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投票環節果然出了紕漏,國際大數據投資大賽投票頁麵不僅寒酸,而且投票通道瞬間堵塞。釘釘直播間裏股民們都有疑問:怎麽投不了票?

先前,我對阿宣製作的投票頁麵提出很多修改意見,但他似乎有些懈怠。雖說群眾的審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過於簡陋的投票頁麵會給股民們心裏形成草台班子的不良印象。現在進入實操階段,不僅投票頁麵沒有多大改觀,連投票通道都堵塞了。我強壓住心火,在直播間耐心引導股民,並聲稱要與組委會進行溝通。晚上十點授課結束後,我對阿宣發了一通脾氣。我發脾氣的時候,陸紫纓和晏河悄無聲息地躲進各自的房間。阿宣辯解說,泰國那邊條件好一點的主流網站基本都被禁了,二三級網站中有安全協議備份、可訪問且未被安全係統監測到的,大都是體量小,服務器都存在TPS問題。而這些小網站前端網絡帶寬不夠,它們的服務器支持不了異步消費,也解決不了TPS的吞吐量,我想躲避監控追蹤才是我們的重中之重,所以通道性能隻能這樣了。

阿宣說的是實情,我們的確無法搭那些國內正規網站的車,因為分分鍾就能被鎖定位置。我問阿宣要處理方案。阿宣說前端帶寬隻能承受一秒鍾十個投票量,多餘進來的投票隻能在後麵排隊,所以投票沒有顯示。我讓阿宣不要跟我扯技術,趕緊給我出解決方案。阿宣說沒有解決方案,隻能在直播間號召秧子們錯峰投票。

為了應付投票,這個環節持續了五天,最後的投票量是273981票。投票代表信任度,換言之,這三十五萬股民中有78%的人信任我。而在我的計劃裏,這個百分比隻要超過70%,就可以順利往下推進。這天晚上,我徹夜工作,把計劃中時間線重新做了調整。因為我的原計劃是用一天時間進行投票、取得數據。但是投票通道不暢,多浪費了四天時間,我接下來的節奏肯定要做相應調整。做一個騙局就如同在寫一首交響樂,騙局的創意相當於交響樂的主旋律。在主旋律的基礎上,我慢慢完善和聲、對位、曲式、配器,最終寫成一份樂譜。在每一個騙局——也就是每一首交響樂裏,我都會化身成五線譜,掌控著每一個音符。阿宣是音符,陸紫纓是音符,晏河是音符,三十五萬股民也是音符。待曲終人散時,絕大多數音符都會化作悲哀的嗚咽,因為它們失去了五線譜。

周末的晚間授課時分,我故意遲到十分鍾。進入釘釘直播間後,我先以輕鬆口吻解釋我遲到的原因,告知大家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生日晚宴剛剛結束,我的妻子正陪著兩個兒子在吃生日蛋糕。我還描述了給太太買的生日禮物,是一條玻璃種水頭很重的翡翠項鏈。接著,我給股民們編撰了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妻子是我的高中老師,比我大五歲,在我愛上她五年之後,也就是我大二的時候,我才鼓足勇氣給妻子寫了第一封信,也是我的第一封求愛信。她猶豫了很久,才給我回了一封拒絕信。對一個隱忍五年之久的男孩子來說,除了勇往直前追求自己的愛情之外,其他什麽事情都不重要。於是,我以每周一封信的頻率,給我妻子寫了整整兩年信。就在我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我收到妻子的第二封信,她說她下個月即將結婚,還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在完成畢業論文答辯的第二天,我便回到家鄉,得知我的妻子真的要結婚,對象則是我高中的體育老師。接下來,我度過了人生最煎熬的一個禮拜,妻子的婚期就像我的刑期。我甚至開始詛咒我的體育老師去死。可是,體育老師非但沒有死,還在結婚前一天晚上來找我了。他說他看過我給他未婚妻寫的所有信件,他還說他根本不愛他的未婚妻,因為他愛上了別的女孩。後來我才知道,體育老師愛上女孩是縣委書記的掌上千金。我當時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問體育老師需要我做什麽。體育老師說是希望我能去跟他未婚妻談談,勸她放棄他,也放棄明天的婚禮。體育老師還說,如果我能夠說服他的未婚妻,他可以給我十萬塊錢。那一刻,我像是一個死刑犯,在死刑執行前得到一個為自己辯解的機會。我步履輕盈的像是在飛,飛到了我妻子家中,看到她正在鏡子前試穿婚紗。我把體育老師的話轉述給了她,她笑顏如花地安慰我,讓我端正心態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壓根就不相信我說的話。最後,我拿出體育老師給她寫的一封信,她讀完之後,趴在梳妝台前哭得泣不成聲。就這樣,她哭到了天亮,我也在旁邊守候到天亮。天亮時分,她抬起頭對我說她不想活了,因為她用了一生時間來等待這場婚禮。這時,我突發靈感,我說這場婚禮還在,我來做你的新郎怎麽樣。說完這句話,我們倆對視好久,最後擁抱在一起。我發瘋似地奔出她家門口,在十字路口找到等我回話的體育老師,把我瘋狂的想法告訴他。體育老師差點給我跪下,他激動地語無倫次,一蹦三跳地竄回家給我取他結婚穿的西裝。

講完我編撰的故事,直播間裏一片讚歎和感慨,眾股民們對我的執著大加讚賞。這也是我編這個故事想要達到的目的。其實,授課就是打造我自己人設的過程,我的人設是堅韌、可靠、執著、踏實、智慧、悲憫的好男人。周末晚課結束後,我伸著懶腰走出臥室。阿宣和晏河已經回了各自臥室,客廳裏隻剩下陸紫纓一個人,她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我問她怎麽了,是不是我哪裏不對勁兒。

陸紫纓搖了搖頭,答非所問道:“你剛才講的你和你太太的事情,是真的嗎?”

我笑道:“我哪裏來的太太,都是我瞎編的故事,騙取股民們信任的。”

陸紫纓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睛裏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她望向窗外的黑夜,喃喃地說道:“你本可以做個好編劇。”

不知道為什麽,我從陸紫纓身上能夠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氣息,似乎是一種安逸、或者安全的氣息。我心裏非常清楚,一個能夠做局的高級騙子的致命處就是感性。因為,做局的每一步,都需要數據和理性支持。所以說,感性是我們這一行的職業大礙。同樣因為職業原因,我缺乏安全感。睡覺的時候,我會反複確認門鎖,還會在門與門框間貼上一片創可貼,醒來後也會在第一時間確認創可貼是不是還粘在門與門框上。不是每一個騙子都能像餘三叔一樣得到善終,絕大多數騙子的結局,要麽像大哥一樣消失,要麽鋃鐺入獄。我的結局會是什麽樣子呢?人人都是向死而生,所以,人人都希望得到善終。

餘三叔便是以善終結束了他的騙子人生。餘三叔被他的兒子和孫子當狗一樣遛了兩年多,終於再也爬不動山、上不了揭諦嶺了。聽我爸爸說,餘三叔臨走前那幾天,天天哭天抹淚,一天能哭濕一個枕頭。最後一天,餘三叔突然像正常人一樣講話了。他拉住我爸爸的手,央求我爸爸去找派出所的白警官。白警官是雷音派出所一個老警察,曾經因為行騙打擊處理過餘三叔,還差一年就要退休。白警官來到之後,餘三叔忽然間神智清醒起來,他讓白警官靠近說話。白警官耐著性子俯下身來,餘三叔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在如來山揭諦嶺上最粗的一棵白皮鬆下埋了金條,他要白警官替他挖出來,盡數捐給福利院。

說完,餘三叔便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