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黑心熊的治世之道
“所謂牙兵階級,簡單來說,就是節度使手下的牙兵們,老熊你可知道,這個階級是什麽時候形成的?”
“如果真的有所謂的牙兵階級的話,那自然是在安祿山造反的時候了。”
“安祿山?區區一個胡虜,他算是什麽東西,也配動搖大唐根基麽?不過是河北人推舉出來反抗關隴貴族吸血的一個門麵罷了,安史之亂的本質上是河北門閥與關隴門閥的博弈,他一個胡人在其中能起個球用。”
“老熊,安史之亂可從來不是平定了,而是綏靖了。安史之亂以前,整個唐帝國都是靠吸食河北的血來度日的,稅賦河北出,打仗河北人上,做官的卻都是關隴貴族,有沒有安祿山,他們都會反的。”
“安史之亂所謂的平定,不過是安祿山、史思明、史朝義三個人死了,河北不再舉燕國的旗號了而已,但河北三鎮從此之後,可是再也不向唐朝吸血了,一直到今天為止,河北可一直都和中原政權一條心的。”
“河北權貴們成功的實現了不再向朝廷輸血的政治目的,這安、史兩人,自然就沒用了,河北門閥怎麽可能養個胡人在自己頭上當皇帝?”
劉大炮聞言也不禁點頭道:“這樣看來,好像確實是如此,朝廷原本吸血於河北,結果河北亂了,中唐以後吸血於江南,結果江南沒多久江南也亂了,說到底李唐作為一個關中本位政權,卻一直無法從關隴收稅。”
慕容嫣笑著道:“關隴權貴還收什麽稅,人家祖宗陪李淵在太原起兵的時候幾輩子的稅就已經替子孫後代都交過了。”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安、史,死了,可河北也沒有被李唐王朝收複,老熊你說,這河北實際上是在誰的手裏的?”
“地方門閥?”
“本該是地方門閥的,但實際上河北的主人,一直都是牙兵。”
“這個牙兵,不應該是節度使的親衛麽?怎麽還成了個階級,按你的說法,還成了河北的主人?不,是成為了天下的主人了啊!”
“是啊,所以說牙兵階級並非是安祿山養出來的,而是田承嗣。而田承嗣,也是安史之亂之後河北的真正主人。”
“他們家打漢末三國那會兒就已經是河北大豪強了,還造過曹操的反呢,他將青壯年征兵入伍之後,選拔了一萬名士兵作為自己的親衛,又收了其中兩千人為義子,這就是牙兵的起源,發現這一套的問題了沒有?”
“選拔,這個選拔的製度,沒有規章。”
“對,問題就出在選拔的身上,田承嗣奪取的是安祿山的果實,那些為安祿山立下汗馬功勞的人,都被他砍了送給唐廷議和了。田承嗣對地方的掌控有限,最終,選拔就變成了推舉。”
“十萬普通士兵,取其中一萬作牙兵,一萬牙兵之中又選其中兩千做義子,義子比牙兵的待遇好,牙兵又比普通的士兵待遇好。”
“田承嗣為了保衛勝利果實,就不得不對他的義子綏靖,他的義子就不得不對牙兵綏靖,牙兵就不得不對普通士兵綏靖,而普通士兵,又是從普通百姓之中選的。”
“你想當牙兵,就必須先在普通士兵中做到大哥,想做義子,就必須在牙兵中做到大哥,這哪裏是自上而下的提拔,分明是自下而上的推舉。”
“田承嗣好歹也是一代梟雄,他在的時候還能壓製的住,他死了之後,你說他的牙兵,會代表誰的利益?”
“更關鍵的是,這一批最早的兩千義字,名義上可是結拜兄弟的關係,這自然很方便他們擰成一股繩,事實上牙兵要想保住自己的富貴,去巴結節度使是沒用的,隻能是靠聯姻、和拜把子來維係。”
“也正是因為他們都是聯姻和結拜的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名義上牙兵應該是節度使的親兵,但節度使想無故去弄死幾個牙兵,你試試?”
“你可能不知道,這天底下最清廉的官,其實就是中晚唐時期的節度使了,朝廷的賞賜那是全都得分給下邊牙兵的,敢截留,敢貪汙,說弄死你就弄死你。”
“牙兵的利益在於逼迫節度使或造反,或斂財,然後把搶來的財富再從節度使的手裏搶過來,這些從節度使手裏搶來的錢財,再分給那些普通的非牙兵的普通將士,這就是牙兵的生存之道。”
“所以,朝廷想收歸節度使的軍權,怎麽可能啊!先帝在的時候他威壓一代,誰也不敢作亂,甚至從節度使手裏搶走了財權,但是現在先帝死了。”
“想用文官來製約武將手裏的權力?想從牙兵的手裏搶錢?那,這些牙兵就必然是要鼓動節度使擁兵自立,甚至是打出旗號清君側,或是幹脆讓他黃袍加身了。”
“反正就算是打仗打輸了,死的也是節度使的全家,和他們牙兵有什麽相幹,田承嗣可以拿安史四賊的家眷去討好唐廷,他們自然也可以用自己主官的家小去討好周廷。”
“事實上,當年唐廷的神策軍本質上就是一個大號的牙兵,而同理,現在的開封禁軍,也是一樣的。當今官家莫說是想要收複天下節度使的軍權,他若是稍微行差踏錯半步,恐怕那禁軍說不好又要搞黃袍加身了。”
“原來如此,這麽說,所謂的牙兵階級,其實就是不斷通過聯姻和結拜來維係的,一個軍隊內部自成體係的,擁有獨立思想的軍人階級。明白了,全明白了。某種程度上,他們反而才是代表了真正的底層百姓的階級。”
“要想重文輕武結束動亂,並不在於壓製武將,而是要壓製這些牙兵,要打破他們之間的姻親和結拜關係。”
這麽一想,宋朝許多看上去特別缺心眼的製度建設就變得特別合理了。
怪不得趙匡胤堅持讓禁軍與廂軍來回換防。
他以前一直覺得這一做法特缺心眼,害怕將領和士兵混熟,你直接讓將領在各區換防不就得了麽,哪有將領不動,部隊年年動的道理,又折騰人,又浪費錢。
現在看來,這一手簡直是打碎牙兵階級聯姻和結拜的神技。
駐地年年更換,永遠都是外地人,自然也就沒法再去聯姻和結拜了。
說真的,他以前挺看不上趙匡胤重文輕武那套的,現在看來,還是對五代史沒有充分了解的啊!
就這天下這般的亂法,下克上都快成為主流文化了,能維持一個勉強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王朝的存續,簡直就已經是奇跡了,還奢求個屁的其他。
充分了解了五代史,劉大炮心中對原本曆史上趙匡胤的那場黃袍加身,還真有點相信這並非是出自他的本意了。
這倒不是趙匡胤真的對周朝皇室有多忠誠,實在是在五代當皇帝,特麽的風險太大了。
當皇帝哪有當個軍頭來得爽呢?
作為牙兵利益的代言人,捏咕一個十歲不到的小皇帝,豈不是想怎麽捏,就怎麽捏,真出了什麽天大的事兒,把姓柴的全家都宰了,自己還能置身事外。
自己當了皇帝,這壓力多大啊!
然而很顯然,作為非牙兵階級出身,通過順位繼承的方式繼承皇位的柴榮,即便再怎麽英明神武,李世民附體,他本人對牙兵的掌控力一定是要遠低於趙匡胤一大截的。
對於所謂的黃袍加身的這個事兒,也遠沒有趙匡胤的切膚之痛。
雖然也嚐試過收回禁軍權力,也嚐試過削弱地方節度使的軍權。
但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意願像趙匡胤一樣練那套葵花寶典,有大魄力,大軍心用幾乎自廢武功的方式來維持朝政平穩的。
這不見得是趙匡胤能想得到的柴榮卻想不到,實在是這一套東西的成本太高了,好不容易國家積蓄一點國力,又還有契丹這樣的強敵,他狠不下心將這點家底都浪費在內耗上。
這個結果就是牙兵階級依然存在,並且實際上人家依然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隨著柴榮一死,一年不到的時間許多舊的潛規則又開始死灰複燃了。
事實上自中唐以來這亂世已經兩百多年了,這,特麽的才是常態。
如蘇寧銜等人的想法其實大抵上都是很簡單的,他們這個節度使怎麽當,取決於開封的禁軍亂不亂。
如果亂了,亦或是有人黃袍加身,他們就坐地起價,逼迫新皇對他們綏靖。
如果不亂,他們就想辦法維持中唐時各地節度使的那種模式。
即:承認自己是大周的將軍,但稅收上至少要截留一大部分,你也別跟我來勁,咱們各自安好,萬一哪天契丹南下了,我們也可以北上幫你去打仗,畢竟關起門來說咱們都還是大周的子民,但是這賞錢你得給的充足。
你要是跟我來勁,我們整個江淮地區的四個節度使牛擰成一股繩跟你對著幹,而且是打得過打不過都得打,我不打,我的牙兵就該收拾我了。
因為地方的節度使唯有割據了,才能收得上來更多的錢,節度使的錢,那不就是給他們收的麽?
這個時代的節度使那可真的是兩袖清風,清廉的跟什麽是的,他記得上輩子看史書的時候說,趙匡胤當將軍的時候日子從來都過的非常拮據,有點錢都給弟兄們分了花了,甚至月底的時候自己饞了想喝點酒都得賒賬。
當時隻覺得這趙匡胤野心好大。
現在看來,這特麽未必就不是逼不得已啊!
真讓劉大炮來想主意,沒有超越時代一千多年的見識,他大概率也會走和趙匡胤一模一樣的路數。
而且細細品味,其實全世界範圍內,除了華夏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在保持這麽大疆域的同時還能夠確保絕對的中央集權。
好像明朝的中央集權的整體思路和宋朝也是大差不差的,文明走到了五代,隻是恰好走到了一個分水嶺,又恰好出來個趙匡胤。
從此直接決定了整個民族一千多年的民族性格,讓一個曾經開拓進取,動不動就“辱我漢使,雖遠必誅!”然後疆土麵積就大一圈的民族,塑造成了一個真的愛好和平,以戰略防禦思想為主的民族。
如果以消滅牙兵階級為目標,那好像確實是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但如果……不消滅牙兵階級呢?
其實牙兵階級才是真正代表普通老百姓利益的,他們來自於最底層,也出身於最底層,之所以能夠左右天下格局靠的也不是上麵的官員,反而是下麵的普通士兵,而普通士兵又大多來自於失地農民。
讓節度使被牙兵階級架空,好像也沒什麽特別不好的地方,這幫人你看他們跟自己人打仗的時候打的跟過家家一樣,但要是讓他們打契丹打吐蕃,那不也挺猛的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牙兵階級之所以不願意國家統一,是因為這樣做不符合他們的利益,說到底,江南百姓當然不願意世世代代都被中原王朝吸血。”
“但商業的發展,本質上就是在互通有無,資本家天然就有統一大市場的需求,如果商業階級能和牙兵階級融合,讓牙兵階級也能充分享受統一帶來的紅利,而不是單純的吸血,則牙兵們自然也就會支持國家統一了。”
“到時候,朝廷通過商業簡介剝削百姓,商人則通過買官,或是其他別的什麽方式進入政壇,再由牙兵們來通過立法等方式監督政商分離,如此,則循環可期,雖不敢保證國家能因此而長治久安,但保下兩百幾十年的太平,想來應該是無憂的,而且還不必以自廢武功為代價。”
“對啊,這才是真正的儒法並舉之法,這才是真正的治國良策啊!老熊,你快將這一係列的思想寫成折子,寫成書,進諫給官家吧。”
劉大炮聞言苦笑:“哪有那麽容易,我一個黑老大,且不說哪有渠道給官家上書,就算是上了書,乃至於出了書,誰會在意我呢?”
“況且改革這種事,得罪的既得利益群體太多,憑我的能耐,哪裏幹得了這般的大事。這事兒,咱們倆說著玩,就當是純粹的學術探討就得了,哪還能這麽認真呢?我又不是官家,想了就能成,說了就能算。”
“做好自己得了,我啊,也沒有替天下商人階級出頭的打算,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的小生意,多賺一些錢的同時想辦法自保,能在這之上,種下一顆變革的種子,就已經很好了。”
“至於這顆種子將來會不會生根發芽,乃至於長成一顆參天大樹,那就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那是後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