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杏樹
孫麗梅一離開,屋子裏就安靜了許多。丁安山摸了摸膝蓋:“吃點水果?”
“謝謝,不用。”
他隻好站起來走了兩步,重新坐下:“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問你什麽。”
傅紹恒默然,又聽他說:“按道理,我們不該今天才見這一麵。”
“……是。”
“那你呢,來之前有沒有想過我和她媽媽的態度?”
“想過,不會很樂意。”
“沒有父母會樂意女兒偷偷摸摸嫁人的。”
“……是。”
“那是你要瞞,還是念念主張要瞞?”
“是我。”
“她倒聽你的話。”丁安山對他不滿,也對丁念不滿,“她昨天拿出結婚證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她做出來的事。但回到家,想想這些年,她雖然一直都很聽話,但在關鍵問題上又的確會自以為是,叛逆得不聽任何人的意見。”
傅紹恒低頭:“抱歉,是我沒考慮周全。”
“那你和她結婚也沒考慮周全?”
“那倒不會。”
丁安山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沒看出來周全在哪。”
傅紹恒頓了頓,拿起茶壺替他倒了一杯,被他拒絕,隻好又放回原位。沉默中,他拿過一旁的公文包打開,抽出文件遞給丁安山。
丁安山接了,很快沉了臉:“你這是什麽意思,炫耀你多有錢?”
“不是。”傅紹恒說,“我隻是想證明我認真地考慮過,而就目前來看,我有能力給她想要的生活。”
“她想要什麽生活?”
傅紹恒想了想:“有一定物質基礎的、穩定的生活。”
“所以你覺得有錢就夠了。”
“是,錢很重要。”畢竟他跟她前期的接觸都是因為金錢上的糾葛,而這讓他占據了這段關係的主動權,“但是,我不認為錢和婚姻能畫上等號。”
傅紹恒抽了張紙巾,虛虛地握著,好像這樣就能阻止手心裏冒出來的濕意:“來之前,我做好了很多準備,但沒有想到您給了我最大的體麵,所以,我先得謝謝您。”
丁安山沒有收受他的謝意:“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同意你們的婚事,我隻是想確認你和她是不是頭腦發熱,如果是,我們談談清楚,盡量把影響降到最低。”
傅紹恒說:“我確認不是。”
“那你們……”
“隱瞞是我們不對,我們攪亂了事情的順序,所以讓大家都不開心,但事情的對錯,不應該隻由發生的順序決定。”他看著丁安山,想叫一聲叔叔,知道不對,想叫其他的,又開不了口,他現在竟然有點慶幸丁念被支走,這樣,他才能順利把接下來的話說完。
他固執地,再次給丁安山倒了杯茶。在公司裏,他很少輕聲說話,所以大多時候,他的聲量都是讓人不舒服的,但現在,他努力克製,把昨晚躺在**思考的話說了一遍:“不瞞您說,我和她結婚,一方麵是因為家裏逼得緊,但更多是因為她這個人。她很好,比我見過的相處過的很多人都要好。
“我和她認識是在去年,我堂妹在學校出了點事,她身為老師幫忙處理,很盡心,也很周到。後來我們因為一些巧合,接觸多了,就對彼此有了更深層的了解。她起先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裏說錯了,做錯了,或是占我的便宜。我當時以為她是家教良好,所以道德感很強,但後來,我發現她幾乎對所有人都充滿防備,而這會讓所有試圖接近她的人感到挫敗……這一點,她很不討人喜歡。”
丁安山聽得皺眉,傅紹恒卻沒有察覺,他想起她那些拒絕,那些算賬,那些頭也不回便離開的背影,但,他也記得她在他麵前偶爾的放鬆,焦急,在那些暴露情緒的意外裏,他慢慢靠近她生性裏藏著的善良和溫柔。
“如果您要問我為什麽會坐在這裏,說實話,我不知怎麽回答。”他想起她昨晚的失態,“但我知道,她很在意您和她媽媽的看法,我想,兩個人來麵對總比讓她一個人要好些。”
“那你們當初做決定的時候沒有預料到現在的情況嗎?如果昨天我們沒有去嵐城,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說?”
傅紹恒把紙巾揉成一團捏在手心:“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沒有越過她來征求你們同意的資格。我隻能等,但好在,我終於等到了。”
屋子裏一時隻有煮水的聲音。丁安山看著旁邊的透明的沸騰的茶壺,第一次,他在跟陌生的年輕男人談論他的女兒。
他喝了點茶,又覺得無味。過了很久很久,才組織好措辭:“她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怎麽管過她。所以,她好像長大得特別快。她不會跟我談心,我也不知道怎麽開口,隻能從她媽媽嘴裏聽聽她過得好不好。我一直以為她是個謹慎的人,所以我想不通她為何在婚姻上如此草率。或者,這恰好說明我遠沒有自己所認為的那樣了解她。”
傅紹恒安靜地聽著,他知道丁安山在試圖和他說一些很重要的事。他在傅天森麵前也很少這樣,但麵前這個是他名義上的嶽父。
嶽父。傅紹恒覺得神奇,也隻能愈發耐心。
丁安山陷入了回憶:“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是上了高中才搬到城裏跟我們一起住,但恰好是那幾年,我下了崗,家裏的開銷都由她媽媽擔著,她媽媽壓力大,我狀態也差,有時候喝醉了還吵得很厲害……我經常想,可能就是因為我,讓她害怕了,讓她覺得沒錢的日子很難過,所以她才高考改了誌願。她在大學期間,沒問家裏要過錢,畢了業,也不聽我們的呆在昌城,而是直接考去嵐城當老師……她心裏對我是有怨的,如果我足夠有能力,能給她優渥的生活,她也不至於會是現在這種性格。”
他似乎隻有通過反思自己,才有可能找出她如此衝動的理由。他看著傅紹恒:“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去同情她,而是想讓你知道,她的家庭和你的家庭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你們結婚的初衷,但如果你們連以後的差異和矛盾都沒想過,那麽,我建議你們重新考慮。”
傅紹恒卻說:“我不會重新考慮。”
丁安山歎氣:“你不用回答得這麽快。你跟你家裏人說過沒有?他們什麽意見?”
“我爺爺奶奶很喜歡丁念。我爸和我媽也能接受。”
“意思就是不太滿意。”他不明白,“你現在這個年紀,家裏人不可能不著急,你的那個圈子裏有很多選擇,為什麽偏偏找了她呢?”他當然不是覺得丁念不配,而是——“作為過來人,我們知道門當戶對的重要性,相信你父母也一樣。現實點說,念念如果找個條件差不多的,我們可能不會是這個反應,但如今,我難免懷疑你的動機,也難免擔心她上當受騙。”
“理解。”傅紹恒還是這兩個字,但他又補充,“您放心,我不會騙她,也沒有理由騙她。”
“這沒有說服力。”
他隻好誠懇解釋:“由於家庭和工作性質,我身邊很少有像她這樣的人。我們物質條件好,所以生活壓力沒那麽大,凡事直來直往,更注重自己的感受,但丁念和我不一樣,她很在意別人對她的評價,很努力地去變成一個正確的人,雖然有時會不得其法,但好在,她不是去討好所有人,而是有自己的原則和防線。在防線外,她保持距離,在防線裏,她卻願意傾盡所有。我不知道結婚能不能打破她對我的防線,如果能……我會覺得自己很幸運。”
丁安山好像有點聽明白了,但他又不能確定:“那如果你打不破呢?”
傅紹恒默了默:“我沒想過這種可能。”
孫麗梅和丁念在店裏待到無話可說,決定回家。她從架子上拿了兩盒綠茶遞給丁念,丁念出去,她摸出鑰匙,從外麵拉下卷閘門。
丁念猶豫:“媽。”
“行了,放心吧,剛才不趕,現在還怎麽還意思趕?”
她鬆口氣:“那你對他客氣點。”
孫麗梅心想還用你教,丁念卻挽上了她的手臂,然而兩人剛走到二幢樓下,就撞見了丁安山和傅紹恒。
“怎麽了這是?要走?”
丁安山解釋:“人要趕飛機。”
孫麗梅聽了臉又拉長:“上門一趟連飯也不吃?”
傅紹恒:“抱歉,我下次再來。”
孫麗梅看了眼丁念,丁念把綠茶還給她,看向傅紹恒:“那我送你吧。”
走到小區門口,小王的車已經停在對麵。丁念回頭看了眼還站在原地的父母,忙把他拉到公示欄旁邊:“我爸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
“那你們說什麽了,他有問你很難回答的問題嗎?”
“沒有。”他看著她,想起她在他家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原來,他教她放低姿態去討長輩喜歡,自己去做卻是如此困難,“我表現得沒有你好。”
“……”丁念一聽就後悔了,“我剛才就該陪你坐在客廳,哪裏都不去的。”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和我媽說明白了,我爸很快也會明白,他平時很通情達理,今天可能……太突然了,都怪我,我但凡早一天通知也不至於這樣。”
“沒有怎麽樣,我們談了很多,你爸很好,是我應對得不好。”他低頭,看清她眼裏的擔憂,“跟你沒關係。”
“怎麽會沒關係呢?”竟然要他來給她收拾爛攤子,她覺得對他不住,想說對不起,話沒出口卻被他攬進懷裏。
“傅紹恒。”
“?”
“如果我爸有不尊重你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沒有,我說了,他對我很好。”
“那你不要不開心。”
“嗯。”
丁念覺得奇怪,明明她也見過他的家長,怎麽到了這會兒她才有了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感覺:“你也不要對我爸有不好的印象。”
她抬頭看著他,他低頭,在她額頭親了親,又往下碰了她的嘴唇:“不要胡思亂想,等我回來。”
丁念愣了愣,臉上瞬間飛起一抹紅暈。她微微掙脫:“好了……你走吧,”
“嗯。”傅紹恒又碰了碰她的臉,隨即大步走向對麵。丁念目送他離開,一轉身,隻看到公示欄裏的通知,不由暗自慶幸。而不遠處,孫麗梅看不到人,隻以為兩人還沒分開,氣得跟丁安山抱怨:“你看你女兒,明明是她不懂事,這會兒倒成苦命鴛鴦了。”
丁安山沒出聲,收回視線:“你上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丁安山給孫麗梅看的東西就是傅紹恒留下的文件,以及那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茶幾上放著的文件是資產證明,包裏的是房產證和各類理財合同,丁安山把幾份報告遞給她:“退休幾年了,你還能看明白嗎?”
“有什麽看不明白的,不就是財務報告嗎?”孫麗梅戴上老花鏡,翻了兩頁便驚得張大了嘴。她看丁安山,丁安山也看她。
孫麗梅摘下老花鏡,半天才緩過來:“這些東西是他給你的?”
“嗯。”
“念念知道嗎?”
“你待會兒問問她。”
孫麗梅做了三十年的會計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她把東西理好,等丁念上了樓又拿給她看。除了近三年的財務報告,丁念認出其餘的是他保險箱裏的東西,點了點頭:“他給我看過。”
“你倒是一點不驚訝。”
“……他本來就很有錢。”
“那你有沒有用他的?”
“用了。裝修的錢就是問他借的。”
不等孫麗梅開口,她就保證:“我會還的。”
孫麗梅又看丁安山,丁安山問:“你下午回去嗎?”
“三點半的高鐵,我訂好票了。”
“那你把這些帶回去。放好,別弄丟了。”
丁念點頭應了,把公文包先放進自己房間,猶豫許久,終究忍不住打給他:“傅紹恒,你為什麽要……”
“丁念。”他好像明白她要問他什麽,“你不在意的東西,你父母可能會在意。而且,既然決定把話說開,那就什麽都不必再隱瞞。”
“可這是你的隱私。”
“是,但對你,對你的家人,也可以不是。”他的聲音貼在她耳畔,“我隻是想讓他們放心,不管我擁有多少東西,我有的,我都願意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