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山白骨

晚秋寒涼,荒山凋敝。

一枯樹下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衙役官差強行將人群驅趕至二丈開外,仍舊擋不住好事的硬往前湊。

這裏兩個時辰前挖出來一具白骨。

“這荒山野嶺的,怎會有人埋在這裏?”

“也沒聽說誰家少了什麽人啊?不是我們這裏的人吧。”

“聽說連棺槨都沒有,依我看,定是不光彩之事。”

……

人群議論紛紛。

連綿的陰雨下了數日,泥土濕潤鬆軟。

蘇止渝先是在周圍多燒了一些用蒼術、皂角,然後用薑醋汁浸濕了口巾蒙住口鼻,戴上手套,縱身跳入土墳中。

這裏靠近河道,泥土長年濕潤,別說是肉身,就連白骨都已腐化嚴重,還有一些壞爛的衣物和一雙繡鞋。

剛下過雨,陽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

蘇止渝帶著手套一點一點地查看那些腐壞的碎片,除去泥土贓物,衣物和繡鞋上鑲嵌的珠翠卻是尚好。

“蘇姑娘,每年這種案件不計其數,不必深究,你驗快些我們也好早些回去複命。”

“是啊,看著骸骨也是死了十年八年了吧,就算有什麽問題,哪裏還能查得到。”

幾名差役極站在土墳邊上袖手旁觀地催促道。

“各位此言差矣。”蘇止渝不急不緩的聲音充滿戲謔和質疑,“這是個沒有棺槨沒有陪葬,卻衣著華麗之人,分明就是一樁謀殺拋屍的陳年案。”

蘇止渝掃了一下圍觀的人群。

“這四鄰八鄉可都看著呢,你們草草了事,就不怕掃了官府的顏麵?”

幾名官差衙役扁扁嘴,左顧右盼不再作聲。

蘇止渝繼續埋頭苦幹,潮濕的泥土發出腥臭腐爛的氣味,屍毒不小,好在帶了手套,隻是毀了這身衣服。

“記下屍格。”蘇止渝衝著上麵喊道,“屍骸骨骼瘦小,顏色偏黃帶黑,頭骨有六片,腦後橫著一條縫,在橫縫正中一直往下沒有縫,四肢平直,眉骨平直,骨盆較寬,左右肋骨各十四根,死者是名女子,性別與衣物繡鞋對得上。”

上麵的衙役飛快地記錄,蘇止渝繼續說道,“從頭骨和牙齒的磨損度可以看出年紀,約三十三歲上下,且已生育過。”

已近日中,雨後的陽光照射下來,白骨裏一道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蘇止渝小心地撿出來,是一枚金錠,深藏肋骨之中。

她倒吸一口涼氣,金錠如果收於衣服內是決然不會出現在腔內的。

“死因,吞金而亡。”

蘇止渝報出,衙役們開始鬼哭狼嚎地抱怨。

“哎喲,我的姑奶奶,求求您了,今兒到此為止吧。這幾日眼看著兗王凱旋盛典在即,可不能節外生枝鬧出什麽亂子了,不然我們就別想有活路了。”

盛典與我何幹?兗王與我何幹?蘇止渝腹誹,充耳不聞目不窺園。

她仔細用衣袖擦去了表麵的汙土,這枚金錠雖然多年被埋侵蝕卻仍舊能依稀辨認出刻著的一個“祥”字,下方還有被磨損到辨認不清的編號。

蘇止渝心中一凜,這是宮中貴人之物。

可是為何看上去如此眼熟,蘇止渝擰眉思索著。

南晉新朝初立,對於金銀的鑄造也相對簡單簡潔,民間使用的金銀不刻字,隻有宮中的賞金賞銀分別刻有“龍鳳吉祥”等字樣,並且予以編號登記造冊,詳細記載了發放賞賜的時間事由以及賞賜了什麽人等,皆有跡可查。

“蘇姑娘,姑奶奶,這個玩意非同小可,小的們求您,給小的們留條活路,真的別查了。”那離得較近的官差也發現了蘇止渝手裏的東西。

蘇止渝收起思緒,凜然道,“這若是你家媳婦女兒,你也這樣說話嗎?”

那官差們苦著臉坐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他們怕蘇止渝,怕她追根究底,更怕她回家一狀告到禦史大人那裏,那他們就真吃不了兜著走了。

今日查案原是為了給自己省事才把這姑奶奶請來,有她在,他們樂得清閑。

誰承想反倒是更麻煩了。

說起蘇止渝可是傳奇人物。

據說她自降生便不哭不鬧,本以為是啞巴,結果找人一看這可是有非凡的天才能耐,之後年歲漸長便日漸顯露,聰明絕頂無師自通,簡直就是斷案神童。

不僅如此還精通醫術,混跡市井多年,跟著二皮匠學縫補屍體;跟著老道士學占卜斷卦;跟著仵作學驗屍判物……樣樣手藝登峰造極,一騎絕塵。

八歲起就認了禦史大夫顧恒為義父跟著他斷案,以攻必取,百發百中。

既是三司衙門老爺們的定心丸,也是他們最怕見的人,因為蘇止渝斷案心無旁騖,而且必定追根究底。

她可不管什麽舉國慶典,再大的事也抵不過真相大白,人命關天。

此時已是雨過天晴,太陽也已升至中天。

寒氣徹底退去,光線明亮的竟有些刺眼。

在陽光的照射下,蘇止渝猛然間止住了腳步,腳邊還有一物。

顏色略帶點綠,她偏頭再看,陽光的照射下,越發明顯。

這塊東西沒於土內,隻露出一角,蘇止渝小心的將它扒出,一個鏽跡斑斑的腰牌赫然眼前。

此腰牌直徑10厘米,上冠一穿孔蓮邊用來係絲絛懸掛於身。腰牌兩麵,正麵刻“凡遇直宿者,懸帶此牌,出皇城四門不用,廚子”,楷書18字。

宮中禦廚。

此刻,蘇止渝瞧著手裏的兩個物證,確定自己似曾相識,隻是一時半刻想不起來了。

她將銅腰牌和金錠仔細包好收入袖中,禁不住眯著眼睛望了一眼頭頂的豔陽,心中卻是一片陰霾。

“姑娘,這東西你不能拿走啊。”那官差的頭兒眼尖,“這還是給我們帶回衙門吧,大人日後審案用得到。”

“不給,這是我挖出來的。你們去忙你們的什麽凱旋慶典,我呢,沒什麽事情做,就研究研究這案子,有眉目了我自己去找你們大人交差。”

蘇止渝還在收拾著散亂的白骨。

“那不成,這……我們回去怎麽交代,你得把東西給我們。”

“這是官府辦案,證物怎能讓你隨意拿走。”

“那你們辦案了嗎?”蘇止渝瞪著他們反問。

“不……不行,不……不給,就別……別想走。”那官差開始嘴瓢了。

“好啊,是你們叫我來挖墳校驗骸骨的,現如今髒活累活都我幹完了,你們想怎樣?過河拆橋?上房抽梯?卸磨殺驢?……

我南錦如今國泰民安,天子更是愛民如子,你們卻如此視人命如草芥?”

蘇止渝的聲音越說越大。

幾名官差心裏叫苦卻不敢言語,惹上這丫頭真是裏外不是人。

這跑出來一趟空手而歸大人非扒了他們皮不可。但若是拿回去這麽兩個物件,估計大人非得當場一命嗚呼不可。

兩邊僵持不下,人群中也是一陣喧鬧,都偏向著蘇止渝,那幾個膽子大的竟然湊上前來瞪眼擼胳膊要用強。

此時蘇止渝卻覺得身後似有一雙鬼祟的眼睛,盯得她發毛。

她轉頭掃了一眼人群,又看向這光禿禿的山,並無異樣。

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蘇止渝收回目光,眼下須得尋個法子脫身才是。

正當她琢磨著,倏然,頭上的豔陽被什麽東西遮住,身下頓時一片巨大的陰影。

蘇止渝仰頭望去,眼睛瞬時瞪大,汗毛站立,如遭雷劈。

一隻巨大的禿鷲從天而降,伴隨著一聲衝天的嘶鳴聲,向著人群猛衝而來。

霎時一片哀嚎,人群亂作一團四散逃竄,一瞬間不見了蹤影。

蘇止渝呆呆地站在那土墳中,想要跑,腿腳卻已經不聽使喚。

隻見那禿鷲並沒有去追逐逃竄的人群,隻獨獨奔著自己而來。

禿鷲的速度愈來愈快,霎時已逼近眼前。

看著那雙猶如看到食物般貪婪凶狠的眼睛越來越近,蘇止渝已經聞到了那禿鷲身上一股混雜著血液的腥臭的腐屍味道,腦子裏一片空白。

惡心的腐蝕氣味,響徹天地的尖厲叫聲,蘇止渝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背脊已經濕透。

隻覺得天地間一切都將結束。

千鈞一發之際,“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蘇止渝的頭頂擦過,帶起一陣勁風。

禿鷲應聲掉在了她麵前的土坡上,那龐然大物掙紮地抽搐了幾下便無氣息了。

驚慌,恐懼,席卷而來,蘇止渝顧不得頭暈目眩慌忙回頭尋找那放箭人,不見任何蹤影,卻仍舊隻有一片荒涼的禿山。

山野間的風肆無忌憚,頭頂的烈陽此時被烏雲遮蓋。

她跌坐在地,腦中嗡嗡作響,電光火石般煩亂不堪。

蘇止渝拚命搖了搖頭緩了緩神,強迫自己站起來。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這一切來得突然,去得倉促,恍然間仿佛一場噩夢。

片刻後,蘇止渝藏好了東西跳出土墳,揉了揉酸軟的雙腿,仍舊心有餘悸……

倏然,她又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猛然回頭望去,什麽也沒有,四下一片荒寂。

許是被嚇到了,蘇止渝自嘲的苦笑,打道回府。

夕陽西下,靜謐的傍晚。

一張無形的大網在慢慢鋪開,在黑暗中孕育著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