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綠蘿

觀眾們陸續進場,他能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坐下,右邊是兩位年輕的女孩,左邊則大概是一對情侶,他聽見男人數了兩個座號,而那位女士的裙擺則不經意間拂到了他的膝蓋。

他微微調整了坐姿,把左胳膊從扶手放下。

“真是抱歉,本來想在演出之前和你吃頓飯的,結果路上太堵,差點遲到。”高鴻漸脫下西裝外套,顯然是剛下班,丁念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沒事,反正我也不餓。”

這聲音有些熟悉,傅紹恒睜開眼,瞧見女人的側臉,對方似乎也感應到什麽,突然轉了過來,四目相對,彼此眼裏都閃過一絲驚訝,但誰也沒出聲。

丁念啞然:他怎麽也在這兒?

傅紹恒很快移開目光,看向她身旁的那位男士。像是撞破某人秘密,他了然地挑了挑眉,丁念卻覺得他的表情很不禮貌,往後一靠,阻斷了他探究的視線。

另一邊,高鴻漸的手機震動了幾下,丁念捕捉到他罕見的蹙眉:“怎麽了?是工作電話?”

“不是。”他隨手掛斷,但那頭又很快打了回來。

“……”

手機再次震動,高鴻漸有點不耐煩起來,但好在他終於起身,“我去外麵接。”

然而直到演出開始,他也沒再出現。

丁念忍不住,屢屢轉身去看入場口,等待間,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下,她以為是高鴻漸,點開一看卻是條短信:“丁老師,在演出過程中左顧右盼是很不文明的行為。”

“……”

她看了眼號碼備注,略微轉頭,男人側臉輪廓分明,神情專注,但抿緊的唇角表明他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好吧,大概是影響到他了。

“抱歉。”

他沒反應,過了會兒,消息又來:“抱歉倒不必,隻是請你轉身的幅度小一點。”

“……”

丁念理虧,低頭理好裙擺,又挪開雙腳。

“能專心看演出嗎?”

“能。”

“謝謝。”傅紹恒把手機熄屏。

丁念抿了抿唇,決定把注意力放回舞台。演出已經進行到第二幕:憂鬱的王子誤入密林深處,邂逅了遭受詛咒的白天鵝少女。月光迷蒙,白紗輕盈,男女演員跳得動情而忘我,她也不自覺地陷入其中。

到了中場休息時間,丁念走出演出廳給高鴻漸打電話,她知道他不是輕易爽約的人,怕是出了要緊的事。

果然。

“我現在在醫院,怕是趕不過去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丁念擔心:“你在醫院?是家裏人出了事嗎?要不要緊?”

“不要緊,隻是……”他停頓了半晌,像在考慮措辭,“其實,剛才是孩子媽媽的電話,她做飯時不小心燙傷了,我帶她看醫生。”

“……哦。”

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談到他的前妻。

高鴻漸無法判斷她的情緒,轉問道:“對了,演出怎麽樣?”

“很不錯。”

“那就好——這麽快結束了嗎?”

“還沒有。”

“所以你現在是在擔心我?”

“有點,”丁念承認,畢竟他離開時的臉色很差。

“謝謝你的擔心,”高鴻漸笑道,“這大概是我今天聽到最舒心的話了。”

丁念:“那我不妨礙你了,你先忙。”

“好。”

掛斷電話時,丁念聽見那頭有個孩子叫了聲爸爸。是叫高鴻漸嗎?她不確定,但即使不是,她也知道高鴻漸離過婚,所以,前妻和孩子是他們必然繞不過的話題。

好比今晚,他因為前妻受了傷而放棄和她的“約會”,如果他們的關係將從高中同學再進一步,是否意味著她會不斷陷入這樣的局麵?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將高鴻漸作為潛在的發展對象。母親的訓誡總是這麽潛移默化,她無奈,也無力,原來她和母親一樣現實。

她一邊想,一邊踱步到劇場外麵的長廊。盡頭的女廁所已經人滿為患,隊伍排到外麵,她往上走了兩層,人少了些,她便靠在欄杆上吹風。

劇院臨江而建,右手邊是被城市路燈裝點的嵐江,中間一道水影,深沉靜謐,正對麵是嵐城的金融中心,高聳入雲的百米建築,以王者姿態崛地而起。這些年,嵐城發展太快了,她縮在校園一隅,樂天知命,卻也因此錯過了很多熱鬧和喧嘩的景色。

夜風帶來寒意,吹得她雙頰冰冷。她不知站了多久,揉了揉臉,重新走回樓下的劇場。

大約休息時間太長,座位上的觀眾散了很多,丁念數著排號入座,很快找到原先的位置。然而她一坐下,身邊的人便立刻驚醒,警惕地瞪了她一眼。

“……”丁念冤枉,“我又吵到你了嗎?”

傅紹恒沒答,眼神卻漸趨緩和。

“你要是很困,不如回家休息,在這裏怎麽可能睡得安穩。”

“我就眯一會兒。”

“好吧。”她把手包放到身前。

傅紹恒揉了揉脖子:“丁老師今天好興致。”

“您不也是?”

“還行,如果演出能早點結束,我興致會更高。”

“……”

“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我以為您不太情願和我打招呼。”

“怎麽會。”傅紹恒看向她身旁的空位,“你先生離開很久了。”

先生?丁念不理解他的判斷從何而來:“他不是,臨時有事去醫院了。”

“那是男朋友?”

“……也不算。”

傅紹恒明白了,打了個哈欠:“我再眯會兒,開始了叫我。”

“……”

丁念看著他往後一躺,放鬆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是實在太累,還是身邊多了個相識的人,傅紹恒這一眯竟然真的睡了過去,再醒來時,觀眾已經陸續離場,他下意識地看向丁念,但這位答應叫醒他的人民教師此時正拿著手機發微信。

他知道自己不該發脾氣,但語氣竟然是衝的:“丁老師。”

“啊?”

“請問現在幾點了?”

丁念看了眼時間:“你醒了啊,我本來想叫你的,可是你沒反應,我也不好喊得太大聲。”

她並沒撒謊,她甚至拽過他的手臂,可無奈他睡得太熟,竟一絲察覺也無。她頓了頓,又說:“你手機是不是放在衣服裏?剛才一直在震動。”

傅紹恒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機來看,兩通未接電話來自母親,一通來自蘇澈,一通來自姚芊芊。

他懊惱,撥了個號碼出去,那頭過了會兒才接起,但很快地,他臉色微變:“你有約?不是讓我去停車場等?”

“不好意思嘛,我忘了今天是最後一場演出,舞團有組織慶功會。”

“你現在在哪?”

“馬上卸完妝。”察覺到他情緒不對,姚芊芊撒嬌道,“你不要生氣嘛,這次是我不好,你能堅持看完我真的很高興。對了,上次阿姨說她想去看藝術展,有時間我陪她去好不好?”

傅紹恒臉色不太好看,聲音卻沒有起伏:“你們決定就好。”

“那我先掛了?他們還在等我。”

“嗯。”

傅紹恒等她掛斷,看了眼時間已經將近十點。兩小時演出,半小時中場休息,到頭來人沒見著,睡一覺還腰酸背痛,他開始後悔為什麽要來參加這場無謂的消遣。

劇場裏已經人影寥寥,他覺得身旁的丁念比她還要奇怪:“你怎麽還不走?”

“剛散場,人太多。”

“還是回學校?”

“是。”

“走吧,我送你。”

丁念不打算消受他的好意:“不用了傅先生。”

傅紹恒已經站了起來:“你一再拒絕會讓人很沒麵子。”

所以一開始不邀請不就好了嗎?

丁念不理解他的邏輯,他卻已經站了起來。她抬頭,與他由上而下的視線交匯,兩個人都沒有什麽反應,但一個心情不佳,一個莫名其妙,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先移開。

好吧——丁念放棄,除了強勢,他還是個很執拗的人。

執拗到非要讓別人占他的便宜。

於是,幾分鍾後,傅紹恒帶著她排隊出門,去到了地下停車場,然而他很快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

“車?我把你送到後不就開走了嗎?”蘇澈奇怪,“你該不會現在還在劇院吧。”

“……”傅紹恒握著手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丁念站在一旁,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有點想笑,又有點尷尬,她隻好清了清嗓子:“看來……我們還是原路返回比較好。”

傅紹恒也覺無趣:“抱歉。”

“這有什麽抱歉的,忘記了很正常,走吧。”

往上的電梯是空的,兩人各站一邊。

丁念不由得想——他是累糊塗了還是睡糊塗了?原來堂堂傅氏總經理也會犯和自己一樣的毛病。

冷不丁的,傅紹恒出聲:“你在笑什麽?”

“……”

“是覺得我很可笑?”

“沒有。”丁念否認,“我隻是猜您最近很忙,可能需要好好休息。”

“嗯,”傅紹恒忽然點頭,“你說得對。”

丁念忍不住笑出了聲。

傅紹恒還是不知道她在笑什麽,但她這一笑,他竟也輕鬆不少。很快,電梯抵達,兩人前後出了劇院大門,丁念先道別:“我去最近的公交站。”

“那,再見。”

“再見。”

傅紹恒看著她快步走遠,自己在原地站了會兒,然後沿著時代大道走了一段路。

拐過十字路口,傅氏集團的大樓已近在眼前。

早在嵐城政府規劃新區時,他和父親便通過各種手段爭取到一塊地皮。幾年過去,這裏已成嵐城寸土寸金的核心地段,而傅氏大樓與金融中心隔街相望,高度氣勢亦不遜色。

他抬頭望了一眼,沒做他想,直接走了進去。坐電梯直達頂樓,按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過道。放假的夜晚,各人有各人的歸處,而對他來說,能躺在辦公室的休息間安穩睡一覺——也不算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