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我回來
天色由昏轉入夜，羅山縣高級中學的大門外，章平與陳瑜剛進行著最後一番道別。
“就送到這裏吧，下次見麵的時候，我親自下廚給你擺宴。”
“好，如果真有這個機會的話，到時我帶兩瓶好酒過去給老師您。”
陳瑜剛嘴巴一撇：“什麽叫‘如果真有這個機會’？是一定有這個機會！我相信你。”
章平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回以一副頗有意味的笑容。
“對了小章，有一件事我好像還沒正式問過你。”
“什麽事？”
“你為什麽會選擇在離開航天局後回來當一名老師呢？”
章平看向身側羅山高中的大門：
“我也不太清楚，以往總感覺腦子裏好像有一個聲音，它一直在不斷地告訴我，未來是留給一代又一代新生命的，若是有這個能力的話，能為他們保駕護航是最好不過。
教育是每一個新生命成長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所以我就想著，能發一點力就是一點力吧。
話說回來，外部環境也是根本的先決條件，我倒是沒想過還能有機會去為他們爭取一個可能的未來，這麽一講我還真挺自豪的，也沒那麽多擔憂感了，哈哈。”
“你啊，真是…”陳瑜剛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沒有再多說什麽，立刻轉身坐進了車裏，向章平——這位他昔日的學生招著手，“走了，小章…再見。”
“再見，老師。”
黑色的轎車迎著霓虹向前方駛去，很快便與那漫無邊際的夜幕合為了一體。
隨後，章平轉身來到路邊的停車道上，騎著自己的電瓶車朝菜市場方向趕去。
一路上，凡是有認出來章平的居民都會微笑點頭示意，以表問好，整個縣城的人幾乎就沒有認不出他的人。
在章平看來，這是好事，卻也不算太好，因為經常會出現一些讓他很不好意思的狀況，而這種狀況在他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常有發生。
比如他去買隻老母雞，攤老板一看是航天英雄來了，不管怎樣都要送上折扣禮，哪怕章平身邊還有其他客人。
這顯然是將區別對待擺在了明麵上，雖然那些客人心裏也並不會介意，但章平從不認為這有什麽理所當然，他也是人，一個普通的人而已。
因此，出去買菜這種事他幹得比較少。
不久前他忽然臨時起意，想為父母親自下廚，趁著國慶小長假好好做幾天的飯。
陳瑜剛告訴他，待假期結束，8號的上午上麵會派專車過來迎接，學校那邊屆時也會找人聯係說明情況，他隻需要暫時放下心來，好好在這七天裏陪陪家人就行。
章平心裏明白，最難的一關還沒過，那就是向父母說明此事。
曾經他作為航天員到太空執行任務時，父母即便多少有些擔憂，也不至於有太多過激的回應。
除了為國爭光之外，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在於我國相關技術條件的成熟，這給了他們很大的底氣，自己兒子的安全有充分的保障。
但是今天突然接到的這個任務，這個甚至連信息都尚且模棱兩可的任務，章平不太敢想象父母聽說後的模樣。
會不會拚命阻攔，不讓自己回去？
那樣的話，自己真的要尊重父母的意願麽？
還是說大不了在離開前跟父母鬧僵關係，等回來後讓這一切被榮譽與時間衝淡呢？
問題是他壓根就沒這個百分百能成功的信心。
要知道，那個目的地不是遠在柯伊伯帶卻也能被觀測到的冥王星，不是旅行者號兄弟倆造訪過的天王、海王星，也不是朱諾號和卡西尼號分別到訪過的木星與土星，更不是數年前人類都已涉足過的火星與月球。
而是一顆單單有著兩個月觀察數據，現實裏卻以任性的運動規律挑戰著頂尖科學家們認知的尼比魯星。
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定性。
當縣城新城區中心的大廣場響起音樂的時候，章平拎著兩大兜菜與水果，走進了旁邊的府邸花園小區。
由於章平的特殊身份，國家方麵自然是給予了充分的照料，連帶自己的家人也同樣有份，房屋分配什麽的也都是轉職標配。
不過他後來還是選擇和父母住在一起，府邸花園也是羅山縣較老的一批小區，配套設施沒那麽齊全。
乘著電梯上樓，章平的內心十分忐忑，他在想辦法提前組織好語言。
隨著電梯的門再次打開，章平來到了左手邊的房門前，他慢慢抬起一隻手，猶豫了幾秒鍾才敲上去。
咚咚咚。
“應該是平平回來啦，他爸搞快開門，我在炒菜嘞！”
“曉得咯，來咯來咯。”
吱——
“啊…爸，我今個兒是不是回來的有些晚？”門打開後，章平即刻擺出一副笑臉，穿鞋走進屋內。
“單說時間嘛…確實比平時晚了些，誒？恁咋買這麽多菜啊，這讓恁媽去買不就行了嘛，你不是不喜歡自己去買菜的嘛？”
章平的父親是一位有些清瘦的中老年人，頭發已半白，手裏正捧著兩本書，身下是一把定製的電子輪椅。
五年前，章平的父母在他的極力推薦下，跟隨縣裏老鄉的旅遊團去了新疆烏魯木齊旅遊，那天恰巧就是2039年2月11日，也就是“黑色日”的前兩天。
由於本身就兼具五大地震帶，在2.13環球災難的共振下，新疆各地均發生了6.7～7.0級左右的地震，省會烏魯木齊也未能幸免於此。
好在當地應對設施完善，居民的住房結構也都是針對特製的，外加搜救人員趕到及時，短時間內沒有造成過大的傷亡。
章平的父親，就是在那次事故中為了保護其母親而被一塊巨石壓斷了雙腿，每每回想起這件事，章平都會自責無比，即使至今過去了五年也是如此。
他差一點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啥？平平去買菜了？來來來，先把飯盛了，我來端菜！”章平的母親從廚房快步走出來，手裏端著一大鍋燉物，香氣四溢。
章平放下東西，去廚房拿來餐具，又幫母親一同收拾廚台，接著一家三口便圍坐在餐桌上，開始享受這溫馨的晚飯時間。
可是對於章平來說，顯然是沒法靜下心來好好吃飯，他仍然在思考著讓父母聽上去盡可能安心的說法。
“吃飯啊，發啥呆啊兒子？”
“哦…嗯，排骨真香哈。”
“恁爸說的沒錯，恁今個兒比平時回來的晚些，正巧今天晚飯也做的比較晚，趕上了。是不是學校裏有啥事兒啊，恁折騰這麽長時間？”母親邊說邊給章平夾著菜，飯米都快給蓋得看不見了。
“沒有啊，就是…開了個會，耽誤了點時間…”
“那恁買這麽多菜弄啥？看來等會兒我還得清冰箱騰空間嘞。”
“爸，媽……”
就在這時，章平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父女倆都看出了不對勁，兒子是有什麽話要說。
章平的雙眸直直地盯著碗裏的飯米，沉默了好一會兒。
最終，他卻隻是抬頭笑道：“這國慶小長假的飯，都由我來給恁們倆做吧，正好讓恁們好好嚐嚐我的手藝。”
“呃……我還以為啥事兒嘞！原來就這事兒啊，好，恁都這麽說，那就讓恁來當七天的大廚！”
“可以，反正我也吃膩恁媽做類飯咯。”
“嘿！他爸，那你現在有種別吃噻！”
“哎呀，開玩笑嘞，開玩笑嘞，哈哈哈！”
看著父母兩人的日常拌嘴，章平笑著端起飯碗，默默地吃起飯菜，吃得非常香，仿佛能勝過世上一切稀罕的山珍海味。
他果然還是沒能一下子就說出口。
還有這麽多天的假期，能讓這種溫馨的氛圍拖一天就是一天吧，直到即將告別的前夕再說也不遲，章平心裏如是想著。
……
時間如指尖之沙，轉瞬即逝。
七天的假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尤其之於章平，更是短的過分。
在這幾天裏，章平並沒能將身心投入到休閑的氛圍中，隨著日子不停地向前走，他的心也在慢慢地懸提。
7號，也就是假期最後一天的傍晚，章平一家三口依舊如往常那般，齊聚在餐桌上準備吃晚飯，電視在旁邊開著，即將播放數十年如一日的固定檔——新聞聯播。
明天就要出發，章平自知已沒有時間再拖下去，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兒子，吃菜啊，恁又發什麽呆嘞？”
“恁這幾天也是奇怪哈，成天到晚老在發呆，咋？呆屋裏頭還沒學校裏頭舒服呐？”
父母兩人忽然同時給自己夾起菜，問著話，章平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他沒法再忍下去了。
“唉我說兒子啊，恁今年都28了吧？也該談老婆咯，我看咱小區那…”
“爸！媽！我得重返航天局去執行任務了！是去那顆尼比魯星...
我知道恁們心裏肯定極力反對，不想讓我去冒那種未知的險，但...
上麵前幾天給我下達了指示，那裏是咱們唯一的希望，我不得不去，請恁們原諒並同意我的請求！！！”
就在母親話說一半之時，章平終於一口氣將這句沉壓了七天的話說了出來。
刹那間，父母同時放下了碗筷，麵色僵滯的看向兒子。
他們的眼神中除了疑惑之外，是一種傾向於驚恐的色彩。
溫馨的氣息分子仿佛失去了彼此纏綿的理由，向著角落裏隱匿而去。
屋子裏在這一刻變得相對安靜，唯有電視發出的聲音清晰無比：
「…據國家地震台網最新測定，北京時間今天15時36分，在雲南永勝縣北緯26.7度，東經100.7度發生7.6級地震，雲南永勝縣地震發生後，上級部門立刻做出重要指示，當地搜救人員已……」
新聞聯播主持人的發言將章平與父母的視線都拉了過去。
一家三口保持著同樣的觀望姿態，等到該條突發的地震訊息結束後才回過頭來，繼續維持著相互間的沉默。
這種沉默持續了很久，直至桌上的菜與飯全部涼透。
“兒子，你要是想去的話，那就去吧…媽不攔恁…
飯菜都涼了，我先去重新熱熱，等會兒再吃…”
章平的母親忽然站起來道，然後將菜盤飯碗一一端回了廚房。
章平手裏隻剩下筷子，他不敢抬頭看母親的臉色，父親在旁邊一聲不吭，和他一樣繼續沉默著。
這天晚上異常的煎熬，晚飯罷後，章平就沒能再跟父母說上一句話。
溫柔的月色順著紗簾的縫隙飄入房間，落在章平的身上，可惜卻未能安撫他那顆躁鬱不定的心。
第二天早晨，章平拉著昨夜整理好的隨身用品，獨自離開了家，按照既定的時間提前前往小區南門等待。
臨走前，父母的房門是關著的，這讓章平心中的一抹期待被澆滅。
其實章平沒有必要走得如此早，在外麵等無非也是個把小時，還不如在屋裏的沙發上多躺一會兒。
但他沒有勇氣選擇那麽做，他害怕看到父母陰沉而充滿擔憂的神色。
“果然…最後還是以這種局麵收場啊。”
章平感覺心壁外凝出了一層薄冰，秋中的陣風不時向他吹拂而來，更是增添了絲絲冷意，與路上行人招呼的聲音亦是失去了往常所具有的溫度。
約莫一個小時後，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進了章平的視野中，而後慢慢停在他的身前。
“章先生，久等了，應國家航天局的要求，我們現在要送您前往信陽市國際機場，請問您準備好了嗎？”
“嗯，走吧。”
然而，就在章平準備上車時，身後卻傳來了一道聲音。
“兒子！”
“爸…？！”章平立刻轉過身來。
在小區南門的人行道上，一位頭發半白的中年男人乘著身下的電動輪椅，向轎車這邊劃來，停在了與後者間隔二十米的保安亭旁。
“雖然我不曉得恁這回到底是要做什麽，也不曉得那個星球到底是什麽樣，但我相信咱們的國家！更相信恁！
恁是為了咱們的人民去執行任務，為了讓咱們有朝一日不再受苦受難，為了咱們的未來，恁是咱們家永遠的驕傲！！
我和恁媽沒生氣，恁也不要有任何思想壓力，我們就在家等你回來。
走吧…”
聽到父親的喊話，章平再也繃不住蓄積已久的淚水，身心的寒意也在一瞬間被驅散，
“嗯！”
行車漸漸遠去，章平探出半個腦袋，對自己的家門口做著最後的道別，卻看到另一道身影正好闖入視野，與父親並排而立，那是他的母親。
“平平！一路上，小心點兒！！！”
“媽！…”
突然出現的母親讓章平的情緒又是一陣起伏。
爸媽固然是時刻在關心著他，而他就在不久前卻對此產生過懷疑，實在是不應該。
於是，章平也用同樣的聲音給出了最後一聲回應：“好，等我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