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後罩房裏還沒收拾過,靠著牆角四五個匣子翻在地上,一些泥塑碎濺開來。九娘將燈放好,細細看了看。那幾個陳太初最早送的內造黃胖和趙栩每年七夕送來的磨喝樂都摔壞了。九娘撿起那個趙栩親手做的小燈籠,在燈下看了看,幸好這個倒沒摔壞。她將燈籠收到荷包裏,將地上的匣子一個個擺回櫥上,又將那些黃胖和磨喝樂放回匣子裏。

四個磨喝樂,都是胖嘟嘟的小娘子,梳著丫髻,姨娘和慈姑都說像她。現在都缺胳膊少腿了,有一個胖臉蛋也摔裂開來,原來自己小時候真的很胖啊。

九娘蹲在地上,手指掠過彩泥碎屑,這些都是她極喜愛的。可有人一念之間,就毀了它們。姨娘的臉,是姨娘極珍愛的,那麽美的一張麵容,可有人舉手之間,就毀了她。而這樣的一念惡意,卻源自滿心的愛意。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她們兩個卻甘願糾纏在這上頭,害己,甚至害人。

前世也是這樣啊。

有些嬸娘,會背後嘀咕她娘親善妒,害得王氏嫡係無子。還有些堂姐,會說她高傲無禮。有些堂妹堂弟,拿著她送的糖果蜜餞回家,會被嬸娘扔在地上。她們恨她,隻是因為她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出女兒。他們恨爹爹,隻是因為他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長子。她們嫉恨娘親,是因為娘親有著她們一輩子也得不到的夫君一心一意的愛。

那些人的恨,隻是因為你有,他沒有而已。

他們用祖宗來壓爹爹,用家法來壓爹爹,用全宗族的力量來壓爹爹。他們要謀長房的子嗣,要謀長房的財產。即便爹爹讓出族長的位子,還不夠。他們活在泥裏,看不得別人幹淨,看不得別人任何地方比他們好。這不隻是自私和嫉妒。這就是壞啊。

爹爹說的對,這世界上,除了聰明人和蠢人之分,還有好人和壞人之分。那些平時看起來像好人的壞人,才是最可惡的。因為來不及防範,來不及躲閃。所以娘才會不能再生養,所以娘才會自請下堂,所以爹爹才會放棄做族長甚至寧願長房絕戶。爹爹臨終的時候告訴她:“阿玞,為了大義,爹爹這也是不擇手段了,恐怕對阿昉不利,還請你不要怪爹爹。你以後不要擔負青神王氏這四個字了,你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去。”

爹爹的大義,是對和錯,是與非,清與濁,黑與白。

她舍不得啊,她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女啊。青神王氏,不隻有那些活在泥裏的人,還是有那些慈祥的小婆婆們疼愛她爹娘,憐愛她,每次過年都給她和爹娘送來親手做的鞋子。還是有那田莊裏的十五翁,十九翁,十六叔,二十七叔,教她辨認各種作物,帶她下河摸魚捉蝦。還是有那收到她送去的字帖和紙筆愛不釋手的族弟族妹,他們會悄悄地裝一籃子擦得很幹淨的雞蛋鴨蛋鴿蛋鵝蛋,送到書院門口。還是有許多的善意伴隨過她,同樣也是青神王氏啊。爹爹也一定是因為他們,才沒有離開宗族,才沒有離開青神吧。

所以她還是願意珍惜王氏家族裏任何一點點的善意,所以她待二叔二嬸和十七娘真心誠意。可是她有蘇瞻,十七娘沒有。所以她最終還是隻能失望了。

那些人所做的,隻是因為你有的,她沒有而已。

爹爹一直在舍棄,在退讓,就算是最後的抗爭,還是舍棄,舍棄了整個長房。她自己呢?她兩世都和爹爹一樣。君子何嚐去小人,小人如草去還生。但令鼓舞心歸化,不必區區務力爭。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這些,根深蒂固,在她心裏,沒法去除。

倘若爹爹知道她和蘇瞻夫妻情分不過那樣,會不會一早就放棄了蘇王嫡係聯姻之約,帶著娘和她離開宗族,會不會一家三口就是海闊天空了呢?

爹爹因為她,才退守書院,為她營造一方平安地一方快樂地。爹爹和娘都做到了。她要是想守護姨娘,守護十一郎,又能退到哪裏去?

九娘細細將碎片都撿起來放到匣子裏,又將那些被隨意翻開的蓋子一一蓋好。原來趙栩和陳太初這四年裏送了這許多東西給自己了。她很少來細看,來也是翻找字帖或經書。

這些心意她無以為報,但珍惜點滴。為了大義,當然可以不擇手段。她的大義也是對和錯,是與非,清與濁,黑與白。她重活一世,已經多了她要守護的人了,不隻是阿昉。

慈姑和玉簪辦好事回到東暖閣,卻不見九娘的蹤影,問了侍女才知道她獨自去了後罩房,又見綠綺閣六娘體貼地讓人送了她的晚飯過來。兩人就提了燈籠,往後罩房來找九娘,正遇到九娘在鎖門。

“六娘子將飯菜都送過來了,今晚在房裏用還是?”玉簪問九娘。

九娘笑著說:“拿去東小院,好像好些日子都沒和姨娘十一弟一起用晚飯了。”

慈姑接過九娘手裏的燈:“明日再來清理吧。”

九娘點點頭,垂首往外走去。

慈姑跟在後頭舉起了燈,隻疑心自己看錯了。九娘自從送走痘娘娘後,就從來沒哭過,四年前從木樨院回東暖閣的春夜裏,廡廊下那雙水潤盈盈的眼睛,似乎方才又有波光**漾。

九娘進了房,徑自到**枕邊,捧出那越發舊了的盒子,打開來,舊舊的少了一隻手臂卻穿著新衣服的黃胖邊上,躺著一隻傀儡兒。它們倆中間,是一隻流光四溢的翡翠喜鵲登梅釵。

燈下的銅鏡中,一個少女微微側過芙蓉麵,抬起手,將發釵斜斜插入發髻。她定定地看著鏡中半晌,才悠然轉身離去。

銅鏡默然,翡翠藻輕花,流蘇媚浮影。它隻管記著浮光掠影而已,至於何時風隨少女至,虹共美人歸,就不是它的事了。

慈姑上前扣響家廟院門上的黑油鐵環。

“錢婆婆安好。”九娘屈膝行禮:“我來看看七姐。”

錢婆婆屈膝還了半禮:“記得不可帶吃食。”

九娘點頭應是。

中元節祭祖時的熱鬧早已不複在,夜間略顯得陰森,遠遠看見一個人跪在正堂上。

錢婆婆引路到院子裏就問:“你可是要和她說話?給你一刻鍾可夠?”

九娘屈膝謝過,讓慈姑和玉簪在外候著。

七娘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一看,又羞又慚又悔又恨。

九娘走到她身邊,恭恭敬敬地給祖宗牌位先上了香。

“阿妧——?”七娘低聲下氣地輕聲喚她:“我真的是一時糊塗,真的是不小心的——”

九娘在蒲團上自顧自磕完頭,站起身來,看著七娘。

七娘抬頭說:“阿妧,我真的不是故意打你姨娘的——你頭上插的是——?”

九娘略微偏過頭給她看真切:“你是為了這個才闖庫傷人的,現在看見了嗎?”

“你?”七娘一時回不過神,隻盯著那發釵盡頭雕琢得極美的綠萼梅發呆。

九娘歎了口氣:“七姐,我且問你,若殿下這禮是送給六姐的,你可敢去綠綺閣私闖六姐的庫房?可敢傷了六姐的乳母和女使?若殿下這禮是送給張蕊珠的,你可敢去張蕊珠家裏翻騰,可敢傷了她的家人?就是這禮是送去聽香閣西暖閣的,你可又敢去闖四姐的庫房,可敢傷了阮姨娘?”

九娘一句比一句問得重,口氣越來越嚴厲,直敲在七娘耳中和心裏。

七娘看著她發髻上的翡翠釵,喃喃地說不出話,哭不出來。

九娘淡淡地道:“你不過仗著自己是三房的嫡女,不過仗著我是林姨娘所出,沒人在我們身後撐著罷了。你不過仗著我平日待你和善罷了。你欺軟怕硬,不過是自以為有爹爹娘親疼愛你,我拿你沒法子罷了。你這等行徑,不隻是麵目可憎,更是可恥可恨啊。禮義廉恥你都不要了,倒還想著能得到燕王殿下的青睞?”

七娘頭一次見到九娘言辭如刀,一層層被她剖開來,羞憤交加,無地自容,偏偏一句也駁不回,隻淚眼模糊地死命掐著自己的手,咬著牙,身子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九娘笑了笑:“四姐喜歡陳太初,你喜歡燕王。隻因他們和我親近些,他們對我好,你們就要恨我?若是我也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你們是不是要置我於死地呢?在你們心中,原本就沒有姐妹,沒有情義,沒有骨肉吧,你們隻想著逞一己私欲。你們這樣的人,又怎麽配得上清風明月般的他們?你們竟然也姓孟?!”

七娘拚命搖著頭,不是的,不是的,她隻是一時糊塗而已!

九娘歎了口氣:“你是不是想說你隻是一時糊塗錯信了四姐?是不是還覺得我會幫你去向婆婆求情?七姐,我對你們好,是因為我們三房已經太糟糕,再姐妹互鬥,實在難看至極,隻會連累孟家清名,連累婆婆辛苦。可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壞也好,蠢也罷,反正你都不會覺得自己是錯的。婆婆既然已經罰了你。我就來說個清楚,憑你是誰,也不能傷我姨娘和十一郎,也不能幹涉我喜歡誰不喜歡誰。你且記下了,記清楚了。”

七娘背上涼颼颼的,心裏慌得不行,伸出手要拉九娘:“阿妧!阿妧!你別生氣!我不是——”

忽地臉上一涼,七娘垂目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喜鵲登梅釵的釵尾壓在了她臉上,生疼生疼,周邊的肌膚頓時起了一圈雞皮疙瘩。

案上的燭火忽地也搖曳起來,明明暗暗。七娘隻覺得背對燭火的九娘毫無表情的麵容似羅刹般可怕,她止不住淚,又怕得不行,手指都是僵的,不能動彈。

九娘搖了搖頭,淡然道:“啊呀,我一不小心,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時糊塗,我一生氣,我一著急,手一抖!你的臉就毀了。”她壓了壓釵尾。

七娘尖叫起來,整個人軟癱下去。

九娘輕輕將發釵插回鬢邊,緩緩直起身子:“我再跟你說一聲對不住,有用嗎?”

燭火漸明,七娘蜷縮成一團拚命摸著自己的臉,有眼淚有鼻涕,沒有血!幸虧沒有血!

九娘跨出門檻,迎麵錢婆婆帶著一個人進了院子。

九娘停下腳,靜靜地看著她身後那人。

“原來是四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