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之將死,其行也善

安玉琳靠坐在馬車壁上,淡淡道:“王爺已經賞過了,甘棠姑姑不必如此。”

“甘將軍原是先宣王的舊臣,甘棠自幼在宣王府長大。先宣王待甘棠如親女,奇珍異寶總少不了甘棠那一份。人都說寶劍贈英雄,如今在奴婢這裏恐怕是要埋沒了。故而,這是奴婢送與督主的,與旁人無幹。”甘棠托著錦盒,沒有要收回的意思。

安玉琳略有猶疑,還是傾身接過錦盒,錦盒落手比想象中要重,可見甘棠身上也是有些功夫在的。他將錦盒放在小桌上打開,裏麵竟是一把玉柄劍,玉柄上雕刻著雙龍纏繞紋樣。拔劍觀之,湛然有寒光。

“此劍名為玉柄龍,削鐵如泥,是不世出的寶劍。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玉琳怎可無寶劍?這可見是,緣分天定。”甘棠的纖纖玉手輕輕拂過劍柄,笑道。

“姑姑學識淵博,才思敏捷。不過,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咱家的君主,隻有陛下一人。”安玉琳將劍放入匣內,推回甘棠麵前。

“金餅光茫升海月,玉龍鱗甲護霜雲。奴婢說了,這是奴婢送與督主的。奴婢也別無妄念,隻盼王爺在大朝會後能盡快平安離京。更何況,督主難不成還要叫奴婢帶著它,去見駕嗎?”甘棠挑眉看著安玉琳,竟露出了一點兒嬌蠻之色。

安玉琳麵上有些無奈,道:“如此貴重之物,咱家可不敢收,暫代甘棠姑姑保管就是了。甘棠姑姑忠心為主,其義可嘉。隻是咱家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督主但講無妨。”甘棠嚴肅了神色,看著安玉琳道。

“咱們做奴婢的,忠心是最要緊的。隻是這次既是國事,又是天家家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甘棠姑姑,多思無益。交淺言深,甘棠姑姑莫怪。”

甘棠默然垂首,心中百轉千回,歎道:“我也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兩人沉默著,各有思量。

東廠督主的車架沒人敢擋,半個時辰就到了宮門前的禦街。

甘棠忽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道:“適才一時忙亂,倒忘了把這個放下了。還請督主,一並暫為保管吧。”說著便把匕首放在了桌上的錦盒上麵,心道若我不在了,這兩件稀世神兵俱歸安玉琳,也算報答他實心提醒。若安玉琳能看在這兩件寶物的份上,回護王爺一二,那就再好不過了。

“咱家倒是沒有想到,有一日會幫著美人保管神兵。”安玉琳玩笑道。隻是他不知自己此時臉上的笑容,沒有半點虛假,笑起來眉眼彎彎,衝淡了臉上的陰鷙之氣。

“督主大人,”甘棠微微一怔,也笑道,“督主大人還是多笑笑好。”

安玉琳卻是將笑容一收,剛要開口,便感覺到馬車停下了。

“督主,馮掌印在宮門口呢,您看……”宋七在馬車前呈報道。

安玉琳聽得此言連忙下車,馬車離宮門不到百米。宮門口除了禁衛,還站了一群人,為首的太監頭發斑白,正是馮掌印。

“幹爹!”安玉琳一路小跑到馮掌印麵前跪下,殷勤道:“幹爹,天兒這麽冷,您怎麽到宮門口來了?有什麽事吩咐底下人做就是了。”

“做奴婢的,應當事事想著為主子分憂。你如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馮掌印氣道,陛下親命的事情怎麽能交給旁人做。

“幹爹教訓的是,都是兒子的錯,幹爹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安玉琳說著,竟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幾個嘴巴。

甘棠見狀一驚,忙趕上前去,道:“奴婢拜見馮掌印。”

馮掌印忙扶住甘棠道:“甘棠姑姑千萬不要多禮,是陛下特意遣奴婢來迎您的。”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安公公對掌印也是一片拳拳孝心,掌印就饒安公公這一回吧。”甘棠想著在馮掌印麵前,尊稱安玉琳官階不合適,隻好用安公公來稱呼。

“罷了,玉琳,還不快謝甘棠姑姑給你求情。”

“奴婢多謝甘棠姑姑。”

安玉琳說著就要叩頭,甘棠忙伸手扶起安玉琳。適才二人還在言笑晏晏,才過了這麽一會兒,卻又是這樣一番情形。

安玉琳在外麵威風八麵,連王宮貴胄都得賠小心。可是在這宮裏,縱使是馮掌印也不敢有一絲冒犯皇帝。因為當今皇帝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司禮監雖被稱為權傾朝野,可司禮監也好,朝廷也好,實際上還是被當今皇帝緊緊握在手中的,一言就可決人生死、升遷。馮掌印懲戒安玉琳,其實是為了安玉琳好,這一點在場的三人心裏都清楚。

宣王封地的事,基本都是甘棠協助宣王在打理。宣王還未娶王妃,底下的人雖不知宣王和甘棠這算如何,但基本上是把甘棠當王府的主子敬著的。這種因言獲罰的事情,雖捅不到她麵前來,但她心裏也有數。隻是,安玉琳若是生在世家,稱一聲芝蘭玉樹也不為過。如今這樣,實在讓人不忍。

甘棠雖然心裏有些難受,但還是扯出個笑容道:“不好叫陛下久等。”

“甘棠姑姑說的是正理,奴婢今日也犯糊塗了。”馮掌印擊掌三下,便有小太監從宮門內側抬出一頂小轎來,接著道:“是陛下的吩咐,甘棠姑姑切勿推辭,請上轎吧。”

甘棠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望安玉琳。安玉琳對自己下手極狠,此時嘴角正在向外流血,他垂著眼睛讓人看不清神色。

甘棠也有所耳聞,太監本身殘缺,便十分注重地位和麵子。如今安玉琳一身狼狽地站在這,在屬下們麵前全無遮掩,內心想必不如表現出來的這麽平靜。

轉念一想,自己這次恐怕是有去無回,竟還有心思關心別人。甘棠暗歎一聲,還是微微動了動袖子。那裝著平時備給宣王喝藥時吃的,甘棠特製糖丸的荷包,就落在手中。

馮掌印見甘棠站在那裏不動,輕聲喚道:“甘棠姑姑?”

“瞧奴婢這記性,本是撿了安公公掉在馬車上的荷包,要送還的。這一會兒工夫,便差點兒忘了。”甘棠想著人之將死其行也善,世間多苦難,自己最後能做的點事情,便是將這糖丸給了安玉琳罷。

甘棠手裏拿著一個白色素錦飾波浪暗紋的荷包,幾步走到安玉琳麵前。不顧安玉琳訝異的神色,將荷包塞到安玉琳手裏,轉身便走。

甘棠上了轎子,馮掌印便示意安玉琳回司禮監,不必跟了,馮掌印自己跟著轎子往乾清宮去了。

安玉琳目送那頂小轎遠去,心裏也是五味雜陳。宣王還托他照拂甘棠,沒想到卻是甘棠出言解救他於窘境。安玉琳輕輕摩挲兩下手裏的荷包,不知這又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