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誅仙。
天宮殿滿室寂靜，眾仙官皆沉默不語，隻有小蘭花一個人的聲音在大殿裏輕聲訴說。
小蘭花垂頭看著地，一字一句平鋪直敘地把她這段時間的經曆說了出來。她省略了許多自己與東方青蒼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但不管她怎麽省略，這段時間和她相處最多的人就是東方青蒼，她所有的事情也都是圍繞東方青蒼而展開的。即便她不說，腦海中也在不停地回憶那些畫麵。
那些走過的路、吵過的架，還有偶爾幾次“身體接觸”。天宮的雲磚在腳下氤氳出縹緲的霧氣，小蘭花便好像能在這霧氣中看見當時的自己和東方青蒼一樣。她將這些話說完，腦海裏也把這段時間的記憶回味了一遍，然後沉默了下來。
天宮裏也跟著她沉默，沒有人說話。過了半晌，終是天帝先開了口：“依你方才所言，赤地女子而今便在此處？”
小蘭花摸出骨蘭：“在這裏。”她又把朔風劍放下，正在糾結怎麽脫下赤鱗鎧甲的時候，赤鱗便像能與她心意相通一樣，光華一轉，自行褪了下來，平攤在地上。
“她的劍、鎧甲、魂魄，就是這些。”小蘭花說了這話後恍然發現，加上她這一具息壤的身體，東方青蒼這一路上找到的東西，都在她這裏了。
天帝將小蘭花放在地上的東西掃了一遍，沉默片刻後，卻問道：“魔尊而今重傷？”
小蘭花愣了一瞬，回憶起離開之前回頭望見東方青蒼躺在那片廢墟之上的樣子，然後點了點頭：“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醒過來，大家得有所防備……”
話音未落，天帝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上古之時，諸天神佛便是趁東方青蒼重傷之際將他斬殺的。而今之機，切不可失。陌溪——”他沉聲道：“十萬天兵由你調遣，即刻出發，前往魔界，斬殺東方青蒼。”
陌溪領命，轉身離開天宮。眾仙也無人有所異議，在天界眾仙看來，此時確實是斬殺東方青蒼的絕好時機。
若是以前的小蘭花，隻怕心頭會雀躍慶幸還好天界尚有陌溪戰神的存在，能殺掉大魔頭，以安三界。但此時，看著陌溪邁著沉穩的腳步走出天宮，小蘭花心裏不知為何卻是亂了一瞬：“等！等一下……”
小蘭花這一聲喊，讓所有人的目光落回了她身上。她憋了好一會兒，才道：“其、其實守好天界便可以了……”
天帝眉頭一皺：“東方青蒼不除，他日必為禍三界，此事不得拖延。”
小蘭花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待陌溪離開，天帝的目光在小蘭花身上掃了一眼：“至於你，息壤之軀，人造之體，乃逆天而為，此身不可留於三界。”
小蘭花聞言，愣愣地抬頭看向天帝，眾仙之中也有嘈雜的異議聲傳出。天帝繼續道：“上古蘭草本已是銷匿於世間之物，而你身懷能修補魂魄之異能，亦不可留。須誅滅於三界中，以絕後患。”
這話太重，而天帝說得太容易，這讓小蘭花聽懂了每一個字，卻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呆呆地看著天帝，神色茫然。
位於百官之中的三生終是忍不住開了口：“誅滅於三界中可是魂飛魄散的懲罰，小蘭花又沒犯大罪，還將東方青蒼重創，幫了天界這麽大的忙，天帝你小氣，不嘉獎她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殺她？”
天帝目光冷冷地往三生身上一瞥，三生也涼涼地回視天帝。
“上古蘭草早該銷匿於世間，而她尚殘留，此為逆天之一；魂魄消散與否全看天命，她卻有補魂異能，此為逆天之二；三界之中圖謀不軌之人何止東方青蒼，今日天界便是除了一個東方青蒼，難保不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東方青蒼企圖借助她的異能行惡事，若不誅她，如何絕後患？”
三生皺眉：“又是絕後患。你把司命和大黑龍關進萬天之墟是說絕後患，要殺小蘭花也是絕後患，但明明他們什麽都還沒做，天帝你如此不講理。”
“眾卿家可也覺得朕此事行得不講理？”
百官默了一瞬，一個站在三生身後的仙君先開了口：“帝君顧慮三界眾生，此乃大理。三生姑娘，你太過偏執了。”
根本沒給三生再說話的機會，眾仙人皆已點頭附和。
小蘭花站在大殿中間，脫下了赤鱗鎧甲，她看起來十分單薄，而一身鮮血早已幹成了暗紅色，襯得她格外狼狽。滿座仙人都讚同誅殺她，更是讓她感覺自己站在這裏，就是一個笑話。
她就像一粒塵埃，是生是死，從頭到尾都沒由她做過主。
東方青蒼要她死，她覺得不公平，好不容易逃回來了。
但天界的人還是要她死。
還不如死在東方青蒼手上呢，小蘭花心裏忽然湧出了這樣一個想法。至少在東方青蒼那裏，她還能弄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死。
“鶴仙使。”天帝威嚴的聲音傳來。鶴仙使會意，神色間有不忍，但最終還是壓下情緒，向小蘭花走來。三生想上前阻擋，卻被身後的仙君攔住。
鶴仙使行至小蘭花麵前，小蘭花仰頭看著他，一雙大眼睛裏空****的。鶴仙使別開目光，手中光華一轉，眼瞅著就要將小蘭花五花大綁，便在這時，還在小蘭花手中的骨蘭忽然一動！
一頭生出藤蔓纏繞住小蘭花的手腕，另一頭猛地化為尖銳的刺向鶴仙使紮去。
赤地女子的聲音在小蘭花的腦海裏響起：“我操控不了骨蘭多久，小蘭花，穿上赤鱗鎧甲，我們走。”
小蘭花卻沒有開口。
骨蘭與鶴仙使的法力相撞，力道極大，讓小蘭花徑直摔坐在了天宮的雲磚之上。雲霧在她身邊繚繞，她像是在問赤地女子，又像是在問自己：“我能走去哪兒……”
東方青蒼要殺她，天界眾仙要殺她，她視為家的那個院子空了，她視為家人的主子也不在了。她還能去哪兒？
赤地女子一默，便在此時，金色的法咒將小蘭花渾身纏繞起來，天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揮手，這些符咒便將小蘭花整個抬了起來。
“小蘭花……”
“他們都想殺了我……”小蘭花閉上眼睛。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符咒拉扯著拽出了天宮。她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裏，她隻需要明白一個事實……
“他們都想殺了我。”
小蘭花的聲音裏沒有哭腔，卻沙啞得像是被撕碎了一樣：“我是不是像天帝說的那樣，隻有消失掉才是最好的？我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赤地女子沒有言語。因為小蘭花的問題，她也沒辦法回答。
從大局來看，天帝說得在理。但是誰都有私心，她也有私心，否則，她也不會走到如今這步……
拉拽小蘭花的力量忽然弱了下來。
小蘭花隻覺滾滾戾氣撲麵而來，周身的金色符咒撤去，小蘭花睜開眼睛，立時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
誅仙台。
天帝想將她推下誅仙台。
誅仙台下是三界最凶戾的殺氣，即便是大羅金仙掉下去也逃不出來。這裏的確是讓她魂飛魄散的最好的地方了。
小蘭花看著下麵翻湧的戾氣，心裏湧出了絕望的情緒。她回頭一望，身後什麽人都沒有，隻有一道金色符咒凝成的牆向前推移著，慢慢貼上了小蘭花的後背，然後推擠著她，推擠著……
脖子上那道本來已開始慢慢愈合的傷口此時也像是被戾氣撕開了一樣，重新滲出血珠。
骨蘭還在她手上，赤地女子的魂魄還在骨蘭之中，看來，天帝不僅是打算讓她魂飛魄散，連赤地女子，也沒打算放過。後背的符咒忽然化為一股大力，將小蘭花一推。她整個人飛了起來，然後直直地往誅仙台下落去。
小蘭花以為自己此時已經是心如死灰了的，但是……
當戾氣刺傷她的眼睛，當尖銳的疼痛劃破她的皮膚，當一陣陣窒息的痛苦在她胸腔裏來回撕扯衝撞，當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老天爺玩膩了的破布娃娃，被隨意丟掉，再沒有誰會在乎她是否受傷，是否疼痛，是否能活下去……
小蘭花忽然覺得止不住地委屈。
她掙紮了一路，和東方青蒼鬥智鬥勇，那麽拚命地要回到天界，因為她以為這裏是她的家，可是……
戾氣紮進小蘭花的胸口，巨大的疼痛瞬間鑽入骨髓。小蘭花再也無法咬牙忍住這疼痛，終是哭出聲來。
但疼痛並不因她的痛苦而減少，而是繼續撕扯著她的身體，好像要將她整個人碾磨成灰燼。她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痛！好痛啊……主子……主子……”
腦海裏那些往日的陽光與雨露，還有司命的輕言細語，此時皆敵不過鶴仙使的那句話：“她是自願去萬天之墟的……”
司命是自願去萬天之墟的。
她不會再來了。還有大魔頭……
大魔頭也不會來。
小蘭花捂住臉，在巨大的疼痛中，連哭泣也已經沒了力氣。她想這次大概是真的死定了……
就在小蘭花徹底放棄希望之時，她忽覺手臂一緊，有一隻手在絕望之中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臂膀！
她被往上一拉，然後一隻胳膊緊緊摟住了她的腰，帶著她熟悉的力量與溫度，將她鎖在懷裏，用溫度包裹了她的四肢百骸，用蠻橫的力量將戾氣從她身體裏麵驅逐出去，讓她擺脫了幾乎令神誌喪失的痛苦。
一道屏障在她四周展開，隔絕了外麵喧囂的戾氣，讓小蘭花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當中。
她失血太多，渾身無力，若不是腰間的手支撐著她的身體，她隻怕此時早已癱軟在地。
小蘭花努力地想撐起眼皮，看清來人，但她可悲地發現自己竟然連腦袋也轉動不了了。她用盡全力，也隻能聽清那人在耳邊咬牙切齒的話語——
“這筆賬，本座回頭與你慢慢算。”
大魔頭……
又是他來救她了。
明明，他才是算計她最多的人。最終，他卻也是救她最多的人。
如果還能有以後，那東方青蒼要她這條命，她就給他吧。左右，這條命本來也是他救回來的，是該屬於他的。
小蘭花的頭無力地搭在東方青蒼的肩膀上。她像受傷的小狗一樣，在他肩上哽咽了兩聲，然後便失去了意識。
東方青蒼血色的眼眸中似有衝天的怒火，比之誅仙台下的戾氣有過之而無不及。
逃！有本事逃，卻沒本事保護自己！
東方青蒼說不清此時心裏到底是什麽情緒，他隻將所有的情緒暫時按捺下去，右手一轉，催動法力，抗衡著誅仙台下翻湧著將他往下拖拽的戾氣，迅速往上逃升。
然而誅仙台萬年積累的戾氣，豈是這般容易抵抗的？更何況他先前被朔風劍刺傷，這麽短的時間裏，能醒過來已是奇跡，更別說調動這樣大的法力了。不過片刻，東方青蒼心口劍傷之處便結出了冰晶，但他神色卻無半分變化，隻麵無表情地將周身結界慢慢縮小，最後隻在小蘭花周身凝聚起一層薄薄的光暈，而他則全身暴露在戾氣當中，任由這些氣息如劍刃一般劃過他的皮膚。
這滋味著實不好受。
東方青蒼瞥了一眼懷中的小蘭花，她臉上身上全都是血。這天界裏的神仙，居然讓如此怕死又怕痛的小花妖，承受這般疼痛？
他們不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氣才做出這個身體的嗎？他們不知道他費了多大工夫才將這隻小花妖養到現在的嗎？
當這隻小花妖成天成夜謀劃著要跑的時候，當她滿心都在算計他的時候，當她突然捅了他一劍的時候，他，堂堂上古魔尊，都按捺住心緒沒有殺她，但天界這群烏合之眾居然對這隻小花妖動手了？
東方青蒼心頭怒火幾乎要蓋過周遭的戾氣，他手中一緊，烈焰長劍出現在他的掌心。血色眼瞳中殺氣一凜，他低喝一聲，揮動法力向誅仙台下斬去。
蠻橫的法力徑直將下麵翻騰的戾氣斬出了一道縫隙，戾氣拖拽的力量登時少了許多。東方青蒼趁此機會身形一閃，抱著小蘭花，轉瞬便躍至誅仙台上。
誅仙台前已被十萬天兵天將團團圍住，天兵之上更有各仙家嚴陣以待。
想來天界是要傾盡全力來對付東方青蒼了。
見東方青蒼帶著一身是血的小蘭花自誅仙台下躍了上來，眾仙人一陣嘈雜。這誅仙台，隻怕是天帝跳下去也不能全身而退，而魔尊，竟然還帶了一人上來……
東方青蒼此時連眉毛都結了冰霜，嘴裏呼出的氣息盡是白霧，但他卻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一般，氣勢逼人。
好似十萬天兵，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他勾唇一哂，語氣一如既往地輕狂：“如今天界的兵倒是不錯，能跟上本座腳步。”
身著銀甲的戰神陌溪靜靜站立於十萬天兵之前，聞言淡淡一笑：“承蒙魔尊誇獎。”話音一落，他腰間長劍已經出鞘。銀色長劍映著天光，折射出耀人的寒光。
東方青蒼見狀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虎牙：“你倒還有幾分意思，隻是……”東方青蒼猩紅的目光一轉，落在了位於十萬天兵之後的天帝身上：“本座今日沒工夫與你耗。”烈焰長劍直指天帝：“你。”他臉上的笑容隱沒下去：“給本座一個理由，為何推這小花妖下誅仙台？”
此言一出，眾仙皆是一愣。
魔尊居然跑來質問天帝，為什麽推小蘭花下誅仙台？
他……在意的重點好像有點不對吧？
“違逆天道者自是該誅。”天帝冷冷道，“花靈如此，你亦如此。”
這話聽得讓東方青蒼笑了出來，但這笑卻讓人打心眼裏發寒：“好啊，本座且看看，你要如何誅了本座。”
不再贅言，東方青蒼手中長劍一揮，一道烈焰挾著強大的殺氣向天帝橫掃而去。
陌溪見狀，長劍一指，身後天兵轉瞬便列好了陣法。眾人一聲沉喝，集天兵之力於空中聚成一巨大的護盾，將東方青蒼這記殺氣生生攔住。
東方青蒼冷冷一笑，長劍狠狠插在誅仙台上。他眉心紅色的魔印陡然浮現，誅仙台登時裂開了無數裂縫。
察覺到他要做什麽，眾仙皆是大驚，然而要攔已是來不及，東方青蒼邪惡又陰險地笑著，倏爾抽出長劍。隻見誅仙台立時四分五裂，石塊化為齏粉，轟然掉入誅仙台下的戾氣當中。
與此同時，沒有誅仙台為屏障，台下戾氣翻湧而上，海嘯一般向天界眾仙撲麵而去。眾仙慌忙之中各自祭出法器以抵擋這灼人的戾氣，陌溪忙指揮天兵們換了陣法。然而便是在這短短數秒內，戾氣已經四散開來。
不少仙力微弱的仙子被這氣息拉扯得尖叫出聲。一時間，場麵亂成一片。
天帝神色微變，隻得祭出法器將誅仙台下湧上來的戾氣堪堪擋住。
而東方青蒼便在這一片戾氣之中望著天帝冷冷地笑。他猩紅的眼在戾氣的遮掩之中顯得更加神秘，讓人難以估摸魔尊如今真正的實力；他的身影也在越來越多的戾氣中慢慢變淡，隻有他的聲音如鬼魅一般飄在空中——
“違逆天道？本座便是逆了，你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