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過了立秋,這積翠園裏大樹高處的蟬聲不複夏日的悠閑,生出幾分淒厲來,未必多遠韻,但餘音倒真是響徹茂樹。
木樨院正屋羅漢榻上的程氏,被這蟬聲擾得心煩意亂。她這幾日本來就過得有些心驚肉跳,此時收到帖子,心都懸了起來,就問梅姑“前些時我爹爹的信呢?”
梅姑去信匣子裏取了好幾封出來。程氏看了又看,納悶:“爹爹沒有提過哥哥要來汴京啊,怎麽忽然明日就要上門來呢?”
梅姑知道她擔憂什麽,隻輕聲道:“大郎連著挨了兩次打,又認了蘇老夫人。會不會是來和蘇家重修舊好的?”
程氏想了又想,搖搖頭:“我看不能,表哥那臭脾氣,你還不知道嗎?那夜在瓦子裏,姑母都那樣說了,還被阿昉跪了回去。哥哥可不是愛用熱臉去貼冷屁股的人,或許是來收拾大郎或者帶大郎回眉州的呢。阿彌陀佛,那就是件大好事了!”
梅姑不語,若是要帶程之才回眉州,當年何必送他來汴京呢?
女使進來回稟說:“程大郎一早就出門了,說今晚不回府,不用留門。”
程氏擺擺手,又讓人去問三郎君今日可說過幾時回來。少傾,女使回來說三郎君也是天不亮就出了門,沒說回來的時辰。
梅姑安慰程氏道:“郎君向來不喜大郎,理應不會和大郎在一起。今日也不是休沐日,肯定在衙裏呢。”
自從蘇瞻丁憂,孟建在戶部才做了沒幾天就被架空到那虛職上去,他幹脆一心一意地照看孟家的庶務和榮國夫人的產業。每年的出息日見增長,人也忙得腳不沾地。程氏看著心疼,一入秋,必要夜夜燉些補湯等他返家。這些日子,孟建又被調回了戶部的倉部,籌備陳青出征的糧草補給,更是披著月亮出門,戴著星星歸家,竟比翰林學士院的孟存和殿前司的孟在還要忙。
程氏聽了梅姑的話,安心了不少,遂讓女使去知會呂氏和翠微堂,又讓梅姑去安排小廚房明日木樨院設家宴招待兄長,再要讓外院的九郎十郎十一郎明日下了學都來拜見舅舅,還要備下禮單。正忙著的時候,七娘急匆匆地進了正屋。
“怎麽還沒下學你就回來了?”程氏一愣,看向她身後的女使。
七娘卻說:“娘!我有要緊的事,特意請假回來的。”她讓女使侍女們退了出去,湊到程氏跟前說:“娘,你把阿妧後罩房的鑰匙拿來給我吧,我要去找樣東西。”
程氏一怔,斜睨了她一眼:“你這是要做什麽?那裏是她的私庫,收的大多是宮裏公主賜下的東西,樣樣都在冊呢。你趁她不在家,跑回來想幹嘛?眼皮子也太淺了!你庫裏的東西可也不比宮裏的差啊。”程氏伸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這幾年你們不是挺要好的嗎?”
七娘咬了咬唇:“娘!我就隻找找看一樣東西,我不動她的東西!你就別管了!”
程氏搖頭:“是不是四娘又同你嚼什麽舌頭了?”
七娘低頭不語。
程氏歎了口氣:“我還以為你這幾年長進了,這耳根子怎麽還跟麵團似的?”
七娘臉漲紅了,搖著程氏的手臂:“你就讓我去看一看,你讓梅姑陪著我去看都行。我就想知道燕王殿下是不是送了簪子給她!”
程氏一愣:“胡說八道!燕王殿下哪有送過首飾給她!”
七娘急道:“娘!你也被騙了!四姐說了,那些打著公主名號送的物事,都是燕王殿下送給她的!還有二哥送來的那些,其實都是陳家表哥送的!九娘自己心裏都清楚著呢!你看這幾年她用過哪一樣?若真是二哥送的,公主送的,為何不用呢?她都特意造冊放好做什麽?難道還準備退還給人?!”
程氏皺了皺眉,沉吟了片刻,起身去裏間,親自取了鑰匙環出來,上頭密密麻麻串了幾十把銅鑰匙。程氏指著一把係了紫色絡子的鑰匙,交給梅姑:“你跟著七娘去後頭看看。”又再三叮囑七娘好好說話,小心一些,宮中之物千萬別亂動。
東暖閣裏,慈姑和林氏看見七娘忽然來了,趕緊停下手上的針線活,起身行禮。
梅姑笑著剛要說話,七娘已經繃著臉說:“娘讓我去阿妧的後罩房找樣東西。”不等她們說什麽就要往後頭去。
慈姑趕緊上前幾步,攔在了門口:“七娘子稍等,九娘子不在家,還請等她回來陪你去看吧。”
七娘不耐煩地道:“我等不及,現在就要看。”她揮手讓自己的女使和侍女上來拉開慈姑。
林氏這才反應過來,跑過來瞪了眼問:“七娘子您這可不對啊!”女使和侍女們不敢拉她,兩邊就僵住了。
七娘氣笑了:“你一個姨娘,誰給你的臉,倒敢指責我?”她衝著女使和侍女們罵道:“還不拉開她!這可是我娘吩咐的!木樨院裏你們到底聽誰的?!”
林氏脖子一梗,也擰了起來:“哪有做姐姐的趁妹妹不在家悄悄來偷東西的!木樨院裏便是當家娘子,也得守府裏的規矩!這小娘子的私庫就是私庫,沒有翠微堂的對牌,誰也不能私自抄檢啊!七娘子你要不講理,奴婢這就去找老夫人問個明白!”
七娘臉漲得通紅,轉頭就問梅姑:“平日裏林姨娘仗著自己是翠微堂裏出來的,就這麽在家裏橫行霸道嗎?”
梅姑卻柔聲對林氏說:“姨娘別急,這三間後罩房以前是正屋裏放雜物用的,今日想起來,怕有東西忘在裏頭了。我們隻是去看一下,決計不會翻動什麽更不會拿走什麽,你要擔心,不如和慈姑一起跟著我們去,親眼看著可好?”這林姨娘沒什麽腦子,說話不會轉彎,但她說的卻沒錯。上回抄檢西暖閣和西小院,長房可是帶著翠微堂的對牌來的。
七娘見梅姑竟然不幫自己,說出這種低聲下氣的話來,氣得渾身發抖,劈手搶過梅姑手中的鑰匙銅環朝著林氏麵上就是一甩:“你還不快去翠微堂告狀!我用得著偷九娘的東西嗎?我就是去拿了又怎樣!你去啊!”
那銅鑰匙一大串,刷地刮過林氏的臉,差點掉在地上。
林氏自來了孟府,吃過戒尺,罰過跪,但還是頭一遭被這般重物刮在臉上,眼前一黑,臉上被火辣辣刮了幾下,極為刺痛,竟連叫也叫不出聲,倒吸一口涼氣就要伸手去摸。
慈姑驚喊了一聲:“姨娘別動,臉上出血了!”
林氏這才反應過來,就要尖叫出聲,嘴一張隻覺得左臉疼得發麻,她還伸出手要去拉住七娘,硬從牙縫裏模模糊糊嘶出一句:“那些都是阿妧的!沒有別的東西——”眼皮已經疼得直跳,沒受傷的右臉都在抽筋。
七娘退了一步,也呆住了,看著慈姑帶著人慢慢扶著林氏到邊上坐下,梅姑一臉焦急地吩咐侍女去拿藥箱,請大夫,東暖閣裏一片混亂。她咬了咬牙,握緊了手上的鑰匙環,徑自推門去了後院。
東暖閣的後罩房小小三間,在院子後頭挨著木樨院的東院牆。兩邊的粉牆上被九娘種的野薔薇囂張地爬滿了。滿眼的翠綠中,處處都有一簇簇的粉色花兒拚命擠在一起怒放著。院子裏一邊種著的七八棵花椒樹已有人高,剛剛結出紫紅色的果子,另一邊搭出來的葡萄架上還垂著累累墜墜的紫色葡萄。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邊疊著十多個竹籮筐和各色農具。不像大家閨秀的院子,倒似尋常村婦人家一般。
七娘平時倒喜歡來采薔薇花回去做澡豆手膏,此時無暇顧及,一路低頭翻那幾十把銅鑰匙,找到那紫色絡子的,無奈手抖得厲害,插了幾次才插入鎖眼。
她推開門一看,卻無從下手。
房裏兩邊靠牆是整排的連三櫥,上頭放著各種小匣子。中間有七八個箱子齊整排列著。再裏麵幾排七尺高的書架,堆滿了書。
七娘團團轉了一圈,將兩邊連三櫥上的小匣子翻了翻,心裏對四娘的話已然信了七八分。這些小匣子裏的東西,一看就不是女孩兒們之間互相送來送去的禮物。鎮紙、印章、筆洗、香爐、香料、袖爐、紈扇、茶盞,各色文具和用品,無一不精,無一不美。還有兩個櫥上,全是各色玩意兒,好些內造的黃胖、蘇造的磨喝樂,一看就是九娘兒時的模樣。打開中間的箱子,有回紇的滿綴著珠片的巾帕,契丹的狐皮袖籠,西夏的尖頭鹿皮小靴子,倭國的黑漆梳妝匣,安息國的各色香料。
七娘轉到書架處,上頭除了書就是各式字帖和天竺的梵文經書。她又轉了一圈,就是不見四娘說的那根簪子,不免有些氣急敗壞。
院子裏傳來嘈雜的人聲。七娘忽然看見靠在牆角的那放著捶丸棒的錦袋,呆了呆,上前打開袋口,她記得九娘一次也沒用過這套棒子。棒柄依舊嶄新,長頭的七彩絡子也還繽紛奪目。這些棒子,絲毫沒有被遺忘的委屈。
七娘的手指摩挲過棒柄,一刹那這些日子的疑心和不安心,竟無端端地統統變成了傷心。
貞娘和慈姑進來後,看著站在牆角肩膀不停**的七娘,互相看了一眼後,柔聲道:“七娘子,老夫人請你去翠微堂說話。”
貞娘上前幾步要攙扶她,七娘猛地站起身來,死命將牆邊的一個連三櫥一拉,慈姑趕緊撐住要倒下的櫥子,乒零乓啷,匣子和物件頓時散了一地。
慈姑和貞娘麵麵相覷。一看七娘,她已掩麵嚎啕大哭起來:“不是說送了簪子的嗎?翡翠的簪子!簪子呢?!”
炭張家裏,桃源社眾人聽完趙淺予的黃道十二星宮之說,都搖頭表示不信。隻有蘇昉笑道:“阿予說得也不錯,唐朝韓愈就寫過一首《三星行》詩:‘我生之辰,月宿南鬥。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鬥不挹酒漿。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說的就是他身為摩羯宮頗為坎坷的意思。”
趙淺予眼睛發亮:“聽到沒有?阿昉哥哥學問最好,他說的準沒錯!”
趙栩笑眯眯地說:“阿予,你不就是摩羯宮嗎?沒見你坎坷啊。”
蘇昉笑了:“這麽巧,我爹爹也是摩羯宮。”趙淺予得意洋洋給了趙栩一個白眼,模樣嬌俏可愛,又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孟彥弼提議不如去看雜技,說最近裏瓦來了一群藝人,不止能藏人藏劍,還能藏舟,一瞬間幾十個人就將一艘船藏起來,在場幾千人也看不見那船。還有那口技社的社長薑阿得這個月也在裏瓦表演“百禽鳴”。
一聽這個,就連杜氏都說這個有意思。趙栩興致勃勃地讓隨從去訂座。
九娘想了想,正色道:“既然照著結社的規矩,這社裏的費用,也該咱們平攤才是。若是要去裏瓦,可不能又是六哥出錢。我們四個雖是女子,也都是有月錢的人。隻要不是頓頓吃炭張家,還是出得起的。那馬匹、馬鞭鞍轡、弓箭可都已經是白得的呢,若再要白吃白喝白玩,我可是要第一個退社的。”
啊?才起社你就敢提退社?!趙栩瞪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