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農戰,與去強

“我現在就告訴你隋朝的滅亡的原因,在我看來,隋非是亡於楊廣,而是亡於楊堅才對,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在於農戰。”

“楊堅?他可是儒家眼中的聖主皇帝啊。”

“一個國家的興亡,不能說和君主的品行能力毫無關係,但也絕沒有太大。”

“我為什麽說隋朝亡於農戰呢?因為隋朝其實並不強盛,所謂的聖人可汗,從根子上就是個楊堅吹出來的農戰泡沫,楊廣的時候泡沫破碎了而已。”

“隋滅南陳時全國人口是400萬戶,但到了大業元年,則超過了870萬戶,人口翻倍都不止,這人口,真的是生出來的麽?可能是生出來的麽?算上早夭的,每家每戶都生十個以上的孩子?這不是扯淡的麽?”

“開皇九年,隋朝開墾耕地是1944萬頃,大業年間,開墾就變成5585萬頃,相當於43.5億畝,這個數,你覺得是不是有點過於扯淡了呢?”(現代社會是19.18億畝,這還算上了東北、嶺南、西域、西南)

“很顯然,這人口的增長不可能是生出來的,土地的這個增長也不可能是開墾出來的。

楊堅當皇帝時徹查逃戶、隱田就成為了地方官員的考核標準,他當政這些年在內政方麵,經濟層麵幾乎隻做了一件事。

就是竭盡全力的增加耕地、人口,具體怎麽辦呢?隻能是盡全力去逼迫每一個老百姓都種地,能不能種的地都要種,這是極其典型的法家農戰思想。”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除了秦朝之外,隋朝絕對是在農戰領域裏做的最好的,在他的治下,隋朝境內百姓幾乎隻剩下了一種人,農民,他的土地也全都是耕地,農業興,百業死,就是所謂的開皇盛世的真相,也即是商鞅農戰思想的最終極體現。”

“然而正所謂過猶不及,深山老林裏的山地、石頭地都變成了耕地還嫌不夠怎麽辦?那就隻能吹牛了,大肆的搜查,無理的規劃,加上一定程度的吹牛,這,才吹出了隋朝的40億畝地。”

“均田製之下,隻要你名下有地就要繳稅,所以,楊廣怎麽可能不膨脹呢?我這國家都有四十億畝土地了啊,我橫征暴斂?我怎麽橫征暴斂了啊,我稅率很低啊!三征高麗怎麽就是好大喜功了呢?我有四十億的耕地,近九千萬戶的人口啊!我的國力應該還遠有富餘才對啊!這,才是楊廣殘暴的基本邏輯。”

“事實上根據後來唐朝建立時候的實際情況來看,天下真正的耕地麵積其實隻有六億畝都不到,山地就算是被劃為耕地真的去種也是種不出糧食的,原本百姓還可以通過做工、做商來養活自己,結果現在都去種地了,那就真離餓死不遠了。”

“用六億的土地,去繳40億的稅,用大概三千萬的人口,去繳六千萬人口的稅,這才是隋朝富強的真正原因,看上去稅率確實是不高,但實際上下邊早就民不聊生了。”

“這還不算,偏偏隋文帝楊堅還是個喜歡攢錢,不喜歡花錢的勤勉‘聖君’,他把全國的糧食收集起來搞了義倉,把大量的糧食都收集起來儲存,穀物寧願爛在倉庫裏也不發給百姓,美其名曰是防備災年,看著一個個大倉,感慨大隋朝的強大,滿足於所謂的開皇盛世。”

“可特麽哪有災年啊,這般的橫征暴斂之下,老百姓每年的日子都是災年啊!”

“這就導致楊廣心裏更沒逼數了,我的稅率也不高,老爹還給我攢了這麽多的錢,我這錢糧多得怎麽花都花不完啊,那我必須得想想辦法把這麽多錢給花出去啊!花出去,總比堆放在糧倉裏爛了好吧。”

“楊廣曾經說過,大隋治下的百姓怎麽這麽多,太多了,我倒是以為他說這話未必真是殘暴,而是終於後知後覺,察覺出問題了,隋朝的百姓,登記在冊需要繳稅的百姓,真的太多了。”

“這還隻是農的部分,戰的部分,其實更糟糕。”

“楊堅啊,是搶了自己外孫的皇位當上皇帝的,自古以來謀朝篡位,就沒有比他更輕鬆的了,本質上來說,北周、隋朝、唐朝,都是純粹的關隴貴族政權。”

“然而人家宇文護好歹是府兵製的創建者,李淵好歹手裏也有三萬太原義從,換言之他們原本在關隴集團內部就都是大哥,小弟聽大哥的話,這是理所當然。”

“但是楊堅,他可就不是什麽大哥了,反倒更像是小弟,是關隴貴族軍事集團一致認可的利益代言人。”

“所以他就必須對前朝餘孽進行綏靖,也就是默認關隴貴族對百姓的吸血,具體的做法,就是允許關隴貴族養奴隸,並且給奴隸授以永業田。”

“府兵製的根基是均田製,老百姓有自己的田,通過沙場征戰來獲得賞賜,減少甚至減免稅賦,戰死沙場之後這一部分田產永遠歸自己的家人,這本是好事。”

“但是允許奴隸授田,雖然也有限製,最高爵位也隻能能畜養800奴隸,可這其中是有巨大漏洞的。”

“比如李淵,雖然名義上隻能養800個奴隸,這八百個奴隸分了田就成為他李淵的私兵,但如果能夠上戰場,這八百個奴隸死了,這八百個奴隸的永業田可是不收回的,全都進了李淵的腰包,而他這八百個奴隸的名額還在,還可以再招募八百個奴隸,再去要授田。”

“如此循環往複,隻要這八百個名額可以一直死,李淵手裏的永業田就會越來越多,那些給他種田的佃農,就變成了李淵手裏真正的私兵,朝廷管不到。”

“那這個時候對於李淵來說,他簡直太希望去打仗了,恨不得三十征高句麗,但打贏,絕不是他的利益最大化,恰恰相反,理論上來說打輸,最好把麾下官兵通通打死,隻有他自己隻身逃回來,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這也就很好理解為什麽三征高句麗一個彈丸小國卻怎麽打也打不贏,打突厥隋朝卻很勇猛了,不是因為高句麗比突厥強大,而是突厥打不過,權貴們真會喪命,突厥是真有能力滅掉隋朝的,但是高句麗打輸了,他們會因此發財。”

慕容嫣聞言,很是震驚地點了點頭道:“你這麽一說,我卻是終於理解為什麽你會說,搞政治比當婊子更髒了,也怪不得楊廣會大興土木,為什麽明明隻是修個大運河,居然能死那麽多人。”

劉大炮也歎息一聲端起茶碗來喝了口茶潤了潤喉,道:“這便是府兵製的弊端,唐朝時奴隸授田的漏洞雖然被補上,

但這套機製本身的依然存在,百姓與府主之間雖然沒有了明確的奴隸名頭,但隻要有人身依附關係,在實際操作中,總能想到辦法去欺負人的。

所以事實上李世民執政的後期,這套體係的巨大弊端就也跟著顯現了,關隴貴族集團這個龐然大物,就又開始吞噬國家的根基了。”

“唐朝的衰落與滅亡,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要講清楚,沒幾萬字是不夠的,就不與你贅述了,總之,結果就是府兵製的注定崩潰。”

“府兵製是商鞅農戰思想的集大成者,我估計商鞅本人都沒將理論推演到這個地步,但是後果,就是既塑造了北周、隋、唐的興盛,也導致了他們的滅亡。”

“我本人稱這玩意為極端軍國主義,任何軍國主義的政體要想存在,都必須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仇恨。”

“一旦沒有了足夠強大的外敵,軍國主義就會進入到自己折騰自己的死循環中,而且這玩意對最高權利者的能力要求實在是太高太高了,一旦失去了絕對最高權威的加持,反噬就會特別的凶狠。”

“那麽與府兵製對應的自然便是募兵製了,但是這又回到了咱們最開始聊的話題,募兵製的士兵與國家的利益其實完全就是相反的。”

“將士們打平、打輸、隻要性命能留下,都比打贏了來得要強,反而因此給朝廷造成了無比巨大的負擔。”

慕容嫣皺眉道:“難道就沒有解決的辦法了麽?”

“怎麽能沒有呢?在我看來,不管兵製如何,要想讓天下長治久安,最核心就在於放棄軍國主義思想。”

“農戰之說,說到底其本來的目的就是王霸天下,一旦天下大體安定,就應該放棄農戰思想,我以為要從根源上解決,唯一的辦法就是引導工商業。”

“簡單來說就是在朝廷統治階級和被剝削的百姓階級,引導發展一個新的剝削階級,也就是商人階級。”

“商人通過商業的方式實現對百姓的剝削,朝廷再通過剝削商人的方式取國用,要知道,商業的利益必須與政治利益高度捆綁才能存續,否則就是肥肉,所以在對外征戰,或是外敵入侵之時,隻要國家與商人的利益相一致,商人自然會想辦法讓底層百姓的利益與國家的利益也一致。”

慕容嫣稍微轉了一圈腦子,便道:“有點類似於中晚唐時候的兩稅法,也有點類似於鹽稅製,具體操作的過程中其實更大。”

“朝廷剝削百姓,好歹還知道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商賈剝削百姓,就是無所不用其極了,鹽鐵論中對這一問題早已有過充分的探討。”

“賢良文學認為,國家放棄鹽鐵專營,可以減少對百姓的盤剝,事實上後來西漢王朝確實是這樣做了,但是鹽業之利全部都進入到了豪強的腰包,鹽價反而比漢武帝時期更貴了五倍都不止,反倒是朝廷失少了一大筆稅賦來源,導致國力衰微。”

劉大炮沒有反駁,而是深以為然地點頭道:“不錯,事實上本朝鹽政的問題也很大,本朝鹽政承繼於中晚唐,本是兩稅法的延伸。”

“朝廷加價將鹽賣給鹽商,並通過法規製度迫使鹽商不會以太高的價格賣給百姓,以保證百姓買到的鹽不會太貴。”

“理論上,這本是兩難自解的法子,百姓能買到相對低價的鹽,朝廷又能從商人那裏收到鹽稅,酒稅同理。”

“但在實際操作中,問題大了去了,沒有哪個商人會傻了吧唧的聽話隻賺個辛苦錢,有的是辦法將成本轉嫁。”

“不知慕容姑娘,如何理解商君書的去強篇呢?”

一說去強,慕容嫣卻是立刻就恍然大悟:“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你的意思是,‘貧者使以刑則富,富者使以賞則貧。治國能令貧者富,富者貧,則國多力,多力者王?”

“不錯,你很有悟性,這話的意思是再說,用強大的人去治理強大的人,強大的人隻會變的越來越強,應該用普通百姓去製約強大的百姓,國力就會變強,這句話其實也是整個去強篇的核心思想。”

“商鞅提出的強弱輪回之道,在我看來,當是古今中外一等一的治國不二法門。後麵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國家要通過刑罰百姓的方式使百姓變得富裕,通過獎賞豪強的方式讓豪強變得貧窮。”

慕容嫣聞言皺眉道:“這句話,我卻是不是太懂了,為何刑罰百姓,百姓反而會富裕,獎賞豪強,豪強反而會便窮呢?”

“通過刑罰逼迫老百姓上戰場,立了功勞自然就會給他們獎賞,他們自然就有錢了,給豪強官爵,榮譽,逼他們花錢來買,他們自然就能變得貧窮了。”

“與正常人的第一反應不同,商鞅這一套說白了就是支持民間的有錢人陶謙買官,而他的最終目的,是希望貧窮的人通過戰爭變得富裕,富裕的人又通過買官變得貧窮,貧窮的人再通過作戰變得富裕,如此,建立一個動態的平衡。”

“去強篇是不可以孤立的去看的,隻有國家的行政流程嚴格的約束在法律的框架之下,有錢的豪強即便通過花錢買官的方式成為了權貴,也不能任性妄為的作惡,否則花錢買了官,再通過貪汙把花出去的錢賺回來,這就沒意義了。發現,這套閉環的漏洞沒有?”

慕容嫣歎息道:“能生不能殺,曰自攻敵之國,必削。”

“對,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國家積蓄強大的財富如果不能通過殺戮宣泄,就會受到削弱。”

“這就是典型的軍國主義思想的弊端了,商鞅是個真正的明白人啊,通過這樣的方式治理國家,除了必須要明確法度之外,最關鍵的是你必須不斷對外作戰並取勝,這樣,才能有足夠多的官職,或者爵位拿出來賣,貧窮的百姓也可以通過作戰變得富裕。”

“商鞅其實看得一直都很透,這套玩法,當國家不再有敵人的時候,積累的矛盾就會爆發,就會亡國,所以老實說,我一直覺得秦始皇才是滅亡秦國的罪魁禍首,他其實不應該那麽急切的統一六國的。”

“六國在,敵人就在,整個秦朝都是建立在對敵人的征戰之上的,敵人在,秦國就在,而且幾乎是無敵的。

但沒了敵人,秦國也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也就存續不下去了,雖然他事後又是打匈奴,又是打百越,但,太遠了,遠的已經超過當時生產力所能承受的上限了。”

“說回我自己的觀點,我十分讚同商鞅去強的觀點,國家以工商間接剝削民眾,無疑是最合適的一種方式,許多的問題都能夠迎刃而解,但,如何剝削商人,實現對商人階級的去強,才是我這一套玩法真正的關鍵所在。”

慕容嫣聞言鄭重地道:“先生,可是已有韜略?”

“正在找,我自己也做生意,也有信心在極短的時間成為豪商巨賈,然而再之後如何去強,我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直接沒收,或是巧取豪奪肯定是不行的,我也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財富任人搶奪,真要是硬搶的話,傻子才願意做生意,那就又回到士農工商的老路上來了。”

“所以這必然又是一個用政治權利置換商人財富的老辦法,但是如何置換,以及置換之後如何讓搖身變成政治家的商人受到製約,這都是一個問題。”

慕容嫣卻道:“自然是重建法家政權,讓商人受到法律的製約和保護。”

“那麽,誰來製定這個法律呢?或者說,天子,是否要受到這個法律的約束呢?”

“那就隻有……”

“對,這個問題的真正難點,在於如何製定一部可以將天子也進行約束的律法,我將其稱之為,君主立憲。”

“簡單來看,這個立法權直接交給商人階級無疑是最簡單的,無非是發動一場革命罷了,天下都已經亂了這麽多年了,無所謂了,但是如果這個立法之權落到商人階級的手裏,立法的人,必然也代表了商人階級的利益。”

“如此一來,商人在交易得來政治權利的同時,如何保證他們會將手上的經濟權利交出去呢?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天下一定會變得富者愈富,窮折愈窮,這個君主立憲,就沒有意義了。”

慕容嫣聞言,卻是脫口而出道:“立法的權力應該交給牙兵。”

“什麽?牙……兵?”

“對,牙兵,按照你的話說,就是牙兵階級。”

“牙兵階級是什麽鬼?”

慕容嫣聞言滿意地一笑道:“你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文官無法壓製武將,天下不可能真正太平,為什麽各地節度使乃至曆代皇帝一直都被下克上麽?其實這就是答案,牙兵階級,我倒是以為,若是能將商業階級和牙兵階級合二為一,則兩難,說不定就自解了也說不定。”

劉大炮聞言,十分鄭重的拱手一拜道:“還請姑娘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