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樺

正是飯點,周圍的餐廳門庭若市。傅紹恒找了間人少的直接進去點餐。不一會兒,兩份熱氣騰騰的米線便上了桌,他看著眼前花花綠綠的小碟子,有些莫名其妙:“這怎麽吃?”

丁念沒想到他隻是找了家大眾餐廳,顯然這一頓是吃不回九百八的。她鬱悶地把袋子放到一旁:“把所有東西放進湯裏就好了。”

“那這兩個蛋?”

“也放進去。”丁念動手操作自己那份,“湯上麵有層熱油,溫度很高。”

傅紹恒學著她的動作:“那為什麽不全裝齊了端出來,搞得這麽麻煩。”

“因為這是過橋米線。”

“什麽米線?”菜單上寫的隻是至尊套餐。

丁念抬頭:“你沒聽說過?”

傅紹恒觀察她的神色,想了想:“沒有。”

哈,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沒聽說過過橋米線?

“怎麽,我必須知道這種奇怪的東西?”

“……那倒也不是。”

“那請丁老師讓我當一回學生。你好像很懂的樣子。”

“……”丁念不確定他是真不懂假不懂,又想他也沒欺騙自己的必要,便粗略地說:“這是雲南那邊流傳的小故事,說是有一位妻子每天要給丈夫送飯,偶然間發現雞湯上的雞油能鎖住溫度,便提前把米線等食材燙熟,和雞湯分開送過去。這樣丈夫吃的時候再把食材和湯底混合,就能吃上熱騰騰的一頓。而因為妻子送飯途中要經過一道橋,所以為了紀念這位妻子的聰明賢惠,便把這種形式的米線叫過橋米線。”

“原來是這樣,”傅紹恒聽得認真,“那丈夫是做什麽的,怎麽每天都要人送飯。”

“好像是個書生,在島上讀書。”

“隻是讀書,為什麽不自己回家吃?”

“讀書需要專心,又或是妻子體恤。”

傅紹恒已經把所有東西倒進雞湯裏:“那他怎麽不體恤妻子?一頓飯吃得這樣周折。”

“周折?這難道不是智慧和情.趣嗎?”為了讓丈夫吃一頓熱食,妻子的用心程度可見一斑,怎麽到他嘴裏成了吃力不討好了。

傅紹恒又問:“那書生後來可有考取功名?”

丁念不知道後續:“什麽功名?”

“他這樣勤奮,妻子又十分賢惠,故事不該有個美好結局?”

“那也不一定要考取功名才算吧,一日三餐,郎情妾意,就這樣平淡相處也沒什麽不好。”

傅紹恒忽然笑了,這故事掐頭去尾實在太理想化。書生不考取功名,成日讀書,家庭收入從何而來?沒有收入,這樣的生活還能維持多久?

丁念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知道他沒說出來的定不是什麽好話,於是她幹脆退了一步:“民間傳聞是有不可信的地方,但也不是毫無邏輯,況且美食的發明本來也有很多偶然因素。你不相信沒關係,就當我胡說,這隻不過是編出來供人閑談的而已。”

“我是不太相信,但也沒說這故事完全是編造的。”傅紹恒夾起一片菜葉又放下,“食物需要人的加工,不管是什麽形式,隻要能滿足人的需求就有價值。我隻是覺得,把過橋米線做成生意的人很有頭腦,這樣分開裝除了使一份普通米線看起來豐富繁雜之外,沒有任何好處。湯底太燙要擱置,菜碼混進去卻不入味,吃的人感覺一般,做的人卻要多刷幾個碗,老板為了不賠本,隻能把價格抬高,而作為食客,我們又隻能被動接受這種無意義的溢價。”

丁念被他說得沒了胃口,她放下筷子:“怎麽,你要做米線生意嗎?我們付了錢吃東西就好。”

“可這並不好吃。”

“那怪誰?這是你自己選的店。”

“所以你在怪我?我又不知道‘雲南印象’隻有米線。”傅紹恒環顧四周,偌大的店鋪竟然隻有寥寥幾桌有客。這個店名取得寬泛,賣的東西又太單一,顯然名不副實。

丁念默然,十分後悔自己多嘴。她再不做聲,悶頭挑起一筷子的米線,嗯,味道實在一般,但因為米線順滑,倒也不至於難以下咽。這種所謂的特色小吃一旦開在別處就容易失去當地的味道,沒有鄉土記憶加成,她這種外地食客很容易感到失望。

她既已沉默,傅紹恒也無意再談。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她討論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你來我往的浪費時間,隻會讓這碗米線味道更差。

男人吃東西的速度一般都比女人快,傅紹恒吃完等了一會兒,丁念才結束這頓不太可口的晚餐。

結果,兩人碗裏的湯底不相上下。

丁念擦完嘴巴,調侃道:“你不是說不好吃嗎?”

“再難吃也不能浪費糧食。”

“……哦。”丁念攔住傅紹恒招手的動作,起身去前台結賬,結完賬,傅紹恒已經在門口等,“看來你還真是怕占人便宜。”

拒絕搭車,拒絕道歉,收下裙子卻要連飯錢也算得清清楚楚。

兩個人回到地下停車場,傅紹恒解了車鎖:“還要麻煩你送我到萬楓公寓。”

“金融中心那邊?”

“對。”他打開車門坐進去。

丁念倍感無力,他習慣了讓別人順著他的意思去做,可是——剛開始是他要道歉對嗎?那為什麽聽話的是她?

算了,丁念知道這頓飯遠不及那條裙子的零頭,再次打開了駕駛座的門。錢就是人情,她自認現在低人一等。然而,如果她知道十五分鍾後她將欠他一個更大的人情,那她可能寧願今晚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丁念站在海洋公園的門口,認真搜索著與汽車維修相關的信息。車子和人一樣有身份之別,有的人割破手指隻需要一張創口貼,但有的車蹭掉漆卻要厚厚的一遝錢。

她昨晚幾乎沒睡,腦海裏一直回放下車庫轉彎的那個瞬間。車身太長,她方向盤又打得猛,當左後門和牆壁親密接觸時,摩擦聲轉瞬即逝,而她踩下刹車的那刻就意識到:完了,肯定碰著了。

傅紹恒也皺起眉頭,他解開安全帶,朝後看了一眼:“別擋道,先往前開。”

她順著他的指引停到了車位上,高級公寓的車位寬敞,不知比剛才的商場車位好停多少,但她幾乎立刻跳下了車,嘶——她倒抽一口涼氣,巨大的刮痕實在明顯,就像玻璃器皿上撕不幹淨的標簽紙,混亂糟糕。

“對不起,我剛才轉得太快了。”她的解釋著急而蒼白。

傅紹恒也下了車,試了試左邊的兩扇門,開合都正常,就是剮蹭和凹陷比較嚴重。

“看來你還真是不常開車。”

丁念站在一旁,臉色難看,又說:“我去看看牆怎麽樣了。”

牆還能怎麽樣?和車比起來自然好很多,但也不是全無痕跡。丁念靠近了些,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麽一碰,是車疼些還是牆疼些?

“你要看多久?”傅紹恒的聲音出現在身後,她猛地轉身,差點撞到他的下巴,他沉著臉把她往旁邊一拉,“這是個大轉彎,有車開下來怎麽辦,萬一還是個跟你一樣的技術高手。”

丁念這才感到後怕,跟著他又走回車旁:“那什麽,真對不起,維修我會負責的。”

“要你負什麽責。”他沒看她,從手機裏翻出一個號碼,丁念聽他交代了幾句車的情況,又說什麽保險,時間,“我明天把車開到公司,這兩天放假,你上班了再處理吧。”

他很快掛斷,朝丁念伸出手:“鑰匙。”

“哦,我還沒拔下來。”她打開車門,意識到自己又幹了件蠢事。

傅紹恒接過落鎖,又聽她說:“你到時候把賬單給我吧。”

“不用。”

丁念不知道車險能不能全賠,即使可以,她也良心不安:“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應該負責。”

傅紹恒看著她:“你嚇糊塗了吧?是你送我,如果我沒讓你開車,就不會是這個結果。”

“可是……”

“不用可是。”很奇怪,今晚兩個人的角色好像發生了對換,傅紹恒走進電梯:“你有沒有覺得,一直聽別人說‘不用’其實也很難受?”

“……”

丁念知道他是在調侃她。可是,這跟她之前的情況不一樣,她拒絕隻是因為無功不受祿,但今天,“過錯在我,賠償是理所應當的。”

“很少有什麽事情是理所應當的。”

“?”

傅紹恒懶得再解釋,電梯門開,他陪她走了幾步:“這次就不送你了,門口就有公交站,很好打車。”

“哦。”丁念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卻不想傅紹恒還站在原地。她歎了口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好推開旋轉門,很快消失在傅紹恒的視線裏。

回去的路上,丁念心裏五味雜陳。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卻不知他開的那輛車價值幾何,網上的信息冗雜,她從昨晚篩選到現在,依舊篩選不出可供參考的價格。

她憂心忡忡地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高鴻漸出聲提醒,她才發現這父子倆已經站在了自己跟前。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丁念不想把煩惱加諸於人,笑了笑,又看向他身旁的男孩,高鴻漸說:“小斌,叫阿姨。”

“阿姨好。”男孩目光探究。

“你好。”丁念擠出一個幹澀的笑容。

第一次見麵,氣氛當然是尷尬的。丁念跟在他們父子後麵逛了一大圈,偶爾給他們拍幾張照片,逛到鯊魚館的時候,男孩忽然說:“阿姨,我跟你拍一張吧。”

她十分意外,但也配合地蹲下。到了飯點,高鴻漸帶了他們去吃炸雞漢堡,她很久沒有吃這些東西,但瞧著男孩高興的樣子,不知怎麽胃口也好起來。

告別時,高鴻漸對她有些抱歉。他能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但兒子在場,他分不出更多精力去照顧她。丁念倒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和小男孩說了拜拜,便直接打車回了學校。

傅紹恒大概是不會把賬單發給她的,她懊惱地想,這點修車的錢對他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但可能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甚至更多。

她思來想去,決定給他轉六千塊錢。

不然還能怎麽辦呢?

她真討厭處理金錢債,更別說是跟一個社會地位和財力都與自己差距懸殊的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