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月季
孫麗梅看著台上兩個緊密相擁的身影,心底的懷疑在慢慢消失。
張玉英拍完照片,眉眼含笑,等著新人下台,搶在孫麗梅前頭去給丁念拎了裙擺。孫麗梅本來對攀上這個親家還有些疙瘩,可自從見麵以來,她對婚禮的熱情程度跟自己不相上下,外加兩人都是財務出身,做事風格也有些相像,交涉起來倒沒什麽分歧。
這下,她看著張玉英笑盈盈地扶著丁念走到主桌,她這個親生母親倒沒了用處,不由得看向丈夫。丁安山想保持一貫的溫和,臉上卻是罕見的嚴肅。傅天森主動給他添酒,他抿了抿杯沿,和他簡單聊了幾句,再抬眼,女兒凳子還沒坐熱,就在小姑娘的簇擁下去了休息室。
越大的排場越磨人,他這輩子沒參加過幾次大場麵,剛才在數百人的見證下將女兒送到女婿身邊,緊張得差點走成同手同腳。同樣是父親,傅天森頗有主家風範,對他以及娘家來的人都招呼得客氣周到,而他配合半晌,隻記掛自己的女兒。他問孫麗梅:“念念這半天吃過東西沒有?”
“應該吃過了。”他們是後麵趕到的,沒有坐迎親的車。
“那中午收到的禮金……”
“我知道,結束以後會給她的。”
丁安山嗯了聲,打算讓妻子拿點吃食,卻見傅紹恒不知從哪裏拿了個餐盒,脫了外套,朝休息室那邊跑了過去。
主會場的音樂還在流淌,宴席進入上菜高峰,新人卻要見縫插針地去換敬酒服。從早到晚,丁念按照既定的流程一步步走,覺得自己當了一天木偶人,隻有剛才,在台上聽他低聲講出那些話時,沉寂的心才活絡幾分——他說不要後悔嫁給他,她怎麽會後悔呢?她隻是怕他後悔,而她無法承擔後果而已。
婚慶公司的工作人員幫忙脫下婚紗,給她換上一字肩的小禮裙。沒有了頭紗,發型也要略微變換。造型師,化妝師齊上陣,幾位伴娘隻好在旁邊幹等。沒過多久,休息間的門被敲響,曉柔走過去問:“誰啊?”,傅曉晨忙說:“我哥,我哥。”
傅紹恒大步跨進,化妝師叫了聲傅先生。
“辛苦。”傅紹恒走過去,“先停一停,我們吃點東西。”
“時間很緊……”
“盡量不耽誤時間。”傅紹恒應道,打開餐盒,裏麵是素餡的餃子。她中午就吃了點主食,母親訂的又是海鮮宴,當初他看著價格就點了頭,估計現在沒多少她能吃的。丁念早就餓過頭了,這下也不推拒,接過筷子,埋頭吃了六七個,抬頭瞧見後麵站了一排人:“我不要了。”
“再吃點,出去就要開始敬酒了。”
丁念搖頭:“真吃不下了。”
傅紹恒接過餐盒,把剩下的解決,吃得太急,拿過旁邊的礦泉水喝了半瓶。
“你先出去吧。”丁念被他盯得不舒服,房間裏又隻他一個男的。傅紹恒看了手表,沒應,直等到大功告成才跟她一塊出門。
他原本該穿和她相配的酒紅色西裝,真到了大廳,他嫌熱,索性還是那件白色的襯衫。敬酒的順序是由遠至近,剛開始幾桌還好,賓客都不熟,打過照麵喝一兩杯就過去了。越靠近主台,關係越好,公司的下屬,往來的客戶,結交的朋友,熱情的人也越來越多。傅紹恒來者不拒,隻要對方舉起酒杯,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仰頭一杯一杯地喝下肚。
丁念有新娘的特權,不用喝,被傅紹恒帶著認識各種經理各位老總,她聽著一聲聲傅總,一聲聲弟妹,一句句喜慶的吉利話,自己仿佛先醉了。她的心像被擀麵杖一遍遍地擀過來擀過去,臉上不自覺寫滿了擔憂,和他對視,他卻目露安撫。丁念惱火那杯裏的酒怎麽喝也喝不完,想叫傅曉晨偷偷換了,曉晨卻為難,伴郎手裏還有好些呢,丁念看著酒意一點點爬上他的麵容,又急又惱,好不容易趁著發喜糖的間隙湊到他耳邊:“別人敬酒不都是用白開水替的嗎?你怎麽是白酒,喝倒了怎麽辦?”
“不會。”他卻搖頭,“肯定不會。”
到了最後幾桌,熟識的親戚幾乎要跟他玩車輪戰。丁念看得心驚,勸了兩句反被客人笑鬧,傅紹恒全程緊緊牽著她的手,言語上輕鬆地把玩笑擋回去,行動上卻喝得越發痛快。
丁念拿他沒辦法,隻好盡力撐住他的身體,撐到送客,他臉上的紅色已經深得讓她心慌。散場時,張玉英沒想到他會喝成這樣,憂心道:“怎麽也不攔著點?”
“我攔了……”
“怎麽攔?大喜的日子總不能掃興吧。”孫麗梅一過來就聽到這話,自然不開心。剛才她又不是沒看見,別人勸是別人勸,傅紹恒全盤喝是自己傻。張玉英心疼慣了,本就沒其他意思,這下知道失言,忙說:“親家母你別誤會,我不是怪念念,我是擔心紹恒喝醉了,到時候不也難為她照顧嗎?”
“老公喝醉了,她照顧是應該的,問題是老公心裏得有數,要是喝不了這麽多,死要麵子活受罪算什麽?”
丁安山想製止,卻聽傅紹恒說:“我有數,媽,我沒醉。”
“沒醉就好。”孫麗梅把手提包交給丁念,“這都是你們的東西,不能放在我這兒過夜,明天也不用著急,睡飽了休息好了再回門。”
“嗯。”傅紹恒應了,“謝謝媽。”
孫麗梅心想這人喝了點酒,嘴倒不別扭了,又聽丁念問:“爺爺奶奶呢?”
她剛才一時沒照應過來。
“跟你大姑走了。”孫麗梅見她瞬間緊張的神色,“有車送的。”
“那你跟爸回去小心。”
“我們也不自己開。”孫麗梅看了眼傅紹恒,跟丁安山去傅家二老那邊打過招呼,離開了酒店。
小張開車,伴郎們把傅紹恒抬到公寓就道別離開,丁念知道傅曉晨回了老宅,方鈺和老公一起走了,就給曉柔和另外一個表妹打了電話,確認他們正在回去的路上,略微安心。走進房間,傅紹恒麵色酡紅地躺在**,她心中一悶,去外麵接了水,正打算去衛生間拿熱毛巾,就見他幾個箭步衝進衛生間,隨之而來的便是嘔吐聲,她趕緊放下水跟進去,剛到門口,人已經吐得天昏地暗。
她強忍住不適:“你怎麽樣?”
傅紹恒沒力氣回答,衝完水,強撐著身子掬水漱口。丁念上前扶住,擦擦他的嘴角,他神智略微清明了些,走出去從床頭抽屜找出幾粒藥,吃完重新躺倒在**。
丁念打開窗戶透氣,實在聞不慣,就先去了廚房煮水,沒過一會兒,又聽見他嘔吐聲音,再進去,人坐在床邊,額前發濕正往下滴水。
她去裏麵拿了幹毛巾甩給他。傅紹恒接過,聽到她質問:“這種時候逞什麽能?你胃不好不知道嗎?餓著肚子還喝這麽多?”
“不多。”傅紹恒吐完就舒服了,想站起,沒成功,把幹毛巾捏在手裏,“他們在祝福我們。哪有不要祝福的道理。”
“那你全收了,又吐了,祝福去哪兒了?”
“這兒。”他指指自己的心,“全在這兒。”
丁念哼一聲,不理他,卻被他拽住手腕:“陪我聊會兒。”
“你個醉鬼,我才不和你聊。”
“就聊一會兒。”他用了點力,把她拉到身邊坐下,“今晚是我們的新婚夜,為什麽你一點都不開心?”
“是我不開心嗎?全程冷臉的不是你?”
“我控製不住。”他神情挫敗,“……很難看,對嗎?”他像是在努力回憶白天的一切,但腦袋空空,握了她的手在掌心把玩,“我沒有給你一個完美的婚禮,所以你要懲罰我。”
他聲音很低:“不隻是婚禮,其他方麵我也很差勁,我讓你失望了。”
丁念想抽出手,卻被他攥得很緊。正巧此時,手機響了,丁念看見張玉英的來顯,接起應了兩句說還好。是還好,這人吐完要比剛才要清醒一些,洗完澡就可以睡了。說完掛斷,卻見他不知何時把一顆大得跟假的似的鑽戒套進了她右手的無名指。
“喂……”
“噓。”他讓她噤聲,也阻止她的反抗,“我看到你放在保險櫃裏的結婚證了。加上我的,兩本。你是我老婆,我給你買戒指,你就要戴。”
“已經有了。”
“不嫌多。以後還會有。”他輕輕撫摸她的手指,“不要去過一個人的生活。那樣我們都不好過。你那天說的什麽可說不可說,我知道是什麽意思,那個故事我看了,不好,是個悲劇。你前段時間還看書,什麽世家,那也不好,裏麵的人都閑著沒事幹,自作自受。你怎麽會喜歡看悲劇呢?還記得那麽清楚。那都是別人的事,是別人寫的,我們過的不是書裏的日子,你是你,我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丁念說,“你喝醉了。”
“沒有。”他否認,“我這兩天才想明白你的話,你說我一直是我,是,我沒有變過。我還是一樣忙,一樣強勢,一樣地想從你身上得到很多。對不起,我食言了。我之前跟你說的我要改很多毛病,但現在一個毛病都沒改。所以,不隻是你,你的爸媽,親戚,他們都不喜歡我。”
“那你會在意別人的喜歡嗎?”丁念想起他的冷臉,那種近似暴力的排斥,“但凡你有一點在意,你也不會讓他們下不來台。”
“我沒有想讓誰下不來台。”他還是道歉,“我明明知道你是鼓足了勇氣才答應辦婚禮,可我還是選了個不合適的時間,甚至在婚禮前夕,還在跟你鬧矛盾,丁念……”
“不要跟我道歉,看到你的臭臉的不止我一個。”丁念知道他心裏和她一樣不好過,也並非故意擺臉色,可事實就是他把糟糕情緒傳遞給了所有人,“我們鬧得不愉快是我們的事,可客人是無辜的,就算你心情再差,也最起碼給長輩一點麵子,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嗎?”
傅紹恒沉默,隨即道:“我懂。”
“你懂今天還這樣?我甚至在想,如果我爸媽家財萬貫,如果我是你事業上得力的幫手,如果我們地位平等或是略勝你一籌,你會不會就不敢這樣對我們?”
傅紹恒意外:“你是覺得我看不起你們?”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傅紹恒認真看她,“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和你的家人,你很好,他們也一樣,反倒是你,一直在提醒我們的差距。”
“因為差距也是事實。”
“但被你刻意放大了。”他想起她那本筆記本,“你把我們的生活變成一筆筆流水賬,這很傷人,難道你還完我們就一刀兩斷了?那你明天還完,我們明天就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兩年的期限是你說的,我當然要在期限內跟你算清楚。”
傅紹恒歎氣:“我說兩年,是因為你說五年太長了,我當時隻顧著合你的心意,沒有打算真的隻跟你過兩年。何況就連期限也是你先問我要的,你那麽擔心,我隻想讓你盡快同意。但現在,我們還和當初一樣嗎?”
“哪裏不一樣?婚姻需要物質基礎,你的優勢還是那麽明顯,至於感情基礎,你當然不喜歡我,我也不見得多愛你,所以我們的婚姻可以少去很多主觀因素的牽……”她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因為傅紹恒忽然湊近,“所以你記得我的話。”
“我又不是你,我當然記得。”
“那你應該也記得,我說我想從你這裏得到很多。”他也回憶起從前,回憶起那個昏暗的樓梯間,“是,你很有契約精神,你說到做到,給我體貼和關懷,給我新鮮和溫暖的生活,可為什麽,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並不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這對你一點都不公平。”
“不公平我也認了,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不可能,你想要什麽,我給你什麽。”
“……你真的喝醉了。”
“我沒有。工作和酒量,是我完全能控製的。”他知道在工作中見什麽人說什麽話,知道怎麽投其所好,獲得更大利益,他不能控製的,是情緒和她。在親近的人麵前發脾氣是件很失敗的事——她給了他輕鬆和自由,卻讓他有恃無恐。他誠心,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明天我去跟你爸媽道歉。真的,我也可以對你所有的親戚道歉,或者,我們再重新辦一場婚禮?……”
“……”丁念無語,“你錢多得沒處花了?”
傅紹恒被她一罵,自己先笑了,那笑意很淺,卻很真:“你知道的,我隻有錢,我也隻會賺錢,我願意把我全部的錢都給你,可你不要,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丁念想了想,摘下那枚鑽戒塞回他手心:“很簡單,我不要你的錢,我隻要你心裏有我,也有我的家人。這種在乎,你能給我嗎?”
“我能。”他點頭,仿佛瞬間被暖流包圍,“你告訴我,我就知道怎麽回報你的好了。我不會讓你單方麵付出的,丁念,你給我越多,就要問我索取更多。如果我太笨,不懂你要什麽,拜托你提點我。我還是那句話,隻要我有的,我都願意給你。至於算賬,如果你堅持要算,就請你一分一厘都跟我算清楚,千萬不要讓自己吃虧,隻要你不怕麻煩,算幾輩子我都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