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薔薇

方鈺結束婚假那天,也是高三聯考閱卷的第一天。新娘子發完喜糖就跑去參加短會,半個小時後,人已經坐進了英語組的閱卷機房。

下午五點,她心情愉快地完成了280份任務,打算叫丁念去外麵吃飯。丁念卻沒她這麽好的興致。語文組的閱卷任務比英語組繁重,她這次被分到古詩文閱讀,古詩兩個簡答,古文一道翻譯外加一道分析。閱卷重點不僅僅是關鍵字詞的注釋,還有對作品內容和思想主題的把控。

手邊的參考答案已經被她用紅筆標注了幾道痕跡,她必須像學生理解題意一樣理解答案切入的角度,從而避免主觀上的偏頗。

六點半,方鈺和其他老師吃完回來,給她打包了一份雞蛋炒米線。但機房裏不準吃東西,她隻能站在走廊上狼吞虎咽。

方鈺百無聊賴地看著樓下的路燈:“你改卷的速度也太慢了點吧,胡老師改的作文,兩百份老早改完回家了。”

“嗯。”

“你還剩幾份?”

“二十八份。”

“必須改完再回去?”

“拖著進度總不好。”

今天周六,其他學校的老師恐怕也在加班。明天下午就要開聯考分析會。等到學生周一回來,等待他們的是新一輪的期末考。總之,大家都不好過。

“希望財務科不要忙壞了才好。”方鈺伸了個懶腰,“我下周要去做檢查,還指著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補窟窿呢。”

“檢查很貴嗎?”

“不便宜。”雖然她老公在人民醫院,但從知道懷孕開始,公婆就給她聯係了最好的私人醫院,“服務是沒得說,但都是用錢堆出來的,要不是我婆婆補貼,我才舍不得花這麽多。”

說到這,她又似真似假地感歎:“有時候想想,像你這樣也挺好,獨來獨往一個,沒那麽多人也沒那麽多事,輕輕鬆鬆。”

丁念幹笑兩聲。

“對了,等發了獎金,寒假要不要出去玩?”

“算了,我還是回家看下老人吧。”

“真孝順。”方鈺不止一次調侃她,“從小到大就是乖孩子。”

丁念默不作聲,心裏卻在歎氣。方鈺新婚初孕,心情大好,她卻哪裏還有出遊的心思。房子一買,她隻怕節衣縮食還不了房貸,更別提她現在還有一筆額外的賬款。

她自然知道那輛被她蹭壞的車價值不菲,但沒想到不菲到了超乎她想象的地步。那天她聽高鴻漸說,他老板曾經開過一輛同品牌的車,但上路第二天就被人撞壞了保險杠,修理要花多少?整三十萬。那肇事司機全責,保險公司卻不能全賠,前後花了一個多月,他老板實在厭煩,自己花錢運到香港,問那司機收了十萬了事。

換個保險杠要花三十萬,丁念覺得自己真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土鱉。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款車型,雖然掉漆和換保險杠相比還算是小事,但她已經後悔那天晚上大言不慚地說:“我會以你的標準來補償你……”

所以,他當時,一定是不屑一顧的吧。

大概是她的失落太過明顯,高鴻漸也起了疑心:“怎麽突然問起這個,是遇到麻煩了嗎?”

“……沒有。”

“跟我還客套。你是擦了別人的車?嚴重嗎?是對方訛你還是走保險不順利?”

他問得快,丁念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心裏卻湧起了陌生的感動。

高鴻漸語氣溫軟:“怎麽不說話?”

“我不知道說什麽。”丁念倍感挫敗,“我們每次見麵,總是我在吐苦水,總是我帶著問題來找你——我知道這樣很不公平,但又很抱歉,我不知道除了你,還有誰願意浪費時間來聽我說這些煩心事。”

“每個人都會有煩心事,再說,這對我來說也並不是浪費時間。”

“那你有煩心事嗎?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那是因為我正在努力解決。”

“很麻煩嗎?”

“嗯。”

“那我可以幫你嗎?”

“當然。”他笑了,“我現在還在出差,如果等我回來,能和我的女朋友共進晚餐,那麽我的煩惱就被解決了。”

丁念轉過兩個彎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隔著手機,耳根竟然微微發燙。

高鴻漸卻不肯讓她沉默:“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她考慮良久,但又好像什麽都沒考慮,最後,她點點頭:“嗯。”

“真好。”

兩個人誰都沒再說話,但有些情愫就是在默契的無言中悄然確定。丁念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晚,想起他溫熱的掌心和兩人近在咫尺的距離……既恍惚又興奮,連煩惱都暫時遠離。

至於車錢——反正要放假了,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就當沒收到好了。

方鈺看她吃著吃著就出了神:“誒,我怎麽覺得你有心事?”

“沒有啦,”她解決完畢,“謝謝你給我跑腿。”

“客氣客氣。”

“你還不回家嗎?”

“回,等我老公來接我。”

?她記得方鈺的新家離學校不遠,人民醫院卻在城東,是相反的方向。

方鈺被她的表情逗笑:“怎麽啦,老公接老婆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好吧,她不懂這種天經地義,畢竟,等待她的隻有電腦裏的二十八份試卷而已。

財務科的老師做事果然老道,工資在周四晚上準時到賬。丁念苦哈哈地看了幾眼金額,外加留存的一點備用金,全部轉給了那位不催賬的債主。

傅紹恒說得沒錯,到最後,她也隻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他補償罷了,不管六十,六百,還是六千,她所謂的心安,也隻是一廂情願的心安。

而同一時刻,城郊的傅家老宅裏,考完試一身輕鬆的傅曉晨正坐在沙發邊緣啃蘋果,傅家二老和傅天森夫婦則坐在當中商量老爺子過壽的事。傅紹恒在一旁沉默地聽著,那筆轉賬消息跳出來時,他有幾秒的失神,但還是點了收下。

他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放,整個人靠向沙發。

“紹恒,你覺得呢?”

“?”他有點恍惚,“什麽?”

“我和你奶奶打算在市中心訂家餐廳,不知道訂在誰家。”

傅紹恒想了想:“去千禧吧。”

“千禧?”

“嗯,今年公司年會也在那兒,他最上麵兩層重新裝修過,地方挺大,這段時間剛開始承接宴席。”

傅奶奶皺眉:“千禧貴得不像話。”

“爺爺過壽,難得。”

“那我們得請多少人?”

“能請多少請多少。”他本就打算大操大辦,這下母親提及,他馬上給千禧的蔣總發了信息,那邊很快回複,“老爺子辦壽,肯定給你騰地方。”

他熄掉手機:“媽,那到時您聯係一下,叔伯那邊,您和爸的朋友那邊,多少湊個二十桌,有的不方便過來,我安排人接應,過夜的話我去樓下把房間訂好,省得折騰。”

“嗯,這樣也好。”張玉英問傅天森,“行嗎?”

傅天森看向父親,傅爺爺說:“我聽紹恒的。”

這就算定下了。張玉英如釋重負,傅天森又說:“天林也會提前回來,我打算讓他回老宅住。”

“嗯,是該住家裏,他的房子多久沒收拾了。”

“那我媽回來嗎?”一旁的傅曉晨連忙問。

“應該回,”傅天森說,“他們鬧歸鬧,婚還沒離成。”

傅曉晨哦了一聲,又咬了口蘋果。

張玉英不想讓孩子不開心,隻好扯開話題:“對了紹恒,你這段時間忙不忙,要不趁著過年前,再去認識幾個女孩子?”

“不用了,我很忙。”

“我昨天約人出去喝茶,聊著聊著就多問了幾句,老秦家不是有個侄女嘛,今年三十一,在稅務局幹得不錯,說是過完年要調到省裏去,這姑娘大概是眼光高,幾次戀愛都沒談成。你們年紀差不多,先接觸下也沒事。”

傅紹恒沒答,低頭翻著手機。

“跟你說話呢,你在看什麽?”

“一個彈鋼琴的男人。”傅曉晨插嘴。

傅紹恒揉她頭發:“讀書不行,視力倒可以哈。”

“這人我認識,一個選秀出身的歌手。”

“叫什麽。”

“你追星?”

“我先問的你。”

她撇嘴:“忘了,好像姓梁。”

“紹恒,”張玉英不想聽他們討論這些:“我在跟你說正事,要不要幫你約秦小姐見麵?”

“不見。”他拒絕,決定離傅曉晨那雙鷹眼遠點,起身去了陽台。

張玉英頓覺氣悶,到時候各路親戚朋友過來,哪個不是拖家帶口有兒有女,就他一個形單影隻。

她看向陽台那個側影,一肚子火憋在心裏。

而那個讓母親著急的家夥,此時正點開屏幕,縮回剛才的圖片。

這是某人朋友圈裏的剪影。她應該並不習慣分享生活,幾年下來,隻有六七條動態。

2013年:四個女孩穿著學士服,在孔子雕像前笑得十分燦爛。配文是:畢業好不好?好。

2014年:照片裏是一張淺黃色的書桌,女孩紮著馬尾,低頭在桌前批改作業,配文是:做作擺拍。

2015年:她拍了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外枝繁葉茂,滿是濃鬱的綠色——是春天。

2017年:她應該是帶了兩個畢業班,拍了兩張畢業照。

這次字數很多:三年緣分未有盡頭,願你們永遠青春,正直,永遠相信光明。

2018年:圖片是一個男人坐在鋼琴邊的側影。也就是剛才他點開的那張。

她好像很激動,隻配了三顆紅心。

她喜歡這個歌手?

最後一則朋友圈,是在去年十一月,她拍了一把小小的鑰匙,隻有七個字:此心安處是吾鄉。

不知怎麽,他從這七個字裏感覺到了小小的欣喜和滿足。

他記得母親提起過,她是昌城人,但一畢業就進了嵐城一中。可能是性格原因,學校領導對她不太重視,評獎評優的也輪不到她,比起那個年紀差不多,卻已經是省級優秀青年教師的周文,她的履曆實在算不上光鮮。

他忽然感到索然無味,畢竟,除了例行公事的朋友圈點讚,他很少這樣窺探別人的生活軌跡。

再回到客廳,傅天森和爺爺奶奶已經上樓。傅曉晨卻在接受張玉英的盤問:“你們老師說你最近情緒不好?”

“考前焦慮而已,我成績那麽差,蔣子軒又那麽凶,被他罵得我腦袋都要炸了。”馬上要放假,她卸下擔子,“現在考完了,您看我情緒不是挺好的?”

張玉英不太確定,傅曉晨卻安慰她:“放心,我OK啦。”

“我當然希望你OK。不過,家長會上,我希望你的成績更OK。”

傅曉晨佯裝哀嚎,躺在沙發上不起來,傅紹恒卻有一瞬間的疑惑:“家長會?什麽時候?”

“周日上午,群裏發過通知,不過老師為了強調,又群發了短信。”張玉英把信息翻出來給他看,傅紹恒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沒有收到,看了眼時間地點,“我沒空。”

傅曉晨淡淡:“又沒讓你去。”

“對,你忙你的,我去。”張玉英覺得丁念做事還是很負責的,“結束以後,我還要找老師說說話。”

傅紹恒情緒不明,沒發現傅曉晨一直盯著他。過了會兒,他拿起茶幾上的鑰匙要走,張玉英知道他明天有早會也不好阻攔,隻說:“開車小心點。”

傅紹恒嗯了一聲,很快帶上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