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替身

“藥是我下的,可我確實不知道有毒。”

白澤衛審訊室裏,楊駿低著頭交代,“長興教不肯放過念念,他們要我拉白小公爺入教,說好不會傷人。我想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使白家僅剩老弱婦孺,恩眷仍在,對上長興教……”

“驅狼逐虎?”陸九萬歪了歪頭,不解,“你憑什麽認為一個赫赫有名的紈絝廢物,能對付得了長興教?”

長興教是十多年前興起的邪教,一經冒頭,便以烈火燎原之勢燒了半個北方。他們宣揚“蒼天傾覆,我主慈悲”,在富貴階層流傳挺廣。用趙長蒙的話總結就是,富貴人靠長興教彰顯善心,長興教靠富貴人斂財攬權,互相成全罷了。三年前,長興教不知打哪兒借到了東風,**吹進了京畿,往來於勳貴宗室之間,蹦躂了約莫一年,讓白澤衛一鍋端,頹廢了下去。

陸九萬是真沒想到,曾經讓她滅得苟延殘喘的邪教這麽快就緩了過來。

“總比我強吧?”楊駿自嘲地笑了下,帶著認命的消沉,“我知道表妹當初不無辜,我知道有些東西沾了,就是一輩子難以逃離,可她還年輕,程家隻剩她一個了,我不能看她再次泥足深陷。”

書生抬起頭來,定定望著案後的女子:“陸千戶,即便她曾經錯過,可她已經付出了毀容的代價,這兩年也是深居簡出,難道還不足以償還欠債麽?”

陸九萬默然不語,舊事透過泛黃卷宗重新展現在人前。

程心念那點事兒,簡單來說,就是我把你當奔頭,你卻把我當替身,牽線人還想算計我,那我幹脆掀了棋盤,大家都別玩了。

詳細點來說,便有些複雜。

程心念父母雙亡,豆蔻年華就跟著楊駿母子生活,與楊駿稱得上一句青梅竹馬。但,武康伯為了跟太子攀上關係,不惜將庶子塞進陸九萬的相親名單裏,隻因為陸九萬之父是太子的騎射師父。楊駿此人現實又矯情,對表妹更多的是憐惜。

程心念越長大身份越尷尬,終於在陸九萬出現後,問題擺到了明麵上。程心念幾次嚐試拆散楊陸二人,最後卻死心於陸九萬的告誡,“即使走了陸九萬,還會有張九萬王九萬,你真打算把心血耗在一樁無望的事情上?”

心情低落的她獨自去了寺廟求神拜佛,祈禱能有段好姻緣。風吹開冪籬,庵中老尼看到了她的臉,以卜算的套路,指引她去參加一場宴會,程心念在那裏見到了她的良人——河清伯陶盛淩。

陶盛淩對她一見傾心,堪稱窮追猛打,很快,程心念淪陷了,以為自個兒否極泰來。

然而很快,事實就告訴她,有時候,老天喜歡推一把站在懸崖上的人——程心念牽涉進了長興教作亂之案。

程心念側臉像極了陶盛淩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簡直是上天幫長興教造的河清伯府敲門磚。

長興教幫程心念搭上了陶盛淩,而後打算用“陶程氏”結交勳貴女眷,拓展信徒。

這是一步非常成功的棋,如果不是長興教玩得太過,弄死了太子妃腹中胎兒,引來趙長蒙的忌憚,最後由陸九萬衝鋒陷陣,將他們在燕京的據點連根拔起——想來引長興教進京之人早已得償所願。

就在程心念歡歡喜喜準備嫁入河清伯府時,唐惜福將她押進了白澤衛官署,隨後她見到了因拒捕被打斷手腕的楊駿,以及一臉冷漠的陶盛淩。

陸九萬至今都能背出那日令人難堪的對話。

“陶伯爺,程姑娘信奉長興教之事,您可知曉?”

“不過是個愛慕虛榮的女子罷了,尚未過門,與陶某何幹?”

男子的聲音清冷而平靜,帶著漫不經心的輕笑。陸九萬立即明白,程心念讓人給坑了,長興教和陶盛淩沒一個把她當人待的。

而程心念的反應出乎了所有人意料。陸九萬原以為她會羞憤欲死,會像從前那般撲進楊駿懷中哀哀哭泣,柔弱得仿佛禁不住風雨的菟絲花。

可是這姑娘當時跪在大堂青石板上,仰頭望著漠然微笑的良人,眼中含著淚,短促地笑了下:“你拿我當替身?陶伯爺,縱使我卑微無福,卻也是父母堂堂正正生下來的。你若提前交代,便罷了,那是我不知死活硬往裏撞;可你說了麽?你們誰都沒告訴我。”

“你處心積慮與我巧遇,圖的不就是河清伯夫人的位子?”

程心念的回答是,猝然拔下簪子,在左臉頰上狠狠劃了一道。鮮血滾滾流下,她自言自語:“這樣就不像了。”

因著她這一舉動,陸九萬願意相信她是被蒙蔽的受害者,而非長興教的忠實信徒。

武康伯出於顏麵,保下了程心念,卻從此再沒準她進過門。倒是受到牽累的楊駿,一直沒有放棄她,總想著治好她的臉。

燭光搖曳,映得審訊室牆壁人影猙獰。陸九萬屈指敲打著條案,突兀地問道:“你倆沒成親麽?”

楊駿愕然抬頭,俄而笑了下:“陸千戶誤會了,我與她,確實是兄妹之情。”

“可她對你……”

“人在困境,難免想依靠些什麽,那並非‘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楊駿神情溫和寬容,“我對她,更多的是責任。若不是我當年屢屢給她希望,又讓她絕望,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我隻想治好她的臉,然後給她找個依靠,送她出京,助她遠離是是非非。”

陸九萬竟生出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感覺。

原來所有人事都在變動,兩年前她絕對想不到二人會坐下來,平靜地討論程心念。

燈燭嗶剝作響,驚醒了沉思的人。陸九萬扭頭吩咐書吏:“剛剛那段……”

“走神了,沒記。”書吏懂事地接話。

陸九萬滿意地點點頭,拐回正題:“長興教有程心念的把柄?”

“是。”楊駿點點頭,“長興教說,如果我不幫他們做事,他們便將念念與河清伯交往的細節宣揚出去,那樣姑娘家的名聲全毀了。我沒法跟九泉之下的姨母交代。”

“你做了什麽?”

“長興教有種讓人神誌不清的藥,給白小公爺服了後,我在他耳邊反複念經文。”

熟悉的湯,熟悉的藥,熟悉的神奇操作往她眼前蹦。

陸九萬神情一言難盡:“他們威脅你,你不會報官麽?出首邪教,人人有責。”

楊駿一時怔愣,好半晌,才夢囈般喃喃:“我沒想到……我以為白澤衛不會……”

陸九萬翻了個白眼,白澤衛乃洪水猛獸的的說法到底是有多深入人心?

“你們怎麽聯絡?”

“他們不定期在念念住處附近等我。”

陸九萬心中一動,沒有告知楊駿據點,說明長興教並不信任他;而長興教主動跟楊駿聯係,說明前者一直觀察後者,換句話說,雙方相距不遠。

她記下這點,追問:“你給白玉京念了什麽?”

“《通明真經》。”

陸九萬陡然來了精神,立即差人尋來了經書。待她看到開篇第一句話,一直懸著的心平安墜回胸腔:

“通天地造化,明古今興衰,方傳承不絕,萬物不滅。”

通、明、興衰。

白玉京夢到護國公府因通明石而衰敗。

唯一的問題是,長興教偷竊通明石,為何會找上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