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切如我所料,這場舉世罕見的疫情非但沒有成為阻礙,反而為我的騙局助力多多。春節過後,隨著疫情加重,絕大多數行業處於停滯狀態,唯有物流一如既往地服務,這才保障了我的二十三萬本《股道人生》在一周之內全部送達秧子們手中。這些日子以來,散步的時候幾乎遇不到任何人,路上唯一的身影便是快遞小哥。有時候,看著忙碌的快遞小哥,心裏竟有一股隱隱地感動,是這些身著統一製服的小夥子們在告知人們:這個世界還在運轉。

等秧子們拿到《股道人生》這本書,按照擬定計劃,我已經完成所有鋪墊。剩下的便是等待一個契機,然後完成最後的收網。按照我多年對股市的研究,這個契機應該不遠了,因為股市的每一輪上漲之後,都有一波回調。股市上漲有多瘋狂,回調力度就有多凶狠。莊家會借助回調趁機洗盤,接手廉價籌碼,將回調轉化成再一次盈利的機會。而眾多散戶則經受不住回調的恐懼,紛紛割肉,因為他們不是投資者,而是投機者。

就在A股醞釀回調時分,美國股市幫我完成了一次神助攻,迎來第三次熔斷。A股在內外夾攻之下,一天狂跌一百五十多點,套牢大部分股民。當天晚上的釘釘直播間裏,三十萬秧子更是怨聲載道。怨氣很快轉變成咒罵,先是罵美國股市連累中國股市,接著罵中國股市救市不力,最終罵到我的頭上,全然不顧及前幾日對我奴顏卑骨的嘴臉。我經常會產生錯覺,覺得自己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因為具備人類正常思維的人,翻臉不可能這麽快。我看過川劇裏的變臉,演員抬起一條手臂,甩頭之際把臉藏於手臂後麵,便能完成一次變臉。可是,在現實世界裏,抬起一條掩飾的手臂都顯得多餘。讚美你的語句還不等劃上句號,發現自己的利益受損後,瞬間就可以把讚美的句號變成詛咒的驚歎號。多年以來,我大都是站在騙子的維度裏俯瞰欲望滿滿的眾生,時常感慨自己幸虧做了騙子。如果不做騙子,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融入人群,離群索居大概是我不做騙子的不二選擇。因為這片土地不允許鶴立雞群,遠離那群雞才是王道。

我沒有允許驚歎號在直播間裏蔓延,我稍微整理一下思緒,開始了這場長達兩個月布局以來最重要的一次翻轉。我輕咳一聲,對直播間裏二三十萬群情憤慨的秧子說道:“疫情導致世界經濟下滑、美股下挫、A股受牽連,這些因素的確超出我的掌控能力,但是,我最初承諾大家25%的投資盈利,絕不會改變。”

利益波動是直播間裏唯一的風向標,聽到我承諾25%的投資盈利不改變,讚美的句號再次淹沒三秒鍾前詛咒的驚歎號。但是,所有人都不曾聽出來,我已經把“25%股票盈利”換成了“25%投資盈利”。此前的翻轉加翻轉加翻轉鋪墊,我在剩下的二十三萬股民心中已經有了很高的信任度。

果然,一位叫“胭脂水”的秧子首先替我說話了:把疫情和世界經濟走勢的鍋讓羅老師來背,你們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緊接著,晏河的馬甲小號“過河卒子”把我提示風險的截圖上傳至直播間裏。這個提示的確是我兩天前用文字發出的,隻為截圖佐證以便今天使用。在釘釘直播間裏,我偶爾也會文字留言,要麽為了截圖佐證,要麽就是掩護為截圖佐證。直播間裏的情緒漸漸轉變風向,我再次成為他們讚頌的神。這就是引導輿論的重要性,讓秧子忘記思考、失去邏輯。每當這個時候,我便相信作家們的信仰:文字是有力量的!因為看到這些溢美之詞,我便興奮,興奮到上癮。我搞不清楚,是腎上腺素成為多巴胺的載體,還是多巴胺成了腎上腺素的媒人,總之,這兩樣東西會讓我短時間忘記自己的初心,沉醉在我扮演的角色裏飄揚、翱翔。

我飛了大概有五分鍾,秧子們也讚頌了我五分鍾,就在他們詞窮之際,我使出了殺手鐧:“這些年,因為幹擾股市的因素太多,我便拿出一半精力研究數字貨幣,並且在數字貨幣投資方麵越來越有心得,最近一年來的投資回報率已經達到45%以上。本來不想讓大家參與不熟悉的投資,可是股市的確讓我太失望了,所以我建議大家嚐試跟著我去數字貨幣的投資,我會把對大家的盈利承諾提高十個百分點。關於數字貨幣的具體買賣,各個群管理員會給大家指導,我在此先把這個數字貨幣投資平台的運作原理,給你們講清楚。首先,你們要下載這款交易軟件,進行身份注冊,注冊成功後再捆綁銀行賬號,方便資金輸入輸出,就像你現在使用的炒股軟件一樣,資金進出自由,而且沒有任何轉賬費用發生。這個交易軟件與炒股軟件不同之處,是要換算成歐元進行結算,所以,當你轉賬進去十萬元人民幣的時候,換算成歐元也就一萬元左右,這隻是一個換算單位的變化,你不用緊張,因為當你想把賬戶上的資金轉出來的時候,賬麵上仍舊是人民幣數值。我為什麽建議大家跟我去進行數字貨幣投資呢,因為最近的行情基本上隻賺不賠,而且數字貨幣交易的規律是百分之百的中簽率,不同的是每一簽的購買數量不同……”

阿澤雖然口若懸河,但他嘴角不泛白沫,也不噴唾沫星子,這對一個齙牙仔來說十分難得。我和阿澤、阿宣三個晚輩輪流敬完餘三叔拜年酒,已是後半夜時分。雷音村的某個角落時不時會傳來幾聲零星爆竹,強調著過年的氛圍。阿澤說的得意,自斟自飲一杯茅台,接著說他在香港的經曆。

小有成就的阿澤已經成了佳士得和蘇富比兩大拍賣公司的常客,經由他手拍出的物品,價值已經累計上億元了。一個周末,阿澤前去拜見引路恩師毛老板,嚐試著說出自己的計劃,聽得毛老板兩眼放光,拍案叫絕。於是,阿澤隻身前往山東,輾轉去了昶山縣,徑直奔了縣文化館。原來,阿澤某天在網上看到一幅少女肖像油畫。數年來,經由阿澤之手拍賣過的藝術畫作不在少數,耳濡目染多了,直觀便能評判出油畫的優劣。那幅少女肖像油畫畫工精湛,光線柔和,表達出人物內心飽滿的情緒。少女肖像油畫掛在一家三流的拍賣網站上,標價八百塊錢,兩年無人出價。與客服人員溝通並添加微信後,阿澤發了兩個五十元的紅包,便從那家三流拍賣網站後台拿到數據,得知少女肖像油畫作者叫翟國明,在山東省昶山縣文化館工作。找到翟國明後,阿澤差點樂出來,因為翟國明也長著一對齙牙。齙牙也就罷了,為了突出自己的畫家形象,年近半百的翟國明還留著一頭花白相間的長發,看上去不倫不類不搭。阿澤問翟國明,畫油畫多少年了。翟國明不無自豪地說,畫了整四十年。阿澤又問道,手裏有多少畫作。翟國明說,大畫小畫加起來有四五百幅。於是,阿澤提出來去看看他的所有畫作。翟國明聽文化館館長說阿澤是從香港來的,又聽他要去看自己的所有畫作,大概有一種預感:自己的運氣來了。

在縣城城鄉結合部,有一棟簡陋的二層小樓,是翟國明家的祖產,也是他的畫室。上下兩層樓,包括樓梯上都擺滿翟國明的畫作。這些作品以人物肖像居多,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獨特的訴求體現在作品中。阿澤很是開心,他心裏很清楚,像翟國明這樣水平的畫家有很多,但是這個層麵的畫家能夠使自己的作品保持如此穩定性,卻不多見。而翟國明從人到畫,都是自己想要的那一類。於是,阿澤問翟國明,你的畫作一幅賣多少錢。因為得知阿澤來自香港,翟國明便鼓足勇氣喊價,要到了三千塊錢一幅畫。阿澤慢悠悠地修剪著手中的雪茄,而後用防風火機點燃粗壯的雪茄。翟國明不抽煙,也絕對禁止有人在自己的畫室抽煙。但是此刻,他卻喜滋滋地看著阿澤對著自己的畫作噴雲吐霧。果然,阿澤沒有辜負翟國明,他吐出一口濃鬱的煙霧後,對翟國明說道:“我出價一百萬,買下你的所有畫作,從今天起,你的每一幅畫作,不管大小,我都以五千塊錢價格收購,條件隻有一個,你的所有作品隻能賣給我。”

翟國明大概以為自己幻聽了,撅著齙牙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他仍舊喜滋滋地看著阿澤的齙牙。這一刻,在翟國明的審美裏,齙牙應該有一種慧眼識珠的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