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州西瓦子中的《目連救母》,正演得如火如荼。那飾演青提夫人的伶人,一改前麵的富家主母目中無人,戲弄眾生的驕橫跋扈模樣,秀發低垂,蛾眉緊蹙,一雙妙目中滿含淚水,皓腕如玉,朝兒子目連拚命伸去。把她淪落在餓鬼道中苦苦掙紮演得絲絲入扣。
雷鳴般的喝彩聲震耳欲聾,觀者無不如癡如醉。
三樓陳青他們所在的房間,卻因為陳青那句“官家七子,你看誰能坐得上皇太子一位?”鴉雀無聲。
九娘一怔,笑道:“表叔,九娘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你豈不是問道於盲?”
陳青揭開茶碗蓋,看了看身側的九娘,漫聲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蔡文姬六歲辯弦音,王勃八歲著《漢書注指瑕》,李耳十歲預言楚國之敗,我朝司馬相公七歲通《左氏春秋》大旨。豈可因男女和年齡蓋論?就是你太初表哥,十歲已勇冠大名府三軍,六郎九歲已折服翰林畫院。聞道無先後,術業有專攻。九娘不必自謙,你七歲入孟氏族學乙班,上智也,金明池勇救阿予,上勇也,窺一斑而知全豹,上謀也。表叔最多算不恥下問,又怎麽會問道於盲?”
九娘起身朝陳青屈膝福了一福:“多謝表叔看重九娘,倘若表叔是要借九娘之口問婆婆如何看待此事,或是問孟家如何看待此事,還請恕九娘無言以對。”
陳青笑著搖頭:“怎麽,九娘覺得自己太過年幼,不足為吾師?聖人無常師。子入太廟尚每事問,不恥下問總好過問道於盲。何況你的才華已經足夠入我樞密院了。敏於事慎於言固然是好事,可你今日若不能暢所欲言,你家的過雲閣也是白白讓你們女兒家暢讀了。今天表叔還就想聽聽小九娘有何高見。”
九娘思忖了片刻,她前世對陳青一直深為敬仰,今生也欣賞陳太初的品行,加上和魏氏又有奇妙的前世緣分,對陳感覺更加親切。而趙栩和自己前世有一麵之緣,今生又有救命之恩。在私為了陳孟兩家和趙栩兄妹,在公為了朝堂百姓,她其實也願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倘若她的話能對陳青對趙栩有些微幫助,她也滿足了。
九娘吸了口氣,替陳青的茶盞注滿茶湯,雙手敬上:“那九娘就大膽妄言了,還請表叔恕罪。”
陳青大笑著接過茶盞:“好,表叔洗耳恭聽。”
九娘側頭朝向趙栩:“還先請表哥幫九娘取下兩扇窗來。”
趙栩和陳太初齊齊站起身,對視一眼,走到窗前,抬手取下兩扇木窗。陳青跟著九娘走至窗口。四人看向對麵台上。
台上目連正在盛飯奉母。青提夫人微張檀口,輕啟朱唇,正待要入口時,那食物卻砰然起火,瞬間化作黑炭,冒著青煙。青提夫人悲泣著匍匐在地上,隻伸出手朝著兒子目連。台上眾多飾演餓鬼的伶人紛紛在那黑暗中,也將手都伸向目連。目連跪倒在地哭著喊:“娘——”台下響起雷鳴般的喝彩,將那外麵空中轟轟的雷聲也掩蓋住了。
九娘指著台上的目連說:“這位目連,其實乃目犍連尊者,在佛陀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他聽佛陀說‘諸法因緣生,緣盡法還滅。我師大沙門,常作如是說’受悟出家,能移山能滅魔,卻不知生母之苦。等他用了神通力,看見生母之苦,卻無力救贖。最終靠佛陀指點,要依靠十方僧眾之力才能令青提夫人吃飽轉世。”
陳青趙栩和陳太初,都被她話語中的悲憫之意所吸引。九娘靜了一瞬,才輕聲說道:“表叔說的那個位子,正好比目連手中的飯食。若無那十方僧眾之力,任誰也隻能求而不得。”
陳青眼中泛起異彩,笑著揮手讓趙栩和陳太初將木窗還放回原位:“小九娘你說說看,這十方僧眾之力,是什麽?”
九娘屈指數道:“官家的病情,太後娘娘,聖人、二府的諸位宰相,皇子的母族,皇子的性情,皇子的親事,宗室,遠在天邊的西夏和契丹,就是這十方之力。”
趙栩一震,深思起來。他方才轉念間所想到的,比九娘所說的,少了皇子的性情和親事兩項。他早知道她所學既廣,所涉也深。這一年多雖然沒有相見,但她日常裏的點點滴滴他也沒有錯過。可他怎麽也想不到年方十一歲的九娘竟然已經如此見解深遠,還果真如此信任自己和舅舅。三四年以後,可想而知她將成為怎樣驚才絕豔之人!當世再難有!
趙栩胸中陡然湧起一股自豪和驕傲來,自從金明池救了她以後,似乎當時他吼出的“你的命是我的,到哪裏都是我趙六的”這句話,不知不覺就已經成了定論。我趙六看中的,自然是這世上最好的。你孟妧,自然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陳太初看著麵色沉靜的九娘,也覺得不可思議。這不是他撿到的埋頭吃餛飩的小九娘了啊,不是他抱過的小九娘了,不是那個掰著肉嘟嘟小手指數著八文錢想少給兩文的小九娘了。這四年,他們見得太少,雖然他放在木樨院的人早就說過九娘好學聰慧,可她還是讓他匪夷所思了。九娘,當然值得他等下去。
陳青看了眼外甥和兒子,這樣的女子,倒也配得上他們二人的赤誠相待悉心愛護。他點點頭:“接著說,願聞其詳。”
四人又都坐回桌前。
九娘沉思片刻,娓娓道來:“自七夕以來,魯王失足,官家病重,天下皆知立儲一事,恐怕迫在眉睫。請問表叔,不知九娘所言可對?”
陳青點頭:“你說得對,七月十七,中書省就要提請立儲。”
陳太初和趙栩都一驚,他們都不知道的事!爹爹(舅舅)竟然坦然告訴了九娘!
九娘想了想:“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自古以來,立儲無非立嫡、立長、立賢。如今聖人無子,魯王無緣,那就剩下吳王為長。九娘以為立賢不太可能,各位皇子都隻有虛職,並未參政,雖然燕王表哥去了軍中一年多,可吳王也去過兩浙路賑災。二府各位相公恐怕等不及花兩三年去看皇子們的表現。就算二府肯,太後娘娘怕也不肯。”
此言一出,趙栩卻隱隱有些高興,在九娘心裏,看來自己還和“賢”靠上了邊。
陳青眸色暗沉:“很好,接著說。”
九娘吸了口氣:“婆婆常說,我孟家女子雖是嬌花,卻絕非那牽牛菟絲之流,需做那秋菊冬梅夏荷春蘭,入得溫房,經得起酷暑寒霜,才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因此表叔說的不錯,過雲閣的確任由我家姐妹出入。國無寧日,何以安家?我孟氏一族,幾近搬遷,任憑朝代更替,從未有覆族之憂衰敗之像,並不是先祖有預見之能,是靠識大體,躲開榱崩棟折而已。
陳青點頭:“老夫人睿智。”
九娘說:“所以九娘從小報上看到西夏梁皇後一事,可想而見夏乾帝乃殘暴不仁之輩,必會挑起邊境事端。恐怕我大趙秦鳳路、永興軍路不得太平。若是西夏有異動,那北麵契丹的蕭太後這幾十年都按捺不動,難道還會繼續隱忍不發?所以九娘大膽妄言,西夏契丹,是我大趙近年的外患。”
趙栩唇角微微勾起。
陳青雖存了刻意考校九娘的心,此刻才真正有了敬意,就是他帳下的謀士,看軍報也隻看到了西夏之憂,而忽略了契丹。他讚許地朝九娘點點頭:“九娘有遠慮深思之能,繼續說。”
“既有外患,表叔您必然還是大趙的安國良將,朝廷就離不開您。”
陳青三人都注目在她如花嬌顏上。九娘眼中露出一絲不忍:“正因為朝廷離不開表叔您,燕王表哥也就注定與那位子無緣。”
看著陳青眼中的隱忍,九娘輕聲說:“當今太後娘娘,乃彭城節度使之女,出身名門,她最看重門戶出身,吳王之母是太後娘娘的遠親,很得她的喜愛。而陳家出身平民,表哥的母親又是因為相國寺風波才入宮的,太後娘娘難免心中不喜。”
九娘小心地看看陳青和趙栩兩人並無異色,才接著說:“婆婆說過,世間再無人能像太後娘娘那般自製,恪守大趙祖宗家法,竭力壓製外戚和宗室。她的親弟弟高大人是內殿崇班,可太後娘娘從不召見他。揚王、岐王是太後娘娘親生的兒子,官家的同胞弟弟,可自從官家登基後,為了避嫌,太後娘娘再沒有宣召他們入宮過。所以隻要朝廷還要用表叔,太後娘娘她,絕不會讓有您這樣手握軍權的母舅的燕王殿下成為太子。”
趙栩被九娘的話觸動心思,胸口起伏不定,他早知道太後不喜自己的母親,不喜自己的舅舅,不喜自己。可是想起浴血奮戰一心為國為民的舅舅被那樣猜忌疑心,他就忍不住憤怒至極。
九娘看了看趙栩,強壓下想拍拍他的手安慰他的念頭。趙栩肯定是為自己的舅舅感到不平。雖然她沒有點明高太後對陳青的猜忌,可以趙栩的聰明,恐怕早就心知肚明了,不然不會如此委屈憤怒。若趙栩有意太子之位,他不可能在繪畫書法各項雜學上達到那麽高的境界,心境高低有雲泥之別,時間和精力也根本不允許他涉及那麽廣。這點識人之明,九娘向來都頗有自信。
陳青笑了笑:“十方僧眾,才說了一半,九娘請繼續。”
九娘說:“西夏、契丹、二府、太後、皇子的母族,便是這些,吳王已因此占了不少優勢。若是官家病情好轉,就有立賢之爭。可官家如果——聖人賢淑柔弱,天下皆知。太後娘娘必然會選一個性子溫順孝順為先的皇子做太子,以防止日後兩宮不和。燕王表哥素來不擅迎合奉承,就也失去了官家、聖人和性情這兩方之力。”
趙栩垂眸,陳青和陳太初麵露異色。
“九娘對宮中情勢,對太後和聖人都如此熟悉,都是你婆婆說的?”陳青問。
九娘點頭:“婆婆對宮中十分熟悉,因我六姐時常隨她入宮覲見娘娘和聖人,為防言語有失,婆婆會悉心指導,九娘聽了幾耳朵,就也記在了心中。”
陳青深深地看了趙栩一眼:“那你說說皇子的親事和宗室又如何。”
趙栩心猛地一抽,他整個人怔住了,電光火石間,那個隱隱浮現在心中卻又抓不住的,似乎清晰了一些,但還不那麽透徹,隻覺腦中亂轟轟的,胸口被大石壓著似的,又煩又悶。
九娘道:“如今宗正寺並無參政之力,宮內大宗正司才有說話的分量,可他們必然對太後惟命是從,這是太後往年垂簾聽政的德威。至於親事,自太祖和武將約為婚姻以來,皇子宗室都娶的是武將之後。太後娘娘、聖人都出自武將名門世家。九娘女學裏的張娘子,她父親如今在樞密院,當初由文官改武官,若是張大人刻意為之,可見謀算之早,誌在必得。魯王吳王兩位殿下的親事,宮中已經準備了一年多。可燕王表哥十四歲,還沒有傳出選妃的事來,從親事上看吳王也占盡了優勢。日後燕王表哥恐怕難獲良配。”
趙栩心頭一痛,再也壓不住,倏地站了起來,低聲說:“好了!不用說了!”
九娘嚇了一跳。抬頭看看陳青。
陳青沉默了片刻:“六郎坐下。”
趙栩心中煩悶欲炸,一股邪火湧在心間,握了握拳,重重坐下,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陳青又問:“十五皇子又如何?”
九娘搖搖頭:“十五皇子的生母,是樂伎出身,這就犯了太後娘娘的大忌。禮部和宗室也不會屬意十五皇子的。何況他年紀過小,性情不定。萬一以後和聖人不和,二府相公豈不難做?”
九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趙栩的神色,看他已經神色如常。她沒想到趙栩會這麽生氣,難道其實他有意於太子一位?會不會是這一兩年他發生了什麽事?還是宮裏發生了什麽事,他為了護住他母親和妹妹?也許自己說話太過直接了,才令得他這麽生氣。
陳青笑著說:“甘羅十二歲出使趙國,替秦國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五座城池而拜上卿。今日我大趙十一歲的小九娘不輸他們。你若是男兒郎,入我樞密院來,將來必定也是使相一位。甚好甚好。”
九娘趕緊站起行禮:“表叔謬讚,還望表叔莫怪九娘胡言亂語。”
陳青站起來,虛扶了她一把,反倒朝著這個後輩一拱手:“我陳青活了三十幾載,小九娘你是第二個能讓我豎起大拇指讚一個好字的女子。今日表叔受教了,我該謝謝你才是。隻是你年紀尚幼,切記對外還是要藏拙的好,莫做那出頭的椽子早起的鳥兒。也是我多慮了,你家婆婆已經把你藏得很好。”
九娘不妨陳青這樣的英雄這樣的地位還如此坦**誠懇,眼眶一熱,點了點頭,嬌笑道:“九娘記住了。多謝表叔關心。那位能讓表叔豎起大拇指的,必然是表叔母。傳聞表叔是冰山太尉,幸虧表叔母早就提醒九娘,表叔果然是最和藹可親不過的。”
陳青臉色一僵,轉開眼道:“六郎,你送九娘過去罷。”
趙栩起身朝陳青拱了拱手,轉向九娘輕聲道:“你跟我來。”
看著他二人出了門,陳青默默喝完一盞茶,忽然長歎一口氣:“既有傾國傾城貌,又有七竅玲瓏心,不偏不倚,君子之風,智勇雙全,更有一腔慈悲心。確實是一個世間難得的好女子。我陳家得此佳媳,三代無憂。太初,爹爹再問你一次,你可心悅小九娘?”
陳太初長身玉立,雙手平舉至眉間,坦****君子之風:“爹爹,太初心悅九娘,願等她長大再誠意求娶,請爹爹娘親成全。”
陳青看著兒子,頓了一頓,才問:“可是若六郎也心悅九娘,你待如何?”
陳太初一震,心中忽地千思萬緒,恍然中,趙栩對九娘的種種浮上心間,似乎有所悟,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青又問:“兄弟情還是兒女情,太初要如何選?”
陳太初思忖一番,正色道:“爹爹,若是九娘和他人兩情相悅,不管是六郎或任何人,兒子自當退避三舍,視九娘如妹妹一般愛護。若隻是六郎太初同傾心於九娘,太初卻也不會拱手相讓。就等日後九娘長大了,由她來選就是。她要是願意,兒子必守護她一生平安喜樂。”忽然陳太初想起了蘇昉,他垂眸道:“九娘素來很有主張,太初隻想等上三年再說此事。爹爹,還請娘親別再——”
陳青大笑起來:“好!不愧是我陳青之子。你說得不錯,由她選也不錯。難道你就會輸給六郎不成?你娘隨意慣了,隻怕這次嚇到了孟家,但我的妻兒,為何不能隨意!便是公主想要嫁進我家,還要看我肯不肯!無妨。”
九娘跟著趙栩出了門,輕輕地扯了扯趙栩的袖子。
趙栩卻不停留,徑自帶她下了樓。立時有四個人從暗處出來,分別守在了三樓和一樓的上下出入口。那瓦子的執事趕緊哈著腰來向趙栩打招呼,守著三樓的大漢沉著聲音說:“你們放心,你家這三樓的貴人,進出之間盡可隨意,我們絕不侵擾,隻是看著別讓閑雜人等擾了我家主人而已。”
九娘跟著趙栩到了二樓平台處。趙栩一轉身,吸一口長氣,手中扇子已經敲在九娘頭上,帶了三分薄怒叱道:“你這愛賣弄的習慣,這幾年又長了不少啊。誰讓你亂說的!你可真敢說啊!啊?!”
九娘捂著頭雪雪呼痛了幾聲,瞪圓了眼睛:“你——!那是你舅舅!我當然知無不言啊!”
趙栩心中一甜,卻斜著眼睛看她:“傻,你啊,記得少說點少做點少惹禍,懂不懂?你這愛出頭的毛病,就是病,得好好治治!”
九娘一愣,心中卻也一暖。趙栩說話一貫難聽,卻是都是為了她好。忽地樓下爆出震天的喝彩,台上的雲板響了兩聲,卻是上段劇已經演完了。九娘抻長脖子也看不出台上,忽然想起來,趕緊問他:“阿予呢?”
趙栩:“她今日先去開寶寺供經,恐怕正在來的路上了。”
九娘又問:“官家——你爹爹眼下怎麽樣?”
趙栩垂首片刻,握了握手中的折扇,長長吸了口氣:“我爹爹還沒醒。醫官每日針灸推拿敷藥用藥,隻是身下已經有了一個褥瘡,嘴上的瘡毒也越來越厲害了。”想到自己已經要使出七分力,那銀挑子才挑得開爹爹的口齒,趙栩默然。
九娘細細問了問其他症狀才問道:“我看皇榜上貼出了官家的症狀,可有找到什麽民間的神醫?”
趙栩搖搖頭:“欺世盜名者甚多,在翰林醫官院一試就不行,娘娘仁慈,也未懲治他們。各地的皇榜恐怕節後才能送到。”
九娘說:“我這幾年看了許多過雲閣裏的古籍,記得有一本上記載過一個古方,好幾例病案也和皇榜上說的官家症狀相似。都屬於熱毒攻心。前幾日找了一找,找到了。隻是藥引實在驚人,稍有不慎就怕害得你萬劫不複——”
趙栩猛地抬頭:“是什麽古方?什麽藥引都不要緊,你說!”
九娘靠近趙栩,在他耳邊極輕地說:“牽機藥!”
趙栩呆了一呆:“什麽?!”牽機藥?他渾身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立刻往樓梯上下掃了兩眼。她知不知道因為有傳聞當年太宗皇帝就是用牽機藥毒殺太祖而篡位的!這三個字在大趙,提也不能提!她真是膽大包天!可一想到這樣的膽大包天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趙栩竟有點鼻子發酸,方才因皇子親事引起的煩悶早已不翼而飛拋之腦後。
九娘渾身毛孔都豎著,也轉身朝樓梯上下張望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湊近了說:“我知道那是宮中禁藥,又有那樣的傳聞。但是那古方記載,此藥雖為大毒,卻能逼出熱毒,尤其對癰疽這種外陽內陰的毒瘡有奇效。隻是千萬不能過量,一錢要分作二十份,每份用作藥引。再配以日常清火解毒的藥物即可。”
前世杭州安濟坊中有過幾起類似官家的這種病例,靈隱寺的主持就是偷偷用牽機藥治好了那幾人。當時由於牽機藥過於駭人,主持找她和蘇瞻私下商議後,她們查了許多古籍,的確找到記載後才略為安心。她親眼看著主持配製藥,看著他如何用藥,最後看著那幾個病人真的蘇醒過來慢慢康複。為了查證這個方子,她這幾天一有空就在過雲閣裏查找各種古籍,竟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找到了。九娘也想過蘇瞻不可能完全想不到牽機藥,可以他的性子,官家在不如太後在。那牽機藥又如此驚世駭俗,他是絕對不會冒險提出此方的。
可即便這病人是萬金之體的皇帝,也是趙栩的爹爹。趙栩平時看似不在意,可九娘卻知道,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在意家人。看他對趙淺予的愛護就明白了。阿昉失去自己,至今傷痛未愈,九娘實在不忍心趙栩趙淺予也承受那種喪親之痛。何況官家在一天,陳青和趙栩母子更為安全。至少官家遠比太後更為信任陳青。
九娘吃不準自己會不會給趙栩惹來潑天大禍。她從小荷包裏取出那張記載了方子的麻紙:“這是我從過雲閣裏偷出來的,你先給醫官看一看,最好在宮中也找一找還有沒有類似的記載。但千萬要稟報了太後聖人以後再作決斷。”
趙栩接過那折成四疊的麻紙,卻不打開,胸中激**,看著九娘,眼睛澀澀,卻隻說了三個字:“好,阿妧。”謝謝太俗套,他趙六用不著。
九娘懇切地看著他,憐惜地說:“還有,我剛才說的那些門第出身的話,你別放在心上,也別生氣難過。就算你再好,你很在意的那些人裏,難免還是會有人不喜歡你。世上許多事就是這麽沒道理。你隻要喜歡那些你喜歡也喜歡你的人,就不會傷心難過了。”
就像她前世一樣,自己做得再好,一萬個人喜歡,偏偏那個人不喜歡你。可那又有什麽關係!沒有那個人的喜歡難道就不活了?就是要活得更好才是,笑得更美才是!趙栩幼時的經曆,太後、聖人和官家的態度,肯定傷他傷得至深,比起阿昉失去自己,趙栩走到今日,更是不易。這樣一個連她都肯舍命相救的小郎君,赤子之心,仁義大德,才華出眾,卻因池魚之殃而被至親疏遠甚至欺辱多年,實在可氣可歎可憐可惜。
趙栩聽著,心中像著了一把火似的,低聲答道:“好,阿妧。”是,旁人喜歡不喜歡我,我本來就不稀罕。
九娘輕聲說:“而且太後娘娘不喜歡你們,是因為另有秘事。你若是知道了就不會怪她了。”趙栩也不言語,隻深深看著她。
“我婆婆說過,當年太後娘娘還是成宗的皇後時,成宗獨寵郭貴妃,想廢了官家當時的太子之位,改立郭貴妃所出的三皇子。太後娘娘性子剛烈,在福寧殿怒打郭貴妃。要不是司馬相公帶著二府的相公們極力勸諫,當年太後娘娘就要被廢,終生要待在瑤華宮清修了。偏偏你娘親長得和郭貴妃有五六分相似,太後娘娘阻止不了官家,就隻能生你娘的氣。”九娘說完輕歎了一口氣。
趙栩一呆,那位在瑤華宮病死的郭仙師,原來是以前寵冠六宮的郭貴妃!那位被遣去契丹二十多年的質子三皇叔,是她的兒子!這麽一說,很多事就通了。想到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九娘費盡心機從她婆婆口中打探來。她竟然為了自己操了這麽多的心,打聽了這麽多的事,找了這麽多的書。她在意自己高興還是難過,委屈還是憤怒。這幾日的一腔鬱燥,早已煙消雲散了。一絲歡喜升騰上來變成一腔歡喜。
“阿妧——”趙栩忽然想起一直要問的那件事,還有懷裏藏著的那件東西,柔聲問她:“上次給你的喜鵲登梅簪,你是不喜歡喜鵲還是不喜歡翡翠?”
啊?九娘一愣,怎麽忽然說到簪子上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