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天策府與墨家思想
從酒宴散場回家,不等稍微歇一歇,便聽門房說,邱炎來訪了,還帶了個女人。
這自然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了,連忙命人將人請到書房,整個過程中除了稍稍有點詫異他帶的為什麽是個女人,倒是也沒什麽其他的想法了,見麵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始終都是自信,且從容。
其實他自己也會覺得詫異,為什麽地邱炎都並不排斥,對慕容嫣找來的趙匡美卻感到心中不爽,甚至還會與她吵上一架。
畢竟邱炎的背後是天策府,天策府是專業的造反組織,較真的話和他們牽扯上關係,其中的風險其實並不比與趙匡胤牽扯關係來得更小。
甚至更大也說不定。
細細想來,無非因為邱炎的這個事兒,本來就是在他的設計之中,說起來其實反而是他主動約的邱炎。
而且他自信可以和天策府進行平等的合作,換言之就是這件事雖然風險極大,但本身這個風險卻是在他的掌控之內的。
然而趙匡胤那頭卻是完全不同,他們的級別和段位太高了,高到高山仰止,自己連看都隻能看得模模糊糊,更別說參與其中了。
而且主戰場還是在開封,自己這頭頂多隻能算是個分戰場,幾乎很難自己去主導什麽,麵對趙匡胤這樣的大佬自己其實討價還價的餘地也不多。
太被動了,有一種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於旁人的感覺,而且這些個旁人跟自己其實還不怎麽熟。
事實上第一次從杜孟東的口中得知邱炎是天策府的人的時候,他也是慌亂的,揚州之亂時他從邱炎手裏收下龍頭棍的時候他也是感到憤怒的。
不過……
好像此前得知杜孟東與天策府有牽扯的時候他的情緒也不太好,甚至比這次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當時他依然很好的克製住了,並沒有與杜孟東產生直接的衝突,更別說吵架了。
為什麽這次和慕容嫣就沒忍住吵起來了呢?
難不成,自己與慕容嫣的關係已經比杜孟東這個結拜的三弟更加親近了?
搖了搖頭,甩去這些紛雜的思緒走進書房,見那神秘的女子正背對著他坐著,而邱炎卻陪在一旁極為恭敬地站著。
劉大炮很自然地先拱了拱手衝著邱炎抱了一下拳,走過去在女人的對麵主位上坐下,這才看清了女人的正臉,微微一驚
這女人看上去好年輕啊,似乎比邱炎還要小的樣子,看上去似乎還不到三十歲。
而且長得還挺漂亮的,還頗有一些風情,若是上台獻藝的話,怕是也不輸於哪家的花魁,甚至可能還尤勝一籌。
這麽年輕的女人會是邱炎的師父?
似是看出了劉大炮的疑惑,女人主動解釋道:“我練習了一些道家的功夫,養顏做得比較好,其實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邱炎既是我的徒弟,也算是我的養子,他的幾個師兄弟都是我養大的。”
劉大炮稍微有些失禮地看了看,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和眼角處是有一些細碎的小皺紋的,見狀很感興趣地道:“這駐顏之術倒是當真神妙,如果不是什麽不傳之秘的話,能不能抽空的時候教一教我?”
心裏卻想著,慕容嫣也是個練武的,衝這個駐顏的效果,這功夫想來她一定會喜歡。
剛剛吵了架,以後還要一塊做事,還是要哄一哄的。
女人笑著道:“對其他人來說,確實是不傳之秘,不過若是熊大當家感興趣,區區武藝小道,回頭自會有秘籍送上。”
“謝了。”
“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李,單名一個婷字,現為天策府的府主。”
“原來是府主親臨,失敬,失敬。”
說著,劉大炮吩咐喜兒給他們煮了茶水,讓邱炎也坐下,略微整理了一下語言,也終於步入正題道:
“府主您今天能來,是給我麵子,咱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也算是打過交道了,到也算是合作愉快吧?”
“與熊當家這種聰明人合作,當然是愉快的。隻是熊當家這麽長時間以來明明一直都是躲著我的,為何這次卻是主動邀約呢?”
劉大炮笑道:“如果今天之後,你們天策府的人不會大規模隱姓埋名的加入我的義字門,我倒是願意繼續躲著你們。”
李婷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她確實會讓天策府的人改頭換麵地加入義字門。
義字門現在要擴張,要洪門化,這麽好的機會她不可能不去抓住,不但有利於隱藏他們成員的身份,說不定還能從中占到不小的便宜。
更甚至於,直接或間接的利用劉大炮的義字門攻打州府,也並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畢竟義字門肯定會四處開花,本質上,這玩意甚至還有點類似於傳銷,對底層幫眾有一定的洗腦效果,如果出現了拉人頭的現象,膨脹的速度將是指數級的。
極大可能,這玩意也會跟原本曆史上的洪門一樣,全國範圍內但凡是個大一點的幫派都會想方設法的加入洪門,與洪門產生關係。
也不排除會不會有類似於曆史上的洪門黑骨仁這種,自發的去外地傳教一般的傳遞洪門思想的牛人,反過來又成為當地的黑老大,甚至可能勢力發展的會比他還大。
到時候他這個名義上的義字門老大恐怕說出來的話也未必就會多好使,洪門三十六誓在理念上其實也是反權威的,門內兄弟不分大小就是由此而來。
按照他原本的設計,如果他不跟趙匡胤他們一塊玩,義字門擴大到這個地步之後,在各州各縣都有了一定的影響力,甚至可能其中有腦子進水不懂事兒的老大舉旗造反之後,隻要他把握好各方麵的分寸,是一定會被招安的,甚至朝廷專門設立一個衙門來管理這些義字門子弟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老實說他確實也是不介意天策府的人通過改頭換麵的方式加入他的義字門,也沒指望自己能控製他們。
他要的是在這個短暫的,朝政不穩的窗口期盡量使自己擴張到大而不能倒的地步,也即是即便天下有義字門的人造反,但隻要自己這個義字門的老大明確的獻上自己的乖巧,上麵也隻能捏著鼻子跟自己合作。
當然了,這也要取決於新官家的性格,威望,魄力等,新官家若是柴榮或者朱元璋這種猛人,寧可自損八百也要傷敵一千,非要活剮了自己的話,那就認命了。
雖然以趙匡胤為代表的老將們的突然插手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但是劉大炮認為整體基調還是不應該變的。
目前來看,他們的插手雖然大大的削減了自己對事態發展的掌控能力,加大了事情的不確定性,但也確實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大量的退伍老兵加入義字門,隻會更加的讓朝廷對自己投鼠忌器,操作得當的話,甚至哪怕是趙匡胤他們造反,還失敗,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留下性命。
然而這一番心思,李婷卻是肯定不知道的,今天這會上的一切她當然從頭到尾都看在了眼裏,但老實說,她還真有點看不懂這個黑心熊了。
趙匡美居然陪著蘇寧銜一塊來了,這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的,也實在搞不懂劉大炮區區一個黑老大,是如何與遠在開封的殿前司發生關係的。
關鍵是沈毅作為此地知府,居然在這種情況下,好像還依然與他保持著相當不錯的朋友關係!
這個黑心熊到底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
這個黑心熊將義字門改造成這樣,又到底是在圖什麽?造反麽?
可是造反的話也還是說不通啊,幫殿前司造反麽?可是殿前司的問題從來也不是兵力不足吧?
即便是他作為朝廷之外的外人也能看得出來,殿前司一旦真的下定決心造反,亦或者說當造反成為殿前司上上下下的共識,那換個官家好像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啊。
黑心熊這個遠在揚州的黑老大,對殿前司那幫人真的會有什麽幫助麽?
如果是他自己有造反的心思,那就更詭異了,且不說他區區一個幫派老大,是誰給他的勇氣,那趙匡美和沈毅可都是他的座上之賓啊!
而如果不是為了造反,李婷反而有點搞不明白劉大炮想要的是什麽了。
“熊爺,果然非是池中之物,您的魄力,在下佩服。隻是小女子實在好奇,熊爺胸中之誌,到底是想要逐鹿天下,做唐宗漢武,還是想要則良主而仕,做周公吐哺呢?”
“府主太高看我了,其實我的理想隻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能做個衣食無憂的富家翁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話李婷肯定是不會信的,不過劉大炮也沒指望她信,卻是趁機反問道:“其實我倒是好奇,府主您的誌向又是什麽呢?”
“我?熊爺何必明知故問呢?”
“府主您這是又抬舉我了,我還真不知道。”
“天下人應該少有不知道我天策府是要造反的吧。”
“為了造反而造反的麽?曆朝曆代造反的多了,但是造反也總得有個基本的綱領吧,若說是為了開創太平盛世,這話就實在是太空了,況且實話實說,這天下其實至少暫時來看還挺太平的,如果沒有你們搗亂,就更太平了。”
李婷聞言,卻是也不禁隻能是苦笑連連了,道:“天策府百年間幾經動**,現在要說的話,那就隻能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吧。”
“那就更扯淡了,且不說會不會有那麽多人想當王侯將相,就算是真的有,這年頭當王侯將相的方法多了去了。”
“加入天雄軍、昭義軍殺契丹,讀書考試參加科舉,做生意賺錢財買官爵,哪一樣都比造反來得更靠譜,要說您是想當女皇帝,可這天下能當皇帝的人隻有一個,其他人為什麽要這麽忠心耿耿的跟著您呢?”
李婷沒答,反而卻是有了一些哭笑不得的表情道:“當皇帝……哈哈哈哈哈,天策府存在一百多年了,這期間這天下你方唱罷我登場,陸陸續續大大小小的都算上,四五十位皇帝總是有的,可也沒見有我們的事兒過,到了我的手裏,卻是再沒想過這個問題了。”
“那您為何要造反?”
李婷聞言喝了一口茶水,居然還真的認真思索了一下,道:“以前我歲數小的時候,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是為什麽要造反,我爹以前就是天策府的將軍,他還跟李存勖一塊吃過飯呢,他說他是李唐宗室,唐太宗的直係後代,卻是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不過他既是反賊,我作為他的女兒自然就也是反賊了。”
“不過我記得我小時候,府裏人挺多的,尤其是在關中地區,隻要高喊一聲恢複李唐榮光,關中百姓感念李唐之恩德,總是能夠一呼百應,勢頭無兩,可這許多年來,李唐恩蔭散盡,即便是關中地區,確實也沒多少人願意追隨我們了。”
劉大炮聞言不屑地笑道:“狗屁的李唐舊恩,李唐王朝自打進入中期以後對老百姓哪還有過什麽恩,無非是兩百年大唐,從來不曾在關中收到過稅賦罷了,朝廷即便是窮得尿血,即便是把河北百姓逼得反叛,把江南百姓的骨頭渣子都給榨出油來,也自始至終沒能奈何得了關隴貴族們罷了。”
“至於所謂的一呼百應,那就更是扯淡了,說到底還是黃巢對關隴貴族沒殺幹淨,黔首貧民對李唐王朝有個屁的感恩戴德,他們的血都快被關隴貴族給吸幹了。至於李唐王室與否,又有個屁用呢?”
“說穿了無非是一些關隴貴族餘孽希望繼續享受特權,關中人還想恢複以前繼續壓榨、吸血江南當人上人罷了。”
“然而經濟中心早就東移了,關中因為過度開發反而成了相對較為窮苦的地區,說句實在話,中原和江南不去欺負關中就已經很不錯了。
稍微有點腦子你們就應該知道,依靠關中人,你們成不了事兒,你們的關中基因越重,就越是得不到其他地區的支持。”
李婷聞言,似乎頗有些不服地道:“難道關中四塞之地,我們想割據一方也不行麽?”
“割據一方?誰給的你勇氣?當年安祿山僅僅是拿下洛陽斷絕漕運就幾乎將李唐朝廷活活餓死,鬧著玩似的就把整個關中都拿下了,你們還想割據一方?”
“我發現你們關中人特喜歡拿秦漢兩朝來說事兒,那都幾百年前了,時代早就變了,別的不說,去潼關看看,黃河幾次改道之後那地方還能稱得上一夫當關麽?”
李婷聞言苦笑:“可能,你說得確實是有道理吧,近些年,我們的主要精力已經集中在川蜀地區了。”
“事實上之所以這個府主能輪到我來做,也正是因為如此,天策府的曆任前輩,乃至於包括現在,內部確實是存在一定派別的,我出身於關中係,還有一部分人加入天策府的目標是為了弘揚佛法,在我當上府主之前,這些宗教狂信徒已經是後來者居上,幾乎成為主體了。”
劉大炮笑著道:“好歹也是信仰,精神上確實是有一定的號召力,當然,問題也會比較大就是了,況且柴榮滅佛本質上也不是真的不許天下有和尚,隻是加強了度牒的管控罷了,真的佛法精神的大師,想拿到度牒倒是也不算太難。”
李婷點頭道:“這也是天策府始終發展不起來的原因所在吧,事實上我年輕的時候一度也挺迷茫的,既感覺造反之事毫無希望,又確實是感覺到了造反這個事兒沒有意義,幾乎是為了造反而造反。
不過後來我慢慢發現,其實天策府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是這天下被逼得活不下去,不得不落草為寇的百姓。”
“要說訴求,其實也蠻簡單的,無非是活下去而已。我就忍不住在想,明明近年來天下風調雨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活不下去呢?”
“思來想去,無非是苛捐雜稅太多,開封索求無度罷了,若使百姓各自安穩,輕徭薄賦,斷絕各地漕運稅運,使稅款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一遇戰事,則各地百姓協心戮力,使天下兼相愛則治,豈不盛世也?”
劉大炮一愣:“兼愛,非攻?府主莫非是墨家擁躉不成?”
李婷沒說話,而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邱炎。
邱炎則鄭重地沉聲道:“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此邱某畢生所願也。”
劉大炮聞言,一時居然也有點被噎住了,隻得朝他拱了拱手。
李婷道:“天下不仁,在於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也。”
劉大炮連忙打斷道:“可以了,可以了,不聊了。”
這東西聊起來就又沒完沒了了,長篇大論聊起來實在無趣,有一個慕容嫣整天與他聊法就很是讓他頭大了,卻是實在不願意再與這個反賊去聊墨子了。
他受得了,讀者也該受不了了。
不過如此一來,倒是也可以理解邱炎他接觸這麽長時間以來做事方麵的各種擰巴了,也怪不得他一個反賊,居然滿腦子都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了。
這大俠確實像是墨家思想熏出來的,以弟子觀其師長,李婷恐怕是拿自己在當巨子了。
墨家思想,或者說墨家組織存在的土壤根基在於手工業者、自耕農、和城鎮自由民,範文瀾先生認為,墨家隻能夠長剩餘周末漢前統治階級沒落,地主階級未完全獲得統治權力的空隙之中,隨著秦漢地主政權建立,地主階級徹底壓倒庶民階級,儒家獨盛,墨家思想必然就會消亡。
偏偏這個時期,自唐中期以來天下大亂,門閥洗牌,兩百多年時間的戰亂又短暫的,有點複製了春秋戰國時的社會背景和環境,倒是還真的給了這墨家思想死灰複燃的社會基礎。
可問題是,特麽的他的義字門如果真要挖掘思想來源的話,妥妥的也是一個墨門組織啊!
墨家鋸子本來就是中華社團組織的開山鼻祖,人家本來就是黑老大的祖師爺啊!
嚴格來說戰國四大思想幾千年來從來都是沒有消亡過的,儒家自不必說,道家慢慢的依托於道教宗教化了,法家吸收於儒家,如荀子一篇中吸收了大量的法家思想,算是合流了,而墨家,其集大成的表現形式,還真就是曆史上的洪門。
而通過這李婷的講述劉大炮也對現在的天策府有了一個差不多的了解,李婷雖出身於關中派,但從他養的邱炎就能看出來,她現在已經墨化了。
這樣的政治主張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相較於無腦的對沙陀人喊打喊殺,或是神經病一樣的呼喚佛國降臨,無疑是擁有更加廣泛的群眾基礎的。
此時此刻,天策府大舉襄助川蜀叛軍抵抗中央壓迫,也確實是有了止楚攻宋的那個意思。
這麽一想,卻是把劉大炮都有點嚇住了,因為如果天策府真的已經正在,或者已經完成了墨家思想轉變的話,他們這個職業造反組織那是早早晚晚要與他的義字門合流的啊!
不出三年五載,二者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都是可以預見的事了,無非也就是誰來吞並誰的問題。
但是不管誰吞並誰,義字門中一定會誕生造反的思想,類似於洪門的反清複明,這,卻是又與劉大炮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問題,很嚴峻。
而出乎劉大炮的意料的是,卻見李婷在喝了口茶,靜靜地等待劉大炮在頭腦中將事情想得清楚之後,卻道:“熊爺乃是天下真正的智者,墨之一道,曆來尚賢、尚同,熊爺若是有意肩負天下蒼生,老身倒是願意,讓天策府徹底並入門中,將府內名冊恭敬獻上。”
劉大炮聞言挑了挑眉,頗有些不明所以。
“駐顏之術是騙人的,可騙不了己,老身畢竟已近花甲之年,本來,也該考慮退位讓賢之事了,卻是不知熊爺的誌向,到底在不在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