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紀公子
隆冬臘月,漫天飛雪。
冰霜嚴寒之中,東宮衝破天際的火光,將京城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東宮後花園,一處靠近圍牆的太湖石上,衣衫單薄的沈嫣奮力往上攀爬。
沈嫣之下,渾身是傷的男人用盡力量將她高高托起:“郡主,快,翻過這道牆就安全了!”
“咻!!”
一道長箭,劃破長空,飛射而來!!
瞬間,撕裂的疼痛刺穿後背,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沈嫣不受控製地往下墜。
“郡主別怕!卑職拚死也會帶你離開!”
雖然身體砸在地上之前,男人有力的大手將她緊緊拖住,可銳利無比的箭矢已然穿透了她整個胸膛。
“唔……唔唔……”
感覺到生命快速流逝,沈嫣心底生出濃濃的悲戚:
父親母親將生的機會留給她,小岑將軍豁出性命一路相護,可她竟連東宮都沒逃出去就被叛軍射殺!
不,她不能死。
她若是死了,往後便再無人知曉東宮之變的真相!更無人能為東宮百十條枉死的性命報仇!
她不能死……
她還不能死……
——
大周天正四年,晚秋九月。
沈嫣坐在八角涼亭,瞧著不遠處的金桂樹發愣,雖然來到這裏已有好幾日,但她仍有幾分不習慣。
畢竟,誰也不敢相信,死於東宮叛亂的自己,閉眼再睜眼竟來到了四年後,成了江寧府定安縣紀氏三房被一場高熱奪走性命的紀公子,紀君言。
嗯,紀公子。
她確定自己是女兒身,但在原主的記憶中,原主自生下來便被父母以男兒的身份養大。
認真說來,年僅十二歲的原主,一生都過得辛苦。
原主父親紀明修是紀氏三房的庶子。
因其為爬床丫頭所生,紀明修從小便受人白眼,遭人唾棄,嫡母康氏對他更是處處磋磨。
紀明修雖爭氣,考中舉人,離鄉赴任,可康氏還是三五月便修書一封,指責紀明修的妻子程氏多年無子。康氏仗著嫡母身份,以不孝為由,非逼著紀明修休妻另娶。
紀明修和程氏感情深厚,便謊稱程氏剛剛誕下的女嬰為男孩。
天高路遠,夫妻和順,康氏也不好再發難,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沒過多久紀明修便在一次巡河途中失足落水。
沒了丈夫,程氏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三個女兒和一個不足半歲的“兒子”,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回到定安縣,回到紀氏三房。
孤兒寡母沒用依靠,曾經的康氏,如今的康老夫人對他們更是變本加厲、百般刁難。
前些天,原主墜入湖中,高熱不斷,程氏求她給些銀子請個大夫,康老夫人卻說:“小孩子受涼發熱是常有的事,有什麽打緊的?再說了,是他自己貪玩掉入湖中,就該吃點苦頭、長長教訓。”
就這樣,年僅十二歲的原主活活病死過去。
想起種種,沈嫣心中驟然生出濃濃的悲憤,她知道這是原主殘留的怨念。
她將手放在胸口:“你放心,往後我便是你,我便是紀君言,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叫那些欺負你們的人付出代價!”
言落,十二歲的紀君言眼中閃爍出灼灼光芒。
“咚咚咚……咚咚咚……”
不遠處晏平書院傳來的放學鍾聲,叫紀君言回過神來:“我得趕緊過去,免得朱夫子走了!”
紀君言抓起身邊自己前些天寫好的“功課”,扭頭就往八角亭外跑。
她跑得又快又急,沒看到旁邊有人經過,還來不及反應,就結結實實撞上了一道堅硬的人牆。
“砰!”
瘦小幹癟的紀君言,瞬間被撞得頭暈眼花,身體往後一仰,手裏拿著的功課也悉數飛了出去。
一張張裁剪整齊的皓白宣紙,如同翻飛的羽毛,又似翩翩而落的飛雪,洋洋灑灑而落,場麵一度如夢似幻。
當然了,若不是她馬上就要摔個四仰八叉,她也很願意欣賞此刻的景致。
紀君言咬緊牙關,努力將身體往旁邊一側,免得摔到腦袋。
可就在這時,剛剛和她撞了個滿懷的男人好心伸手扶她,結果她身體這麽一扭——
男人的大手直接撫上了她的胸口!
“!”
紀君言大腦瞬間懵了。
眨眼的功夫,男人有力的大手已經由她的胸口繞到了後背,瞬間就將她給穩住了。
“如今的小兒走路都這般不長眼。”
冰冷的聲線,帶著明顯的不滿。
然而——
“啪!”
清脆的巴掌聲炸開。
紀君言瞪大雙眼,怒視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男人:“混蛋,你竟然——”
輕薄我!
嗬斥的話到了嘴邊,紀君言卻猛然反應過來,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東宮的郡主,在外人看來她也不再是女子,而是個十二歲出頭的毛頭小子。
冷靜下來,紀君言這才看清麵前的男人,穿著一襲天青錦衣,腰係玉佩,麵如刀削,五官清冷,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分明身量高大,身材寬厚,麵色卻十分蒼白,嘴唇更是沒有一絲血色。
紀君言抱拳作揖向男人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你好心幫了我,我卻……”
“給了我一巴掌?”
男人修長好看的手,揉了揉方才被打的臉頰。
小子雖然看著幹癟瘦小,力氣卻不弱。
紀君言更尷尬了,解釋道:“平日裏經常有人欺負我、打我,就像你方才那樣,扣著我的後背,拎起來就打……所以我……我才……”
她並沒有說謊。
雖然她名義上是紀氏三房的男丁,但在康老夫人的授意下,府中下人經常欺負他們,而原主作為“男童”,更是時常挨打。
“所以,你就像打那些欺負你的人一樣,反手就是一個巴掌?”
十二歲的小郎自嘲一笑:“我原來不敢。”
母親程氏生性怯懦,覺得她們寄人籬下,便勸她們一忍再忍。
“可我現在敢了。”
老天給了她新的機會,她成了紀君言,她不僅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紀氏母子四人,她更要由小小的定安縣一步一步走向京城,為四年前喪命於東宮的爹娘、百十條性命討回公道!
這一刻,明明瘦削無比的小郎,卻無比堅定。
這樣的神情,讓男人都愣住了。
紀君言從懷裏摸出自己的錢包,裏麵是她僅有的三十文錢,“我知道這點錢根本算不上什麽,但是,我還趕著去晏平書院,就不能陪你去醫館尋大夫了。”
她將錢包塞進男人的手中,俯身將四散的功課撿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向了晏平書院。
等到男人回過神來,方才的小兒早已不見了蹤影,留下的隻有手裏破舊的錢包。
“陸澈啊陸澈,小兒胡編亂造的渾話你也信?”
男人冷笑,幽深的目光卻瞥見了不遠處一份紀君言遺漏的功課。
嗬,黃毛小兒的東西。
就在陸澈轉身要走時,風輕輕吹動宣紙,他看到了紙上跳動的字跡。
“這字跡……”
陸澈眼瞳一縮。
他記得方才那小子說他要去晏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