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趙棣的臉色不太好看,相當不好看。他當然聽見了張子厚的話。

向來樞密院的官員,別人都隻關注陳青。但張子厚出使吐蕃羌族,聯盟回紇,立的是極大的軍功。這些年他儼然是樞密院最出彩的官員,甚至不少人也暗暗揣測張子厚拜相也是遲早的事。

在趙棣心中,最重要的事:張子厚還是他心上人蕊珠的父親。

被自己傾心愛慕之人的爹爹,未來的嶽丈大人當著眾朝臣的麵這麽說,臉麵何在?在地上,被踩得太疼了!可是一想到那夜開寶寺門口,這位張大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絲毫不給自己麵子,當場就給了蕊珠一巴掌。趙棣也隻能給他看看自己的臉色,顯然未來的嶽丈完全不在乎他的臉色如何。

眾人和兩位殿下見了禮,紛紛詢問起後麵官家的情況。

蔡佑卻輕笑了一聲對張子厚說道:“子厚你這幾年的心可真是大了。”

張子厚笑著一拱手:“楊相公說過,心懷天下,再大無妨。但心不可以歪。子厚銘記在心,自省不怠。”

蔡佑從鼻子裏哼哼了兩聲,走去蘇瞻身邊。蘇瞻正在和陳青一起看那戶部司庫官手裏的運糧路線折子。此番陳青率軍出征,江南東路調運的糧草要從常州經蘇州運到秀州。蘇瞻正考慮要從淮南東路的泰州、通州也調運一部分糧草走江陰送往秀州。

趙棣走到前麵,拱手朗聲道:“爹爹剛剛醒了片刻,此時又睡了。醫官確診不是昏迷,隻是睡著了。娘娘請蔡相蘇相稍留,其他大人還請先回去休息。”

殿上的官員們立刻朝官家的禦座跪了下去,三呼了“陛下萬福金安!”,才魚貫退了出去。

老定王趙宗樸慢悠悠地搭著小黃門的手朝外走,經過趙栩的時候,停了下來,抬起眉眼看了看他。趙栩躬身行禮。老定王忽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扯了扯嘴角:“好小子!”

趙栩自己也想不出在這位皇叔翁心裏好在哪裏,隻躬身行了個禮,目送他和張子厚攜手出了大殿。

趙棣頗不是滋味地笑了笑:“六弟能被皇叔翁稱讚,是不是又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好事?”他那幾日天天在開寶寺祈福,怎麽就沒遇上什麽遊方的和尚把那古方給自己呢。這和尚也忒不長眼了!

趙栩想了想:“大概因為我最近沒打人?”

趙棣笑了笑:“這算什麽功勞?若是有一天那什麽遊方的和尚尼姑的,再給六弟你一顆仙丹,讓爹爹吃了能長生不老,那可才是天大的功勞了。是不是?”

趙栩右手捏拳在眼前晃了晃,眯起桃花眼對著趙棣笑了笑:“一有人嘴欠,我就忍不住手癢。”

趙棣笑道:“哈哈哈,六弟真會說笑話,五哥我先走一步。”

過了兩日,皇榜貼了出來。唱榜人大聲解說:“官家已經醒了,身子正在好轉中!太後娘娘垂簾聽政。大家各忙各的去吧,暫時先別去兩浙路,反賊房十三囂張不了幾天啦,英勇無敵的陳太尉就要出征了!還有青州府也別去,濟南府也不太平。”不少庶民士子紛紛叩謝天地。

到了族學散學時,觀音院門口的小報上,除了這些,又多了兩條消息:燕王奉官家旨意知宗正寺,加封秦州防禦使。吳王知皇城司,加封嶽州團練使。更有那把房十三房十八兄妹倆和吐蕃王子畫成同一張臉的小報,畫了兩位殿下的風姿,雖然那臉縮小了許多,可是細看竟然還是同一張臉。九娘忍住笑,心想趙栩如果看到這張小報會怎樣想。

七娘看了一眼,想要罵這小報,再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剛才念叨著張蕊珠這幾天為什麽請假的話題,也不想提了。四娘本來心裏就七上八下,不知道婆婆什麽時候才會應召進宮,更加不留意。

六娘歎了口氣:“自從我生下來,頭一回知道原來天下還有這許多人不願意好好過日子,竟然會走上造反這條不歸路。雖然大趙沒有宗族連坐之刑罰,可他們的父母妻兒總是逃脫不了絞刑或流放了。”

九娘歎了口氣,沉默不語。若不是官逼民反,誰又願意造反。

現在看來官家一醒,立儲一事又有了變數。趙栩為什麽會去宗正寺呢,宗正寺和他是最不對板的。從官職上來看,加官秦州防禦使和嶽州團練使並無差別,但趙棣還是占了明顯的優勢,皇城司幾乎掌管著京城內所有的動靜,隻是不知道趙棣是去做負責警衛的親從官還是負責刺探消息的親事官。她忍不住又在心底琢磨起來。

忽地耳邊似乎響起趙栩那句:“阿妧,我舅舅的事,我的事,宮裏的事,朝廷的事,你以後都不要再想不要費心打聽——”

前世爹爹信裏也總叮囑類似的話,讓自己別思慮過多,別費心太多,尤其是朝中的事情太過耗神,千萬要少費神操心。想不到現在竟然要一個少年郎來提醒自己。自己的老毛病真是難改。

九娘默默疊好小報放進書袋裏,逼著自己好好想一想今晚木樨院吃什麽。一想到木樨院,卻又忍不住想到看似毫無動靜的青玉堂,還有暴室裏關押著的六七個仆從,還有那銷聲匿跡了一般的阮玉郎。似乎朝中宮中家中,都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六娘看著九娘輕輕地甩著頭,不由得問她:“阿妧你怎麽了?頭疼嗎?”

九娘笑道:“在想今晚木樨院要吃荷葉冷淘,要拌些什麽調料才好。我讓慈姑給你和婆婆也送兩碗去可好?”

六娘點點頭:“把你上次熬的那個藙辣油再送一小罐子來,我看婆婆小廚房裏快吃完了。那個配冷淘正好。”

七娘忽地插嘴道:“阿妧你調的冷淘最好吃,給我也送兩碗過來吧。娘也愛吃,總說你調的才是眉州口味。對了,我不要荷葉,一股子味兒,難聞。”

九娘點頭應了。一時牛車內靜了下來。四娘低了頭,這幾天九娘待她十分冷淡。往常七娘要是這樣說了,她不用開口,九娘自然也提起要送給她一份。看來九娘她心底恐怕也是喜歡陳太初的,不然何必這麽在意自己那天的提議呢。口是心非,人皆有之。

汴京城南的南薰門附近,有個五嶽觀。五嶽觀邊上是小巷口。名字叫小巷口,巷子卻很寬敞。裏麵有一個學堂,也正是散學的時候。

這裏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自然沒有馬也沒有牛車等著,大多是家裏人親自來接。沿街照舊也擠著不少路邊小攤,青布傘下一輛騾車上,兩個大木桶引人注目,上頭豎著一個招牌,這是在賣香引子,不少人在排隊,那小童們在學裏待了一天,多盼著花上三文錢喝上一杯冰冰的引子。家境稍好一些的,等在賣荔枝膏的攤子前頭。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穿著薄薄一件細棉布青色右衽褙子,背著個黃色書袋,紮著兩個小髻,從學堂裏急急走了出來,一邊抻長了脖子左右看看,一邊心不在焉地和同窗告別。有熟悉他的翁翁婆婆見了他這幅模樣,都笑著問:“大郎,今天是不是你爹爹要來接你?”

那孩童抿唇點了點頭,眼睛閃閃發光,走了沒幾步就大聲喊起來:“爹爹!爹爹——!”小腿搬得極快,幾乎是小跑著衝進一個郎君懷中,大笑起來。

那郎君風清月朗,也穿了件青色細棉布褙子,一把將他抄了起來,手一抬,就讓他騎到了自己脖子上,也哈哈大笑起來。那孩童迫不及待地指著荔枝膏的攤頭喊:“爹爹,我要吃荔枝膏!”

兩人一路過去,偶爾和那熟識的人打招呼。待吃完荔枝膏,那郎君又掏出五文錢給兒子買了一個風車,握著他的兩隻小腿,快快地跑了起來。

那風車就嘩啦嘩啦地轉,兩人的笑聲一路散落開。

轉過小巷口,就是延真觀。附近都是窄巷,兩父子邊跑邊笑地進了菉葭巷,推開兩扇黑漆門,裏麵是一個三進的小院子。

一個女使迎上來,問了安,將那門閂插上,跟著他們進了正屋,給他們倒上茶水,笑著說:“郎君回來了,婆婆正在問呢。晚上家裏備了大郎最愛吃的烤鴨。”

那孩童高興極了,賴在父親的兩腿間扭了扭:“爹爹,你今夜會留在家裏陪我和婆婆的吧?”

他父親就笑了:“陪陪陪,走,我們去給婆婆請安。”他一笑,眼尾就有幾根細紋也皺了起來。

後屋裏,兩個婆子看到他們來了,笑著說:“正念叨著就來了,可是巧得很呢。”

掀開竹簾,屏風後頭的藤**,躺著一個白發老嫗,旁邊一個女子正捧著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輕聲念著,另一隻手在輕輕地給她打著扇。

聽到婆子們的聲音,老嫗嗯了一聲,就想要起身。

床邊的女子趕緊放下經書和蒲扇要去攙扶,那郎君已經搶先一步,手一托,已經將老嫗扶了起來,隨手拿了一個大隱枕靠在她背後,笑著說:“婆婆,是我。”

那老嫗轉過頭來,雙目渾濁,竟是位盲婆,她伸出手來,在那郎君麵上摸了摸,點點頭:“是玉郎回來了啊。”

阮玉郎輕輕在她手上拍了拍:“是我,出去了好些日子,婆婆可想我了?”

大郎湊過來喊:“婆婆萬福金安,還有我呢,還有我呢!你也摸摸我的臉!”

阮婆婆笑著也摸了摸大郎的臉:“小饞貓,可是吃了荔枝膏了?這嘴下頭黏糊糊的呢。你爹爹十一天沒回來,可饞壞了吧?”

阮玉郎接過床邊女子遞過來的濕帕子,給大郎擦了擦小嘴:“去吧,讓燕素帶你去吃些點心,晚一些爹爹可是要來檢查你的課業的。”

大郎吐了吐舌頭,牽了那女子的手出去了。

阮玉郎倒了杯水,親手喂阮婆婆喝了幾口:“前幾日下大雨,您那膝蓋可疼得厲害?”

阮婆婆搖搖頭:“自從你回來的這幾年,替我灸了那麽多回。我已經好多了,就是可惜以後啊,都不能告訴你們下雨不下雨了。”

阮玉郎笑著握住她的手:“鶯素也回來了,以後還是讓她服侍你罷。”

阮婆婆愣了愣,反手緊緊抓住他:“玉郎!你是不是在外頭出什麽事了?”

“婆婆怎麽這麽說?我能出什麽事?”阮玉郎笑笑。

阮婆婆歎了口氣:“玉郎啊,你聽婆婆一句勸,算了吧。冤冤相報何時了?如今你也掙了不少錢財,不如好好地照顧大郎長大,自己再娶上一房妻室,你也過得舒坦些。要能把你姑姑從孟家接出來,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多好啊。你看看大郎,是個多好的小郎君啊!要不是婆婆瞎了,真想天天自己伺候著他。”

阮玉郎輕笑了一聲:“婆婆,你最知道我的。那失去的東西啊,我喜歡親手拿回來,我總會親手拿回來的。你放心。我來替你剪指甲,今日再好好給你洗個頭,好不好?”

阮婆婆猶豫了一下,叮囑道:“好,但你記得,可不能做壞事,不能害人性命啊,你爹爹、你翁翁、天上的祖宗們知道了,也要不高興的。”

阮玉郎笑得肩膀都抖動不已:“好好好,總要讓他們也高高興興地看著是不是?”那樣死去的人,還能在天上高興得起來?他笑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郎君,鶯素妹妹來了。”外麵有人稟報。

阮玉郎柔聲道:“我要給婆婆洗頭,你們一起去備水吧。對了,讓廚房把那烤鴨的肉拆盡了,鴨架子用義安冬菜熬碗湯給婆婆。”外麵應聲去了,他從床頭的抽屜裏取出小銀剪子,握著阮婆婆的手,仔細地剪了起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阮玉郎手上極穩,眼睫垂落如露重,唇角輕勾似煙微。屋內隻有小銀剪輕微的哢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