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橘花
傅紹恒初中畢業那年,被爺爺叫到傅氏的老廠區打工。十五歲的少年身形單薄,在生產線上幹了兩周,累得腰酸背痛。爺爺問他讀書好還是幹活好,他說幹活。
成績出來,他偏科嚴重,隻上了嵐城三中。傅奶奶找關係求老師多照顧他,他知道後心中不爽,賭氣逃學,被從外地趕回來的傅天森一頓暴揍,張玉英急得嘴角冒泡,他卻不以為然,每到周末,他就和以前一樣跑去爺爺的辦公室,那裏的人不會問他考了幾分,想上什麽大學,隻會說他又長高了,像樣了,再過幾年就可以接班了。
他從來沒有排斥過接家裏的班。他喜歡工廠,裏麵有很多車床、很多人,熱火朝天的感覺勝過上課的死氣沉沉。他喜歡陪著爺爺開會,看各種研究報告,爺爺很早就告訴他賺錢的辦法:一是產品比別人好,二是學會跟人打交道。前一個靠技術和資金,後一個靠酒量和真心。他之前很反感所謂的酒桌文化,直到他大學肄業,開始接手傅氏的部分業務,才知道要提升交際的數量和質量,最需要的就是打開話題的契機。
那兩年,他在傅氏投資的一個模具廠當銷售經理,帶著十餘人的團隊,把銷售額從兩千萬提到了六千萬。之後,他去砂廠、化工廠曆練,再去下遊企業見識考察,27歲才調到了傅氏總部。大小領導雖然知道他是傅氏的接班人,但之前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本來還有諸多揣測,而當他在會上一開口,這些揣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曾跟底層員工稱兄道弟,也曾對競爭對手拳腳相向。接手傅氏後,他漸漸遠離了那些熱情和衝動的奮鬥歲月,變得成熟、沉靜,長袖善舞。他穿梭於各種場合,記住每張有利可謀的麵容,光鮮亮麗的場麵話說多了,看見相應的人就表現出相應的臉色和態度,已經成了條件反射。曉晨十幾歲的時候就嫌棄他看人下菜碟,他當然是,不然怎麽對付那些牛鬼蛇神?而當他下了班,放了假,回到家裏隻想放鬆,無需看人下菜碟的他露出的卻是疲倦和懈怠的一麵。
他貪戀這種卸下偽裝的感覺,就像喝完酒以後能夠含一口濃茶,他習慣了在最親近的人麵前**情緒,這樣他就不至於被全年無休的工作逼瘋和壓垮——可是,為什麽他要把遊刃有餘的一麵展現給別人,把左支右絀的自己交給家裏呢?這樣對親近的人公平嗎?
他以前沒想過,或者說是避開了這個問題。父母退下來之後幾乎對他有求必應,爺爺奶奶自不必說,年紀大了能顧好自己就千恩萬謝。他成為家裏唯一的在職人員,也擁有相當大的話語權,外加親情加持,沒有人指摘他的脾氣。可是拋開這個家,他還有一個小家。那個小家裏曾經有個和他差不多性格的人,他們忙碌一天,回到家裏都需要宣泄,於是沒有人願意妥協,所以矛盾不斷升級,而如今,那個她與他性格相反,他剛,她柔,她替他裹住全部的壞脾氣,他卻把這種付出變得理所應當,甚至把她,以及她的家人都當成了軟柿子。
他心裏生出幾絲恐慌。如果,他是說如果——他在某個節點觸碰到了她和他家人的底線,那麽,他所希冀的生活是否又將變成一場空?而如果他傷害了愛人,那他在外人麵前維持的好形象又有什麽意義?
丁念把全部的現金紅包清點記錄完畢,走到臥室,看見傅紹恒手裏還拿著剛才她遞給他的領帶,正坐在床邊發呆。
“喂。”她提醒他,“你怎麽了?”
他回神,將那些雜念埋在心底:“我這樣穿行嗎?”
“行,隻要你不怕熱。”
“你不是說我穿西裝好看?”
“那是春天,很久之前了。”她走過去,他站起,她把領帶在他胸前比了比,“要不算了,不要外套,還是自然點好。”
傅紹恒聽她的,把袖口往上卷了一截,突然衝她笑了下:“這樣行嗎?”
“?”
“我說,”他重新勾了勾嘴角,“這樣有沒有顯得開心一些。”
“……”丁念覺得好笑,把領帶塞回他手裏,“你自己看看吧。”
傅紹恒便走到衛生間,對著鏡子,看著裏麵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這笑有些詭異,像是手藝人捏的麵塑。他又扯大了些,好嘛,更難看。他不禁想起公司辦公室那幫人拍的照片,放上官網前送給他過目時,裏麵他和客人的神色的確比現在自然。
他抹了把臉,再出去,丁念換上了一條藏藍色的長裙。她好像特別喜歡藍色,深深淺淺的藍也特別襯她的皮膚。他湊近她,和昨天的濃妝豔抹相比,卸了妝的她十分素淨,像什麽?哦,出水芙蓉。
他問:“那我隻穿這件行不行?”
“行。”她退開半步,拿了桌上的手機,“八點了,我們可以出發了。”
“好。”他陪她出門,到了車上,丁念說,“我來開吧。”
“我來。”
“昨天晚上你醒了幾次,現在頭不疼嗎?”
“不疼。”
她坐到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那什麽……”
“我記得。”他保證,“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三個小時的車程,丁念到家時父親正在做飯。不大的廚房裏,父親穿著圍裙站在灶邊,母親幫忙打下手,端了盤剛出鍋的紅燒肉出來:“呀,你們到了?”
傅紹恒放下酒和茶葉:“媽。”
孫麗梅頓了下:“嗯,坐吧,飯還沒好。”
“那我們先去小姨家一趟。”丁念說。
“去小姨家幹什麽?”
“小姨父不是喜歡喝洋酒嗎?我們又帶了兩瓶,給他送過去。”
“也行,吳健他們也在。你們去了就回來,不要在她家吃飯。”
“知道。”丁念應了,拎了東西去到隔壁單元,不到十五分鍾就回來了。昨天家裏經曆了幾個小時的兵荒馬亂,過了一晚,那些氣球、裝飾彩帶卻都已經被收拾幹淨。丁念本以為家裏會有親戚在,沒想到隻有父母,不由得鬆了口氣。
“小傅,你自己喝點茶。”
“好。”傅紹恒坐到沙發上,開始衝洗茶具,丁安山回頭看了一眼,繼續手上動作,丁念隻好陪著他:“這很複雜的,你會不會?”
“會。”
丁念半信半疑,又見他步驟和父親操作的並無二致,心想他經常在外自是煙酒茶樣樣通,不至於連這個都不懂。正要拿了茶幾上的橘子吃,母親卻叫她:“念念,陪我去店裏拿瓶醬油。”
“哦。”她起身,走在半路才意識到拿瓶醬油怎麽還要兩個人,母親卻挽了她手臂,“你們昨晚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有沒有吵架?”
“沒有。”
“真的?”
“我還騙你,真沒有。”她奇怪,孫麗梅上前打開店門,她拿了醬油要走,卻被她攔住,“不用管,家裏有。讓你爸和他單獨待著吧。”
原來如此。“……你就這麽討厭他?”
“我討不討厭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你好不好。”孫麗梅說,“昨天給你的禮金都收好了吧。”
“嗯,但怎麽還有一張卡?”
“那卡是我和你爸的……不,不是我和你爸的。”她找她出來就是要說這個,“小傅給我們送錢,這事你知道嗎?”
“?”丁念意外,“送錢?”
“看來他還真沒告訴你。”孫麗梅想起他幾次三番過來,沒有一趟空手的。大到山參補品,小到水果牛奶,最早的時候就給了這張卡,她和丁安山堅決不要,第二次他就拿了一信封現金,過來也不提前說,往櫃台上一拍就急匆匆地走人,“我被他這副架勢嚇怕了,跟你爸說起,你爸就跟他挑明。這人真是個倔的,送一次不夠還要第二次,店裏人多眼雜哪有他這麽辦事的,後麵就隻好答應他打錢。”
“他為什麽要打給你們?”
“他說他爸媽不幹活很多年了,在家休息身體倒好,讓我們也不用早出晚歸這麽辛苦,特別是你爸,過幾年就六十了,開車不安全。”孫麗梅想起什麽,“哦,那後麵還放著張按摩椅呢,上回來跟你爸研究半天,裝好了,你爸試了試還真挺舒服……”
“媽,”丁念被這突然的信息弄得腦子亂糟糟的,“這些你怎麽不跟我說?”
“是他不讓我說。他說你知道了,不是叫他拿回去,就是變著法地更孝順他的父母。他孝敬我們是應該的,不要把事情搞複雜,我一想也對,你不就是這個性子嗎?”
“那你和爸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受著呀。”
“你這話說的,我們哪裏受著了,”孫麗梅來了氣,“這錢給你存好還給你們了,按摩椅我也拿塑料紙蓋好放著,那些水果我們倒吃了,貴一點的其他禮盒可都在櫃台底下疊得整整齊齊,我又不知道價格,賣給別人都怕賣虧了。”
“……”丁念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去裏麵看了眼,真有台豪華的按摩椅,不禁急道,“他讓你瞞你就瞞,你怎麽又這麽聽他的話了?”
“廢話,他那副冷口冷麵的樣子,送過來我們不要,難道要和他吵起來?他讓我們瞞,我們告訴你,你和他吵起來又要怪誰?我和你爸都商量過了,你要是和他好好的,這些錢我都給你們攢著,東西用也就用了。要是你們不好,我就把東西還給他,我本來昨天想發火的,他是來討債還是來娶親?可你爸說他本來就是這副鬼樣子,怕是準備幾天累了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我這才算了。也是晚上看見你們又親又抱的我才放心,所以今天等你回來,我特地找你問問清楚。”
丁念被母親一大番話說得冷靜下來,又聽她問:“那你現在給我句準話,你跟他到底打不打算一起過日子,要的話我不多事,不要的話,飯也不要吃,東西都讓他拿走,婚禮辦了就辦了,禮金到時候別人辦事我們還回去就行。”
丁念心裏百轉千回,硬是沒出聲。孫麗梅跟她對視,揚聲道:“舍不得和他散是不是?”
“……”
孫麗梅又想笑又生氣。從她回來學做菜她就知道了,死丫頭上了心,哪裏有往後撤的道理:“那你也該好好教教他,怎麽對我們客氣些。”
“我會跟他說的。我昨晚就跟他提過了。”
“真的?”
“真的。”丁念忙說,“你不覺得他今天比昨天好一點了嗎?”
“沒有。”孫麗梅故意道,瞧見她急忙解釋的樣子,又說,“行了,我也不是找他的茬。他有心是有心,但黑著一張臉總不是好習慣。要是生性如此,我不怪他,要是故意發脾氣,那我可得好好說道說道。”
“不是的,媽,他發脾氣不是衝你們。”
“管他衝誰。你跟他說,昨天是最後一次。以後再這樣,我要罵他。他要真在乎你,我的話他不敢不聽。”
丁念隻好賠笑:“他不會的,你的話他肯定聽。”
孫麗梅哼一聲,見她這副胳膊肘往外拐的樣子,心上酸酸的,但好過之前的擔心。她換了副語氣,臉上也平和了些:“念念,你也別怪媽不提醒你,兩個人過日子,不僅要真情,還要有智慧。我們母女尚且要吵架,你和他從陌生人到夫妻,如果不用心經營,光靠緣分怎麽走得遠呢?男人在家裏,是要老婆管教的。你也知道你爸之前脾氣沒這麽好,我和他經常吵,但吵完了我得跟他掏心窩子。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方式不一樣,你想讓他懂你,主動跟你說些你愛聽的,很難。你累了就說累,不要說天氣不好,指桑罵槐,彎彎繞繞的他不一定明白。你要他去洗個碗,掃個地,發了話,他會去幫你做就行。兩個人搭夥是過日子,要讓自己舒服,不是玩猜謎語遊戲,知道嗎?”
丁念點頭:“知道。”
“那他願意替你分擔家裏的瑣事嗎?”
“願意的。”盡管她沒讓他幹過什麽活,但她相信,隻要她說他肯定願意。
孫麗梅這才安了心,又交代說:“對了,還有,你不要總是苦著自己,要學會撒嬌,發發脾氣,讓他知道你不是非他不可,這叫調劑,打是親罵是愛,你不打不罵,讓別的女人來總太吃虧。他長得不賴,又能賺錢,外麵想他的女人不會少,但你不要怕,不管你們是如何開始,現在領了證辦了婚禮,他的合法配偶就你一個,有權利叫他老公的也就你一個,隻要你認真過日子,日子會安穩的,懂嗎?”
“懂。”
孫麗梅又交代了些長的短的,恨不得把幾十年的婚姻經驗都教給她,無奈聊著聊著,丁安山來催,隻好帶著女兒回去。一進門,兩個男人竟然低頭背著手站在鍋灶前,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視察什麽工作。
“好了沒有?”
丁安山轉頭:“好了好了,紅燒鯽魚馬上出鍋。”
丁念進去拿碗筷,被腥氣激得又一陣惡心,想嘔又嘔不出來,孫麗梅和丁安山不明所以,傅紹恒卻跟到衛生間門外,等她出來,先剝了個橘子給她。
早橘皮青,香氣卻足,丁念聞了聞,好過一點,把橘子吃了。一頓飯結束得簡單迅速,吃完兩個人又要去鄉下看望爺爺奶奶。折騰一天,回去的路上丁念想開車,傅紹恒不肯,隻讓她閉眼休息。
到了晚上,丁念沒提回城南,傅紹恒洗完也早早上床:“明天我帶你去嵐城的工廠看看。”
這麽久了,她一次也沒去過。
“好。”
“有親戚和部分客人給了禮金,沒來參加婚禮,我們得回禮,這兩天還有得忙。”
“嗯。”
“我媽把禮金算好了,她會交給你,以後的人情往來我們一起管。”傅紹恒關了床頭燈,擁她入懷,他好像很久沒有這麽早睡過了,丁念倒是還很清醒,她跟他提了母親白天跟她說的事,“如果我媽不告訴我,你打算瞞我多久?”
“不知道。”
“你從什麽時候給他們錢的?”
“……忘了。”
“是最近,還是早在我第一次帶你回家之後?”
“真的忘了。”他插科打諢,“我說過我會再去的,但你忙,我就一個人去。”他親她的額頭,“不要生氣,也不要還給我。”
丁念想起他們的冷戰,想起她在籌備這場婚禮的零參與,想起那些他一天天發給她而被她刻意忽略的短信,心中不無愧疚——其實,她做的也並不比他多多少。
“傅紹恒。”
“?”
“我上學的時候看過一部台灣的偶像劇。裏麵的女主角很愛男主角,愛到大家都知道,但男主角性格冷傲,對她總是忽冷忽熱,若即若離,這讓女主角很痛苦。我是觀眾,我當然知道男主角很愛她,但他總是不說,不表達,行為上也遠沒有對方那麽主動——那麽,你說,看不見的愛,是愛嗎?”
傅紹恒想了想:“對愛的人來說,是,對被愛的人……”
“不是。”丁念輕輕擁住他,“對被愛的人來說,她都感覺不到,怎麽會知道愛的存在呢?”
“丁念。”
“傅紹恒,我三十歲才遇到你,遇到你之前,我不懂怎麽對一個人好,也不知道怎麽接受別人的好,可現在,我想試試愛一個人和被愛是什麽感覺。”她抬頭,親吻他的嘴唇,“你說你愛我,就請你給我確切的愛,我不要你背著我做很多事,我要你對我坦誠、堅定,那麽我一定會回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