要保不住了嗎?

朱聰毓滿心的絕望,他再抬眼時,君南夕已經走遠,隻留下兩個人。

“走吧,朱世子。”

朱聰毓知道,他這回是凶多吉少了。可是他不甘心啊,他還沒助君千夜撐起一片安然的天呢。

來到龍行酒樓,謝意馨遞給他一條帕子,“來,擦擦汗。”

“娘幫我擦。”胖小子撒嬌。

奶娘想幫忙,被謝意馨阻止了,“之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自己能做的事自己做哦,寶哥兒忘了嗎?”

在家裏也是這樣的,謝意馨與君南夕就怕把他養嬌氣了。

“可是,娘,那個阿姨為什麽要那個叔叔幫擦汗啊?”

君宗寶的肥手指往前一指,謝意馨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巧看到一對年輕的男女,男的溫柔地替女的拭汗,而女的則朝男的甜甜一笑,兩人對旁人略帶異樣的目光視若無睹。

那對男女謝意馨也認識,男的是徐大將軍的二兒子,女的是他妻子。兩人議親時,頗費了一番周折,感情自然比別的新婚夫妻來得深一些,而且據說兩人議親前就認識。

看了一眼,謝意馨便收回目光,“那是因為那個叔叔疼那個阿姨。”

“娘,你不給我擦汗,是不是不疼我?”胖小子不依地扭動。

“別胡攪蠻纏,仔細一會我叫你爹收拾你。”謝意馨有點招架不住他的問題了,遂唬著臉威脅。

君宗寶嘟著嘴,“你找爹爹,我就找十一皇叔!”

“那你試試。”謝意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胖小子蔫了,他忘了,十一皇叔雖然不怕他父皇,但他最聽母妃的話了,失算。

“說不過人家時,每次都來這招。”胖小子嘟嚷。

謝意馨才不管他的嘀咕呢,趕緊坐下來喝了口茶歇歇。兒子精怪精怪的,每天和他鬥智鬥勇,真是累啊。

安靜了一會,胖小子又開始扭動開了,“娘,爹怎麽還沒上來?”

“忙吧,處理好事情他就會上來了。”對於朱聰毓,她已經不想去關注了。

“哦。”

“娘,那兩個人好奇怪啊,明明那位阿姨就沒有汗,為什麽那個叔叔一個勁地給她擦?”胖小子滿臉的困惑。

謝意馨語塞,她能告訴兒子,有沒有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女人想讓男的感受她的體貼入微她的疼惜?

“在說什麽呢?”君南夕進來包間,隨意地問了一句。

謝意馨給他倒了杯茶放在他麵前,君南夕眼含笑意地朝她點了點頭,端起來輕啜了一口。

胖小子的眼睛軲轆轆地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出聲,“爹,你也不幫娘擦汗,是不是不疼娘?”

“他怎麽了?”君南夕問。

謝意馨朝對麵的包間呶了呶嘴,把剛才的事說了一下。

“你小子,又在挑拔離間了。”君南夕的大掌往他肉呼呼的屁股上輕輕一拍,“爹自然是疼你娘的,打從心底裏疼。”

“那你怎麽不父那位叔叔一樣幫娘擦汗呢?”

“兒子,爹告訴你一個道理,疼不疼一個人,要看是不是真心為她好,並不是在外人麵前表現一下就是疼人了。有時候表現得太過,並不是一件好事哦。”君南夕看著不少女子望著徐二公子或羨慕或嫉妒的眼神,搖了搖頭。

秀恩愛,曬幸福的人最終都難以如意。想想物極必反,幸福都是相似的,沒必要時刻表現出來讓所有人知曉。看看古往今來的人,真正幸福從不顯山露水過分曬,陽光太強烈,水幹了,魚還能活麽?

他趁機教育兒子,“凡事太盡,緣份勢必早盡。”

謝意馨坐在一旁,含笑地看著父子倆人。

胖小子撓頭,有些不能理解。

看著兒子霧蒙蒙的雙眼,君南夕輕聲安慰,“現在不懂不要緊,先記住,以後長大了就會懂了。”

但還是乖乖地點了下頭,“兒子記住了。”

一家三口又在龍行酒樓消磨了大半個時辰,君南夕看看天色,“嗯,天色不早了,咱們也該回家了。”

這裏離攝政王府並不遠,走回去也就是一刻鍾的事。

於是,謝意馨與君南夕一人牽著一個小人兒,慢慢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