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意救護站

記得我爸以前也失蹤過。

那是我五歲的時候,消息是一個藏族叔叔巴亞爾帶來的。

好像是一個上午,天陰著,雲層厚厚的。

屋簷上,紅嘴鴨的叫聲有些緊張和淒厲,和我家院子僅有一牆之隔的救助站裏,藏獒桑覺吼起來,像是問:怎麽了?怎麽了?黃馬光光也一聲嘶鳴,似乎它已經知道我們要出遠門。飛雕小黑飛過來,在屋頂上掀動著翅膀,呼啦呼啦的,我在家裏就能聽到。接著傳來了野驢和白唇鹿奔跑的蹄音,傳來了斑頭雁的高聲鳴叫,傳來了赤麻鴨和黑頸鶴輪番發出的疑問:是不是有不好的事情了?藏羚羊大聲咩咩著:失蹤了,失蹤了,我的耳朵比你們靈,聽到人們說,救我們的人失蹤了。狐狸一陣尖叫,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麽傷害。小藏馬熊噴吐著鼻息,沉悶而滯重,就跟大藏馬熊發出的聲音一樣。連大灰狼也忍不住噻叫起來,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細一聲粗。

一切都亂了。

好像動物們一看到巴亞爾,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後來我才明白:雖然動物不能像人一樣,把它們心裏想的用語言表達出來,但它們每一個異樣的舉動,都代表著它們的感覺,不會省略,也不會多餘。很多時候,它們的感覺要比人類敏銳和準確得多。

媽媽說:“如意,這是你爸爸沒拿走的手套,正好你戴上。

我戴上了爸爸的棉手套,就像紅嘴鴨的細腿上長出了小藏馬熊肉乎乎的熊掌,就像藏羚羊的腿上長出了赤麻鴨的蹼,就像……

我滿腦子都是救助站的動物們,就像救助站的動物們滿腦子都是我。

就為了養育這些動物,我家從西寧市的市中心搬到了西盡頭的涅水穀地,一套三居室的學區房換成了三間磚瓦的郊區平房。爸爸說:“我們住的差不多是別墅。別墅都是矮矮的、小小的,一出門就能踩到地麵,而不是踩到隔空架起來的水泥板上。

媽媽說:“你就會這樣,拿根羊毛當皮襖,拿根樹枝當森林,拿根大頭針就當金箍棒,典型的阿Q。”

我問:“媽媽,阿Q是誰?”

媽媽說:“長大你就知道了。”

我又問:“他怎麽也會有孫悟空的金箍棒呢?”

媽媽笑了:“我也不知道。”

媽媽一開始是不願意搬家的。

爸爸說:“那裏有山有水有樹,我保證你比住在仁貴小區更愜意。”

媽媽擔憂地說:“萬一不喜歡就沒地方去了。”

爸爸說:“我們先去住半個月,你要是實在住不慣,再搬回來。”

半個月的臨時居住結束後,媽媽還在猶豫:“這附近沒有學校,以後如意上學怎麽辦?”

爸爸說:“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

媽媽說:“這是件大事兒,不能稀裏糊塗的。”

爸爸說:“咱們聽如意的吧。如意你說,你喜歡哪裏?”

我幾乎尖叫著說出了我的感受:“我喜歡這個地方。

媽媽責備地瞪了我一眼,又無奈地歎了口氣,意思是那就聽你們的吧。

於是爸爸賣掉了仁貴小區的樓房,買下了我們臨時居住的三間平房和一個小院子。

不久,笑臉叔叔便來“考察”了。

他在周圍看了一圈,然後在爸爸的請求下,買下了一塊很大的地;又找來一些人,蓋起了最初的幾間房屋;還修了一個沒有圍牆的大門,掛上了“救助站”的牌子。

仁貴小區是西寧市的高檔小區,最早的名字叫“貴人小區”,有人提意見說,人跟人有各種差別,唯獨沒有貴賤的區分,這個名字不好。小區就把名字改成了“人貴”。後來又有人提出了意見:地球上的萬千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人越有智慧就越不能說隻有我們是尊貴的,別的動物都是低下的。小區的名字就又改成了“仁貴”。

媽媽說:“這個老提意見的人就是你爸爸。”

“媽媽,老提意見不好嗎?”

“好不好就看對不對了。”

我覺得爸爸提的意見肯定對,不然人家怎麽會改正呢?

媽媽說:“後來你爸爸又提議把‘仁貴’改成‘鷹貴',人家說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人都不貴,鷹貴什麽?我就說你爸爸怎麽亂提意見,還是‘仁貴’好。”

我又問:“媽媽,仁貴是什麽意思?”

媽媽還是那句話:“長大你就知道了。'

唉,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

我能住在仁貴小區,並不是爸爸媽媽多有錢,而是爺爺奶奶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搭進去了”。這是媽媽說的。

媽媽還說:“別指望你爸爸這輩子掙多少錢,他就會啃老。”

爸爸不服氣地說:“我怎麽啃老了?我繼承的不光是財產,還有誌向。”

我問爸爸:“什麽是誌向?”

爸爸說:“你去問爺爺。”

爺爺說:“我和你奶奶一輩子就是為了把青藏高原尤其是三江源的動植物調查清楚。現在基本清楚了,就得交給你爸爸他們了,看他們怎麽辦,是讓動植物越來越多越來越好,還是越來越少越來越糟。”

我好像聽懂了爺爺的話:繼承誌向就是讓動物和植物越來越多。因為仁貴小區的喜鵲越來越多了,爸爸說:“喜鵲多是因為蟲子多,蟲子多是因為樹多,你沒見我們窗戶底下的樹,由一棵變成了五棵嗎?”

用一輩子的積蓄給我們買了房子的爺爺奶奶已經死了,在我四歲多那年一個接一個過世了,是得了高原病才過世的。爸爸說,高原病就是海拔太高,空氣稀薄,人的心肺不適應缺氧的環境得的病。

爺爺奶奶是幾十年前從青島來青海支邊的科技工作者,一直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草原調查野生動植物的品種和分布。他們和另外一些人寫出來的《三江源植物誌》和《三江源動物誌》重得就像大石頭,我怎麽搬也搬不動,隻能趴在爺爺的**,一頁一頁翻著看。看的時候,我總不停地問:“爺爺,這是什麽?”爺爺就不停地解釋:這是藏狐,這是野犛牛,這是藏原羚,這是岩羊,這是盤羊,這是馬鹿,這是雪雞,這是石貂,這是紅熊貓,這是旱獺……

爺爺奶奶寫完兩個“誌”不久就退休了,並不是年齡到了,而是身體不行了:爺爺因為長期在野外住帳房而得了關節炎和腰疼病;奶奶缺氧症狀嚴重,總是頭暈目眩,沒有力氣。

他們退休後才來到西寧居住,本來也可以回老家生活,但他們都說:命是高原給的,理所當然要還給高原,不走了,這輩子堅決不走了。我覺得爺爺奶奶說得不對,他們的命不是高原給的,是他們的爸爸媽媽給的。比如我,我的命是我的爸爸媽媽給的。再比如紅嘴鴨,它的命是紅嘴鴉爸爸媽媽給的——救助站的所有動物,它們的命都是它們的爸爸媽媽給的。

我還記得爺爺在病床前拉著我的手對我說的最後一席話:“如意,對不起,爺爺不能拉扯你了,你要靠自己長大了。你爸爸就是靠自己長大的,我們那時候跟你爸爸現在一樣,忙得顧不上自己的孩子。

以後你要是想爺爺,就唱我教給你的歌。”

我點著頭說:“爺爺,我現在就想你了。”

爺爺吃力地說:“那就唱吧,我聽聽,看你唱得對不對。”

我唱起來,是爺爺年輕時唱過的《雄鷹之歌》:

你是藍天的驕傲,

在風暴中直上雲霄;

你在雪山上築巢,

一眼望斷萬裏之遙。

你有電光的速度,

轉眼飛過天涯海角;

你是寒冬的留鳥,

雪裏長嘯風中舞蹈。

我吐字不清地唱著,隻要是拐彎的地方就“嗚嚕嗚嚕”糊弄過

去,意思是什麽也不知道。

但我唱得很認真,因為是爺爺讓我唱的,我要是不好好唱,爺爺會失望的。

我正唱著,爺爺就閉上了眼睛。

我哭起來:“爺爺,我還沒唱完;爺爺,你聽我唱完好不好?爺爺,是不是我唱得不好,你不高興了?”

我也記得奶奶死前叮囑的最後一件事兒:“你別再逼如意吃魚了,他不愛吃就由著他。

你說吃了魚,人聰明,學習好,我們生活在高原,孩子他爸小時候沒吃過一條魚,他也沒變成傻子,還考上了大學。”

媽媽嗄咽著,使勁點點頭:“您放心,放心,如意想幹什麽,都

由著他。”

其實並不是我不愛吃魚,而是爸爸說青海湖又冷又鹹,不長水草,也沒有別的生物可以做魚食,一條魚十二三年才能長一斤,好不容易長大了一點點,怎麽能撈起來吃掉呢?

爸爸還說:“好孩子都不吃青海湖的魚。”

我問爸爸:“別處的魚呢?”

爸爸說:“那你就得到別處去吃。”

我不想到別處去,就假裝不愛吃魚了。再說我叫如意,魚在海裏吃飯、睡覺、過家家,我為什麽要吃掉它們呢?

有一次,爸爸遇到一個賣活魚的人,上前看了看說:“偷捕的吧?這是青海湖裸鯉,我國珍貴水生生物,國家二級魚類優先保護物種,也屬於瀕危物種。你趕緊拿去放生,不然會吃官司的。”那人不聽,爸爸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把兩桶活魚全買了下來,養了兩天,又雇車送回青海湖去了。

媽媽說:“怪不得你爸爸這麽傻,因為他小時候沒吃過一條魚。”我替爸爸辯護道:“這是奶奶死前叮囑過的,不準你再說。”媽媽說:“你就會護著你爸爸,不說了不說了,但你以後也別再說‘死’”

大人們不讓我說“奶奶死”“爺爺死”,隻讓我說“去世”。可是那天救助站受傷的大鸕鶿老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說“去世了”,他們卻說“死了”。

到底“死”和“去世”有什麽區別呢?如果都意味著不再活著,那我還是願意說“死”,因為人們在傳說一件可怕的事情時,都會問“死人了沒有?”,不會問“去世人了沒有?”。

我是多麽不願意看到死啊,不願意爺爺死、奶奶死、不願意所有人死,也不願意我自己死。

有時候我會發誓:“這輩子我決不去死。”

我說:“媽媽,你也發誓。”

媽媽說:“好,我發誓。”

我也要求爸爸發誓。

爸爸也說:“好,我發誓,我決不去死。但如果有一天,我該回

家時沒有回家,那隻是失蹤了。”

媽媽瞪起眼睛說:“你胡說什麽?什麽叫失蹤?”

爸爸說:“失蹤就是藏起來了。”

媽媽說:“你最好別藏起來,到時候誰去找你?”

爸爸說:“好好好,我不失蹤了,也不藏起來了。”

但是沒過多久,媽媽就說:“你爸爸真的失蹤了,已經半個月

沒有回家了,不知道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說:“那我們去找他吧?”

媽媽說:“才不去找他呢,等著,他遲早會回家。”

爸爸回家了,媽媽假裝生氣不理他。

爸爸賠著笑臉問道:“你怎麽了?”

我說:“誰讓你失蹤了?誰讓你藏起來了?”

爸爸說:“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了。”

媽媽說:“這種話你說過多少回了?我不想聽,我要看你的行動。”

爸爸說:“好好好,我努力改正,以後保證半個月回來一次。”

媽媽說:“就算回來,你的時間也全是如意的。”

爸爸說:“以後回來,我把時間掰開,一半是你的,一半是如意的。”

爸爸不僅沒有做到他的保證,而且“變本加厲”了。

這個詞是媽媽說的,我的理解就是一兩個月都不回來一次。爸爸要做的事兒好像越來越多,好像他越來越由不得自己地要去忙這忙那,這樣的結果還能是什麽呢?

我愛爸爸,也愛媽媽,但是爸爸和媽媽終於還是“分開”了。

我頭上的天空第一次出現了斷裂,總是一半晴著,一半陰著,而且還不平衡,一會兒這麽傾斜,一會兒那麽傾斜。

每次一出現傾斜,我就想哭,我知道一個缺少爸爸或者媽媽的孩子,還不如紅嘴鴨。

陽陽可以把我當成它的爸爸,我卻不能把陽陽當成我的爸爸。還記得爸爸媽媽“分開”前的那次吵架。

媽媽說:“如意,你去院子裏玩一會兒。”

看我不去,媽媽又說:“你去救助站看看,怎麽動靜那麽大?”

我這時才聽清紅嘴鴨在叫,桑覺在叫,大灰狼星宿海也在叫,便走了出去。

沒走多遠,我就聽見裏麵吵了起來。

媽媽說:“好端端的畜牧獸醫大學的老師不當,非要辭了職去那麽遠的地方為動物賣命,你說現在怎麽辦?如意不是牛羊,總不能一直放養著吧?人家的孩子,到了這個時候,不是學音樂,就是學畫畫,他什麽也不會,你不著急啊?”

爸爸說:“放養有放養的好處,這樣的孩子健康。”

“別給自己的失職找理由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嫁給了個不顧家的人。”

“實在實在太忙了,顧不上,就請你原諒。”

“我原諒有什麽用?如意明年就要上學了,救助站附近連個學校都沒有。”

“他也可以去三江源上學,那裏的學校雖說簡陋一點,但有非常好的老師。”

“去那麽遠的地方上學多不方便啊!我還是那個意思,你回原單位上班,咱們想辦法搬回城裏去。”

“那不行,三江源的事情不能半途而廢。”

“三江源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操那麽多心幹什麽?”

“事情隻要幹上了,它就是你的。”

“你不要逼著我跟你分開。”

爸爸歎口氣說:“怎麽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你想分開就分開,我不拖累你。”

“我知道你巴不得分開。”媽媽說著哭起來,“跟著你,我和如意好慘,如今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了。”

“你不是沒地方去,這裏是你的家,分開後我失蹤就是了。”

我跑進家門,一會兒撕扯著爸爸,一會兒撕扯著媽媽,哇哇地哭起來:“我不許你們分開,不許,就是不許。”

但我的哭求又有多少分量呢?爸爸還是走了,拿著他的衣服和被褥,沿著那條鋪滿沙礫的小路,走了。

媽媽在屋裏流著淚。

我哭著追出門去:“爸爸,爸爸,回來吧爸爸。”

爸爸回過頭來,用曬得黝黑的大巴掌揉著自己帶著黑眼圈的眼睛說:“如意,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你要聽媽媽的話,要照顧好救助站。”

我尖著嗓音說:“我不管救助站,你不回來我就不管救助站。99爸爸好像沒聽見我說什麽,朝我招招手,毅然離去。他知道我

不會不管救助站,我太喜歡它了。

爸爸媽媽“分開”後,我一直跟媽媽在一起,再也沒有見過爸爸。媽媽傷心地說:“我是想用‘分開'逼你爸爸回來,沒想到他真的走了,想跟我們永遠分開了。”

而爸爸好像並沒有想過“永遠分開”,當我在電話裏說“爸爸我想你”時,他總是說:“孩子,等著瞧,爸爸遲早還會回到這個家裏來,我跟你們,是比翼齊飛的鳥。”

媽媽說:“你告訴他,我們不是比翼齊飛的鳥,是相親相愛的家人;我們不是為了往遠處飛,而是為了在一起。”

我沒有告訴爸爸,因為我不知道“往遠處飛”怎麽就不可以“在一起”。比如那些候鳥,不都是在一起往遠處飛的嗎?

每次打完電話,我就會呆呆地望著窗外,望著院門外那條爸爸的身影消失的小路。

媽媽見了就會說:“別再想你爸爸了,你爸爸顧不上我們,他喜歡的是荒天野地、動物世界。”

可我怎麽能不想爸爸呢?我也知道媽媽說的是氣話,爸爸不

救助站,不可能不管我,不然他就不會給救護三江源動物的地方起名叫如意救助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