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在海寧鬧市的一棟公寓裏,我嚐試著寫一個電影劇本,名字叫《調查組》。關於電影劇本的格式,我先是讓晏河幫我寫了一場戲的範本,然後,我照著範本的格式,居然寫了165場戲。寫電影劇本,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也是我的緩兵之計。因為,晏河和陸紫纓已經開始擔心我也跟阿宣一樣,玩消失。他們這樣想,我完全能夠理解,誰讓我是一個滿嘴謊言的騙子呢。為了打消兩個人的顧慮,我向他們和盤托出我的下一步計劃:亟需一大筆錢為巴林寺的孩子們做手術、捐助義肢。為了獲得兩個人的信任,我打開手機,給他們看了凍傷孩子的圖片。電影劇本最初的創意,是另外一個騙局,這個騙局需要眾多“演員”參與,於是,便有了這個名為《調查組》的電影劇本。

阿宣的“變節”打亂了我所有人生計劃,幾乎把我逼上絕路。我想起送大哥去巴林寺的路上,覺得未來或許有一天,那條路也是我歸途。大哥曾是這塵世間一個迷途的靈魂,我又何嚐不是呢。當初一念成讖,巴林寺也許會成為我的歸宿。可是,我無法雙手空空回到巴林寺,因為我對堪布有過承諾,我要為凍傷致殘的十幾個孩子配上義肢。我已經谘詢過醫院,十幾個人的手術加上義肢、還有隨著年齡增長不斷更新的義肢,保守估計需要一千兩百萬元。也就是說,當我再次回歸巴林寺的時候,我至少要帶回去一千兩百萬。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去履行一次承諾、一個契約。在此之前,我可是玩弄並踐踏契約的騙子。

像以往無數次做局一樣,我反複修改著劇本,努力地讓每一個遞進都自然,讓每一個轉折都有邏輯。在完成劇本那天,我禁不住心生感慨:我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有模有樣,何必非做騙子。

晏河看完我的劇本,隨後扔在桌子上,不鹹不淡地說了句,還湊合。自中秋夜之後,晏河的言談舉止中流露出對我的輕蔑。阿宣發給我的短信,我截圖給晏河和陸紫纓看了。當然,我截圖時也截掉陸紫纓身世那部分。看完截圖後,他們倆沉默不語,大概是等著我下結論。我對他倆說,這不是騙局的一部分,請你們相信我。我的解釋沒有任何份量,晏河和陸紫纓不相信我的話,我不怪他們。我繼續解釋,說如果上一個局的結局是騙局,我完全可以跟阿宣一樣消失,不必千裏迢迢跑到海寧來看錢塘江大潮。他們倆最終也沒有說話,晏河隻是在鼻腔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哼”。而陸紫纓像往常一樣,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態度。此時此刻,陸紫纓的平靜在我眼裏不再是淡然淡定,而是一種令我毛骨悚然的冷……

為了避免再生誤會,我在海寧租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我住最裏麵的房間,陸紫纓住我的隔壁,晏河睡在靠近門口的臥室。我用了整整一個禮拜時間來舒緩自己的心情,對於阿宣的選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從常春藤騙來的一百多億,的確是被我在股市裏揮霍掉的。當時,我把股市賬戶裏的轉賬進出明細全都截圖,一一發給了阿宣,以證明一百多億的確是被股市割了韭菜。我雖然沒有獨吞這些錢,但的確是經我之手消失的,責任應該由我來承擔。自我與阿宣搭檔以來,每一次做局盈利都是平均分配。因此,我揮霍掉上個一百多億,阿宣卷走這個一百多億,是一件公平的事情。我的確沒有理由怪罪阿宣。可是,在我心裏總有一股情緒無法紓解,因為我把這個一百億當作我們人生的拐點,我要用它來償還常春藤的投資者,借此機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金融投資人。阿宣也許壓根不相信我的發心,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金融投資人”的發心。即便是相信我美好的發心,誰又能保障我的投資會成功呢?因為我沒有投資成功的案例,卻有在股市上被割韭菜的經曆。因此,我沒有理由痛恨阿宣,因為我是個騙子,因為我們都是騙子。

一個禮拜之後,我終於想明白了,我心裏那股無法紓解的情緒,其根源來自陸紫纓。九個月前,當晏河和陸紫纓到來之後,我讓阿宣查詢過兩個人的背景。因為當時疫情嚴重,很多部門處於停滯狀態,調查一度擱淺。做局結束後,我們各自隱匿,阿宣應該是在最近時段,才得到陸紫纓真實身份的信息。如果,陸紫纓的父親因為常春藤投資失敗而自殺,那麽,她掩蓋了真相,繼續在常春藤的投資微信群裏恪盡職守的工作,目的隻有一個,讓我來關注她。沒錯,她無法滿世界去尋找一個高級騙子,隻能采取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手段,繼續為常春藤的騙局善後,甚至用工資來償還自己從投資者那裏得到的傭金。據阿宣說,陸紫纓曾經在常春藤投資群裏消失過十多天。現在看來,她消失的十多天時間裏,應該是在為自殺的父親處理後事。做局常春藤之初,我曾經立過規矩,堅決杜絕本公司職員或職員家屬參與投資。目的就是在暴雷後,防止介入公司太深的職員節外生枝。但是,常春藤初期的高回報率,難免會有公司員工假借別人的名義進行投資。陸紫纓當屬此類情況。怪不得從當時的投資資料裏,查詢不到陸紫纓的家庭信息。

陸紫纓的終極目的是什麽?為父親複仇?她已經成功地騙過我,還與我在同一個屋簷下待了三個月,她為什麽遲遲沒有動手複仇?晏河到來的那一天,的確處處透著詭異的巧合。按照慣例,那天本來應該去爬山,可陸紫纓“偏巧”穿了沙灘鞋。於是,我們倆改去沙灘散步,恰好遇見晏河。阿宣曾經在常春藤投資群裏聽說過,另外一位自殺的女性有一個兒子,已經讀大學……

晏河是我和阿宣在廣州做局時認識的,那次做局成功之後,我和阿宣沉寂了許久。也就是在那段時間,網絡上突然爆出一家公眾號文章:常春藤投資管理公司暴雷,抵押住宅投資兩位老者先後跳樓自殺。兩位投資者自殺發生在三年前,這篇文章卻出現在三年後,當時的確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假如晏河是女性自殺者的兒子,這些不合理的跡象便有了依據:因為常春藤導致兩位投資失敗的老者自殺,晏河與陸紫纓就此結識。難怪陸紫纓知道晏河有哮喘,我當時懷疑過,但是沒有走心,還以為是他們倆日常交流過此事。晏河大學畢業後,最終在廣州找到我和阿宣,便以應聘名義來到我身邊。廣州做局結束後,我和阿宣不辭而別,晏河與陸紫纓以為我就此消失了。所以,才有那篇公眾號文章出爐,旨在引發社會輿論發酵,以便尋找我的行蹤。

思量至此,我的身上禁不住冒出一身冷汗。當我欺騙了整個世界之後,才發現,世界也欺騙了我。

此刻,我便與兩個處心積慮的複仇者同處一室。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現在,我的生命裏隻有三個選項:一是做砧板上的肉,任複仇者宰割;二是絕地反擊,先下手為強;三是導演完成我剛剛寫的電影劇本,履行我對巴林寺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