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年至當歸

夜深了,太極宮裏一片昏暗,隻有兩儀殿裏依舊燈火通明。

侍女和內官們搬了一日一夜,才將皇帝平日裏用習慣的物件從大明宮搬了過來,安置在兩儀殿。

皇帝周琦依舊沒有回大明宮的意思。

明麵上是想樹立臥薪嚐膽,砥礪前行的明君形象。實則是不願意麵對永樂宮,麵對那個把控了他半輩子的生母。

他太清楚自己的母後和舅舅了,他們自私貪婪,就像兩隻吸在大遂身上的螞蝗。

虞衡庶子出身,習武。浪**半生,毫無建樹,整日混跡於勾欄酒肆。不知怎的,人到中年,境界突飛猛進,一舉衝進四品無雙境。

借著文帝晚年昏聵,聯合貴妃姐姐搬弄權術,染指兵權。

文帝薨前一年,區區一場邊境衝突,竟被運作至國戰的地步。貴妃哄著病重的文帝封虞衡為兵馬大元帥,率兵出征。

虞衡領著大軍在大草原上轉悠了幾個月,殺了幾個斥候,竟敢報大捷而歸!

恰逢文帝薨。

二人趁機把持兵權不歸還,設計引鎮北王入關爭奪皇位。待大皇子與鎮北王消耗得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

事成之後,虞衡借皇帝的手,封自己為驃騎將軍,總領全軍。此後的十餘年,更是搖身一變,成為一言九鼎的國之重臣。

虞家通過強取豪奪,兼並土地,草菅人命的方式迅速崛起,成為京城第一家族。

一時風頭無兩,富可敵國!

京城中房產土地,虞家占去十之四五。

京城外的莊園田產,更是數目龐大。驅趕幾萬民夫修建的虞家莊園,裏麵的閣樓台榭,鱗次櫛比!院牆修得比城牆還要高,整個莊園,去過的人稱“去天五尺”,比天都要大!

軍中更不必說。克扣軍費,吃空餉,私收雜稅,圈占民田,謊報軍功,簡直罄竹難書!

皇帝每每想起,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滅其族!

書案上擺著的,是剛剛收到的幽州八百裏急報,來自虞衡的長子,虞柏年。

虞柏年早幾年接替寇霆山坐鎮幽州,與鎮北王周勃坐鎮的營州,共同對抗東北方新崛起的“狼族”,金氏部落。

兩人互成犄角,也是互相牽製監督的關係。

眼下對皇帝來說,最糟糕的情況就是逼急了虞柏年,投靠皇叔周勃一起南下,共謀京城!

但是虞柏年開出的條件,讓皇帝恨得咬牙切齒!

以王侯禮數入葬先帝陪陵,配享太廟。輟朝三日,皇帝親自上門吊唁,並賜諡號忠武!

裏麵的每一條,都是身為人臣身後事裏的最高禮遇!

他虞衡何德何能,哪怕占上一條!

單這諡號“忠武”一條,那群自詡清流,把名聲禮法看得比命還重要的文官們,肯定會拚死抵抗。

活著時,騎在脖子上拉屎,死了還要掐著脖子不放!皇帝此時,狠毒了自己這個親舅舅!

今日早朝上,對虞衡積怨已久的群臣吵成一團,最終也沒吵出個眉目來。

隻得先指派了鴻臚寺少卿尹閔,前去虞家主持護喪。好在皇親國戚的喪事大多非常繁瑣,從閉眼到下葬,通常曆時幾個月。難雖難,還有時間慢慢去磨。

至於街頭巷尾在傳的國舅修煉邪功的事情,金吾衛當街抓了幾個人,暫時消停下去了。但紙包不住火,遲早有一天還是會暴露出來,畢竟當時目擊者甚多。

想必虞柏年此時也派人在查當時的情景,反正人是扶桑人殺的。哪怕他查到李餘年頭上,也要掂量掂量天神下凡的力量。

眼下,隻要永樂宮的太後還在,虞家還不至於太咄咄逼人。

書案上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李餘年與周宜馳騁天街的情形。

帶畫來的人氣呼呼的,要求嚴懲畫上兩人,正是自己的親妹妹,昌平公主周瀾。

周瀾和周宜從小鬥到大,眼見她成為京城萬眾矚目的中心,氣得她摔了好些瓷器擺件,非要找皇帝嚴懲她。

皇帝好說歹說,才勸了回去。

不管怎麽說,李餘年和皇室交好,是好事。

此時,李餘年身正在欽天監的地牢第七層。

一間牢門的門開著,李餘年看著縮在牆角裏的小東西,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

一團通身雪白,毛茸茸的小東西。尖嘴,像狐狸。趴耳,又像雪貂。尾巴幾乎與身體等長,非常蓬鬆,又像是鬆鼠。

“是你叫的少年郎?”

小東西又往牆角縮了縮,躲在自己的尾巴後麵。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含著淚花。

“別被它騙了,當初弟子們為了抓到它,可沒少花心思。”

說話的人是地牢的看管者,一名矮胖的老頭。

長的鶴發童顏,紅光滿麵。看起來其貌不揚,像個廚子。是欽天監四位三品術士之一,也是常年守在京城的一位。國師沈問的師弟,胡鍾元。

性格孤僻,不喜與人打交道。專職看管這些全國各地弟子們送來的,稀奇古怪的家夥們。

“胡師叔,這是什麽物種?”

“樹狐,狐狸的一種,比較少見。善變化,能模仿人語。”

“很厲害嗎?關在第七層?”

“嗬嗬,它跟你裝可憐呢!這可是能幻化成人形的大妖!狐族按修為分為靈,妖,魔,仙,天,五個等級,這個小東西是妖境巔峰。”

“狐族?”

“你不知道?不是咱們這一界的,機緣巧合下會現世,具體的你自己找書看吧。”

李餘年點頭,摸出那塊翠綠玉佩。

小樹狐看見玉佩,瞬間發狠,撲了過來!

身體急劇膨脹到近一丈高,雙眼血紅,麵目可憎。張開一口尖銳的獠牙,伸頭咬向玉佩!

李餘年疾退,握緊玉佩,一道心念起,手掌冒起火光!

眼前一丈高的白色的怪物發出淒慘的尖叫聲,抱頭在地上打起滾來。全身冒起一陣陣白煙,混雜著一股焦味!

身軀急劇縮小至雪貂大小,眼神惡毒地看著李餘年。

李餘年麵沉如水,再次加大火力!

“李餘年!你不得好死!我要把你撕碎!”淒厲尖銳的叫聲,響徹地牢!

小樹狐疼得在牆壁上亂撞,眼角和嘴角滲出鮮血。

李餘年走到它跟前,蹲下身子,把頭伸到它麵前。說道:“來!你試試!”

四目相對,互不相讓!

火焰再次加強,變成了金黃色!

小樹狐全身冒起火光,瞬間燃起金色的火焰!一股來自靈魂的震顫,瞬間壓得它睚眥欲裂!

眼裏的凶狠終於散去,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忍著劇痛,小樹狐雙手抱拳,朝李餘年作了個揖!

李餘年收起火焰,說道:“明天我帶你走,以後你就跟著我吧。”

小樹狐低著頭,回道:“是!”

“璃,是你的名字嗎?”

“是!”

李餘年笑道:“阿璃,還挺好聽的。我明天來接你,阿璃!”

“好的!”阿璃回道。

胡鍾元關上牢門,囑咐道:“它說的話,不能盡信!”

李餘年行禮,告辭,說道:“謝師叔提醒,我會記在心上。”

待送走李餘年,胡鍾元又返回了阿璃的牢門前,沉聲說道:“他若是死了,我就是跑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給他陪葬!”

阿璃呲笑一聲,並沒有搭理他。

回到懷遠坊的小院時,已經後半夜了。

院門敞開著,主廂房的燈還亮著。

人還沒進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麝月黑著臉,提著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從門內走了出來!一把扯住李餘年的脖領,一路拖行至主廂房內。

方桌旁坐著竇淵,竇迎雪兄妹。桌子上擺著兩幅畫,畫風不同,但是內容近似。

李雲年隻是聽陳鬆據說來著,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趕忙落座,雙手捧著,欣賞起來。

“這刀畫得不像,人也木訥了點,不夠傳神!”

見眾人不搭茬,李餘年隻得硬著頭皮打招呼:“都沒睡呢,這是要吃夜宵嗎?要不我來下廚,咱們喝點!”

麝月舉起大木棍就要打人,喝道:“少裝蒜!說,到底怎麽回事!”

“我要是說失誤了,你們信嗎?”

竇淵一把扯過畫像,指著上麵的圖案,說道:“老弟,手都摟腰上嘍!現在全京城都知道了,你今天高低要給我們家迎雪一個交代!”

“哥!”竇迎雪惱羞成怒。

麝月在一旁翻了個白眼,心想:打襄陽城起,就知道你的心思了,現在倒害羞起來了,一點也不爽利!

見逃不過,李餘年歎了口氣。

整理了一下思緒,不知從何處講起。

“以前有些事情隻跟你們提過,沒細講過,索性今日就跟你們講講吧。”

於是,李餘年從麒麟墜地,砸毀了自家的老宅講起。講到劉嬸,二丫。講到劉鬆據,王清朗。講到麒麟殿,老崔頭,周玨,以及與周宜相伴的那段日子。

李餘年笑道:“她出身高貴,卻從來沒把我當成低賤的山野小孩,真心的叫我一聲餘年哥。”

“再後來你們就知道了,遇到了麝月,遇到了迎雪。”

“等下,你是說你見過真正的麒麟,你還和他說過話?”竇淵問道。

“是啊,陳大人,王師兄,馬三他們都見過,前輩很隨和的。”

竇淵目瞪口呆,還真有神獸麒麟!

竇迎雪突然想起什麽,問道:“這麽說,麒麟血晶是那時候得到的?”

“是的,陳大人因它入獄,我也因它上京。好在現在物歸原主,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說罷,李餘年起身,給竇淵兄妹作揖行禮,然後拿出一塊碎片放在桌上。

說道:“這次能追回血晶,哥哥和迎雪出物又出力,餘年沒齒難忘!這碎片,物歸原主。我這趟回去,若有幸再遇前輩,會嚐試求一顆血晶給老幫主。”

竇淵拿起碎片,塞回李餘年手裏,說道:“燙手的山芋,又沒什麽用,還是放在欽天監吧!至於我家老頭子,隨性得很,血晶這種外物未必放在眼裏。”

李餘年猶豫了一下,收起碎片,說道:“也好,那就先存在國師那,真用到再來取。至於血晶,我也沒把握,隨緣吧,有總比沒有好。”

麝月發現話題被帶歪了,說道:“不對啊!我們不是在說周宜嗎?”

“我猜餘年這麽做,一方麵想告訴皇帝,無論如何,會和皇家保持友好的關係。另一方麵也是警告他,不要對周宜兄妹動歪心思。”竇迎雪說道。

“差不多,因為是臨時起意,沒想那麽周全。現在人盡皆知,也是無奈!”李餘年回道。

“既如此,罷了!公主做大,迎雪做小,不能再讓步了!”竇淵突然站了起來,說道。

“哥!你又胡說!”竇迎雪急了。

“武道一途,九死一生!父母的謎案撲朔迷離,自己能活到幾時尚且不知。隻怕會負了佳人,還是穩妥一些,走一步看一步吧。”李餘年回道。

“切!我們家也是江湖世家,講這些!我竇淵賭運向來好,就賭你了!”

竇淵往妹妹那邊使了使眼色,拍了拍李餘年的肩膀。

李餘年疑惑,說道:“那我先應著?”

“對嘛!先這麽定了!哈哈哈!”竇淵笑道。

竇迎雪羞澀難當,使勁低著頭。

麝月愣住了,說道:“不對啊,你們怎麽還訂上親了?”

竇淵笑道:“麝月妹妹,你要不要也參一腳啊?不過現在隻能當個老三啥的!”

“呸!誰要當老三!”麝月回道。

竇淵一步側滑,來到麝月麵前,說道:“哥哥還未娶,有個老大的位置,麝月妹妹要不要考慮一下?”

麝月掄圓了碗口粗的棍子,追得竇淵滿院子跑!

翌日清晨,幾人送行至城門外的灞橋。

陳鬆據,周宜,麝月,竇淵,王清朗,小九也來了。

玄都觀老道也是心大,小九儼然成了欽天監的弟子。

最近有了新的禍害對象,整日纏著那個領路,燒火的白衣童子。兩人年紀相仿,隻是白衣童子臭著臉,懶得搭理他。

竇迎雪也跟著一起上路,說是要回洞庭總部過年。留竇淵在京城,處理完幫中雜事再走。

周玨沒來,隻帶了句話,一路平安。

周宜難得沒有掉眼淚,微笑著看著李餘年說道:“餘年哥,我在京城等你回來。”

“好,拉勾!”

李餘年伸出手指。

二人拉勾,一如上次分別。

城南二十裏外,一座莊園內。

赤晴雙手疊放在身前,額頭貼地,跪在一間堂屋內。

“老師,李餘年離開京城了,學生請求入城,盜取碎片。”

主位太師椅上,坐著一位中年漢子。年紀四旬有餘,身體發福,鄉間員外模樣,麵容冷峻。

“先忍忍吧,城內的眼線全都被破壞了,我這副肉身還需要磨合一段時間。”

“那,聖使那邊怎麽回複?”

嘭!中年漢子一掌拍在身旁的茶桌上,桌子粉碎!

“難道你看不出來嗎,聖使這是拿咱們當了試金石!都什麽時候了,他虞衡還站在街口,坐等漁翁之利!死了活該!”

赤晴身子劇顫!

急忙跪攏到一邊,埋頭輕聲說道:“老師請慎言!”

“罷了,聖使那邊自有謀劃,這段時間就別動了,等候命令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