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雛菊

第二天一早,傅紹恒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蘇澈昨晚已經送回了他的行李箱,他簡單洗漱完,拆開箱子,將裏麵的衣服一股腦地扔進了洗衣機,想了想,又把兩件淺色襯衫重新抽出來,泡進衛生間的塑料盆。

肚子已經叫了很久,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裏麵的蔬果並沒有腐敗的跡象,卻不能激起任何食欲。他認命地去翻上麵的櫥櫃,萬幸,還有幾桶泡麵——可是,泡麵還要燒水——早知如此,昨晚就該在飛機上簡單吃一頓的。

或許外人很難猜到,這位在嵐城商圈赫赫有名的傅總,私下的生活竟然如此無聊乃至“清貧”,但正如很多單身人士一樣,他們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工作上,以至於很少有精力來打理人情關係或是照顧自己。

母親張玉英對此就怨念頗深:“你不要忙著忙著忙成了和尚。”

怎麽會呢?傅紹恒靠在深灰色的沙發上,不無自嘲地想,他還沒到清心寡欲的年紀。

嚴格算起來,在這裏成為和尚廟之前,他也不是沒有過女人。

有女人的屋子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和自己一樣忙碌的女人,也會比他多花些心思。廚房裏的餐具,陽台上的花草,臥室的窗簾,甚至是床單被褥都要選和四季應景的顏色。他很佩服她,不論在工作上還是私下裏,永遠精力充沛,事無巨細。他也很愛她,以為他們終將廝守一生。但可笑的是,相識五年,戀愛兩年,最後半年的爭吵已經消磨了之前所有的甜蜜,他還記得分開那天,她拉著行李箱,一臉倔強:“我不會再回到這裏,哪怕一次。”

他被氣昏了頭,沒有出聲,她便毫無留戀地出了門,而他竟然也不覺得這是件難以接受的事,當天晚上還難得睡了個好覺。

可能正如無數次爭吵時她給他下的判斷:你生意做多了,精明得令人生厭。因此,當兩個人終於受夠彼此,他再也無法從她身上看到當初的溫順和體貼時,他同意了分手。

及時止損,是他慣用的手段。但你要問他後悔嗎?當他在醉酒後撥通她的電話時,他是後悔的。但那是深夜的十二點,那頭隱約有男人的聲音傳來,他更後悔自己打了這通電話。

半年後,他收到了她的喜帖,再半年,她的女兒又辦了滿月酒。她做事向來速戰速決,連結婚生子也是如此。

他見過她的丈夫,也見過她的女兒,她的名字也越來越頻繁地被媒體提及,難怪連蘇澈也說:她離開你之後運氣都變好了。

所以,及時止損的,其實是她,對嗎?

……

水壺發出長鳴,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起身回到廚房,很快衝好了那桶久候多時的泡麵。

泡麵的確香,但味道也的確差。

在這個全新卻無聊至極的早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厭倦這種獨身生活了。

張玉英近來心情頗佳。一來,傅曉晨開始走讀後,學習的狀態明顯好轉,二來,傅紹恒的桃花運也步入正軌。臨睡前,她和傅天森閑扯:“小姚說要陪我去上海看展,當天來回。”

“小姚?哪個小姚。”

“你什麽記性。姚芊芊,上次紹恒帶回家的姑娘。”

“我那天出去了,沒見到。怎麽,這次不跟你的老幾位一起去?”

“我打算推掉。”老姐妹哪有新媳婦重要,“和我們這堆老太太在一塊,我怕小姚不自在。”

“嗯。”

“你說這次回來以後,我們要不要見下她的父母?”

“紹恒什麽意見。”

“他能有什麽意見。”

傅天森皺了眉:“這種事我們不好自作主張。”

“我知道,知道。”張玉英劈劈啪啪拍好了臉,就去通知傅紹恒,傅紹恒態度淡淡,“好,你安排吧。”

這一安排,見麵就定在了了下周。張玉英嚴陣以待,要了朋友茶室最好的雅間,又提前準備了幾身行頭,傅天森多少年沒逛過商場,硬是被她逼得走了一下午,到最後累得不想說話,把幾個袋子塞給司機小張,自己找了個地方坐著。

張玉英這人做事圖效率,在她看來,現階段沒有比考察兒媳婦更重要的事。一切就緒後,她便和姚芊芊去了上海。家裏的老人聽聞進展,晚上特地叫了傅紹恒回家吃飯。傅奶奶一個勁兒地問:“那姑娘我見過,人長得高挑又水靈,這次是真定下了?”

傅紹恒想,定就定吧,回來以後不就要見家長了嗎?雖然兩個人見麵次數不多,但就感覺而言,姚芊芊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他點了點頭,奶奶笑了,爺爺卻忽然插了句:“你和那姑娘認識也沒多久吧。”

“沒多久。”

“結婚還是要慎重,你都三十幾了,禁不起折騰,人家姑娘卻還年輕,你不要耽誤了別人名聲。”

奶奶臉色微變:“老頭子你胡說什麽呢!”

傅紹恒卻沉默,不知是什麽情緒。

“我吃飽了。”傅爺爺突然放下筷子,要去院子裏散步,傅奶奶瞪他一眼,嘀嘀咕咕地也起身:“真是老糊塗了,多好的事,平白無故地念什麽經。”

飯桌上便隻留父子二人。

張玉英不在,這是傅天森煮的第二頓飯,明顯比中午要力不從心。

“我看還是找個保姆吧,媽年紀也大了,不適合再為家務操勞。”

“怎麽,你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這不重要。你們不喜歡全職,我就找個鍾點工,一天來兩趟,做完活就走。”

“這裏交通不方便,很難做得長久。”

“那給她租個房,給全職的工資。”

傅天森不理解他的想法:“何必多此一舉,我們現在身體還行,用不著人照顧。”

傅紹恒沒答,手上也沒動作。

傅天森也沒了心情:“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是我說得不對,還是懶得搭理我,還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跟自己生氣?”

傅紹恒還是沉默。

傅天森拿他沒轍:“你這可不像好事將近的樣子。”

那好事將近該是什麽樣子?傅紹恒不明白。結婚說到底就是互相需要,同意結婚就表示從對方身上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但對應的,自己也要付出時間和精力去經營。姚芊芊出現的時間不早不晚,她對待工作熱情,性格開朗,有著二十出頭的女孩特有的嬌俏,一如當年剛剛入職,對未來充滿幻想的她。

可是,姚芊芊沒有她細心,也沒有她體諒人。見麵幾次,幾乎都是他在聽姚芊芊講述她的芭蕾練習史,他對此不感興趣,隻佩服她的毅力。能用腳尖跳舞是他幾輩子也學不會的本事,她能做到並且以此為生,可見其天賦和努力。

“你是不是心裏還有疙瘩?”傅天森猶豫半晌,還是問了出來。

傅紹恒皺眉:“怎麽可能。”

“那我怎麽聽說,你讓蘇澈去查她。”

“我查誰?你聽誰說?你不查我怎麽知道我查她?”

他語氣衝,傅紹恒被噎,氣氛頓時僵冷。

飯吃不下去了,傅紹恒放下筷子:“我去接曉晨。”

“這才幾點?”

“我去學校門口等。”

“不要浪費時間,小張會去。”

“讓他去接我媽吧,她剛發了信息給我,已經上高鐵了。”

既然如此,傅天森也不再多嘴,他開始想念張玉英,如果她在場,肯定不會允許不愉快的話題出現在餐桌上。

傅紹恒出了門,傅奶奶正拽著傅爺爺往裏走。

“爺爺。”

“又不在家裏睡?”

“我去曉晨學校。”

“我也去。”

傅奶奶阻止:“不行。”

傅爺爺卻堅持,跟著傅紹恒上了車。

“算起來,上次去學校還是幾年前了。”傅爺爺解下了圍巾,“也不知道現在環境怎麽樣。”

“環境很好,有山有湖,適合讀書。”

“適合讀書,你當年怎麽考不進去?”

舊事重提,傅紹恒笑:“我成績不好,辜負了您的一片苦心。”

“你就不是讀書的料子。”傅爺爺也不護短,在越來越講究學曆的今天,傅紹恒本科肄業的經曆實在不太光彩。“我就奇怪了,你爸媽腦子都不笨,怎麽你讀個書就這麽難。”

傅紹恒想了想:“可能……我隨奶奶?”

“那就對了,她才讀到小學五年級。”傅爺爺哈哈大笑,“你像誰不好偏像她。”

“像奶奶也挺好。”傅紹恒神情放鬆,順帶著關上了車窗,“您跟我出來,她在家又得念叨了。”

“她啊,就是愛操心。”

“其實你要想去學校,隨時都可以,這大晚上的不方便,也很難看清什麽。”

“這不也是臨時起意嘛。專程過來太麻煩,被教育局那幾個退休老幹部知道了又得囉嗦很久,你爸近幾年不太關心學校的事,很多人就想從我這邊伸手,可我是真老了,有些事情真不想摻和。”

傅紹恒明白:“您放心吧,我會處理。”

傅爺爺嗯了聲,轉了話頭:“公司最近還好吧?”

“還好。”

“沒什麽煩心的?”

“沒。”

祖孫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彼時傅天森夫婦還在傅氏旗下的子公司鍛煉,為了業務常常忙得顧頭不顧尾,小傅紹恒就待在爺爺奶奶身邊。傅奶奶那時還年輕,對這個小孫子極盡嗬護,傅爺爺卻看不慣這種做派,周末寧願帶著傅紹恒去公司,也不讓他在家休息。小傅紹恒常常坐在辦公室的皮沙發上,有人進來就盯著人臉瞧,爺爺跟人開會,他就安安靜靜坐在一旁聽,實在沒事就一個人趴在沙發上玩棋。

都說三歲看到老,傅紹恒如今的性子也沒什麽變化,耐得住,穩得住,心思深藏不露,用以前傅爺爺身邊老下屬的話說,就是這小子肚子裏有活鬼。

也是因為從小在身邊帶著,祖孫倆的感情很深。哪怕傅紹恒在中學時代就暴露出了學渣的特質,傅爺爺也從未責怪過他,他相信傅紹恒有其過人之處,隻不過不是在學堂上,所以當年也隻有他支持傅紹恒退學接手傅氏的部分業務。好在傅紹恒很快展現了商業上的天賦。短短兩年,就讓傅氏在鄰省投資的一個模具廠起死回生,始終憂心忡忡的傅天森夫婦也就沒了話說。

車子開到學校,幾幢教學樓燈火通明。傅紹恒剛熄火,學校保安就迎了上來:“先生,請您把車停到指定位置。”

“停好以後能進去嗎?”

“有急事可以,但現在不是放學時間,您要先去傳達室登記,我也要找老師確認。”保安認出了這輛少見的車,略帶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傅紹恒無視他的好奇,想了想,從通訊錄裏翻出了丁念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