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自惜身

郭秦盯住阿離一身綾羅,如今的她已經不似剛進公主府時那般身著錦衣,仿徨無措。他眼睛裏滿是血絲,眼神變得淩厲:“阿離!不要接受這些所謂貴人的施舍!”他吃力地抬頭,盯住永清,“他們或許會有所不同,但那也隻是內鬥罷了,她憐憫你,也不過視你如貓兒狗兒,除非殃及自身,又怎會故作仁慈地垂聽民情?害我們的人和你求救的人,本就是同一群人——難道她會造自己家的反?”

永清倒退了一步。

腦海裏一片嗡嗡,她是這樣的人嗎?

她好像可以反駁他,她和劉騎、趙都雲泥有別,但那真正生殺予奪的皇帝,是她的父親,她又如何能與之割席?

“不是的!”阿離瘋狂搖頭,“公主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樣——”

“阿離,不要把命交到別人手裏。你不會因為她幫過你一回,便想著什麽結草銜環,以身相報吧?燕室的民籍冊是什麽?那是勾魂簿罷了!這是爹一輩子的教訓。”郭秦咳出一口血,那強撐殘燭的恨意已燃燒殆盡,“遊俠流民也沒什麽不好,皇帝老兒恐怕這輩子連兩京之地以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可笑普天之下又有幾處王土?隻要你拿著劍,永遠不要聽別人的妖言,隻要你拿著劍,天下萬裏你都來去自如。”

他說到後麵,已經極為吃力了,幾度想握住女兒的手,卻老是錯開,聲音亦漸漸頹下:“答應爹,阿離,答應爹,不要做燕家權貴的順民、附庸、爪牙、妻妾……你要隨心所欲地活著,活得比他們更自在,更正氣浩然……”

阿離握住他的手,眼淚洶湧而下:“爹,我答應,我什麽都答應——”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又將回到之前那活死人般的狀態:“幫一幫爹爹。阿離,殘喘苟延,丟人。爹這輩子本就該死在兵刃上。阿離,用你的劍,殺了我。”

他沒有迎來女兒回答,但也沒有氣力再度重複遺命了。

阿離的抽泣聲音漸漸止息,肩臂亦止了顫抖。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絲綢滑溜溜的,隻把臉上的淚痕愈發抹開了,不似以前穿的夏布方便耐用,無論是血還是淚,都可以盡數抹去,留一張幹淨的臉,一雙方便行事的手。

她拔出了那柄李長史相贈的長劍,聲音還帶著一點澀啞:“爹,將就一下,以前那把劍不見了。”

“不挑了。”郭秦頷首,神色一鬆,好似世上最好的麻沸散,最好的止痛藥已被呈現。

寒光一閃,永清眼睫一顫。

噴濺的鮮紅沒有落到她身上,卻令她更加難過。

一刻之後,趙都看到滿身是血的阿離毫不驚訝,鐵麵後的那雙眼睛,始有了他們這種人身邊暗衛的冷漠空洞。

“臣還以為,公主是來伸張正義,救人的——沒想到卻是來滅口的。”趙都仿佛十分驚訝,讚歎道,“看來公主倒與臣是一路人。”

這句“一路人”,瞬間刺得兩個女孩子都僵住了背脊。

永清沒有搭理趙都,兀自向深獄出口走去。

“公主不發發善心,救一救那些……朝京來的人?難道在公主眼裏,他們不算自己人?”他的話似蛇般纏住了她的腿,叫她又停了下來,“公主在陛下麵前如此傲烈不屈,臣還以為公主今日還要**平此處,平盡世間不平之事呢。”

真是可笑。

她回頭,細細審視著趙都那張仿佛看客般的臉:“你想用你們造的孽,讓我愧疚?”

“但凡你們稍稍有一點天良,這裏稍不似一點活地獄的情狀,我或許真的會如你所揣測,不管不顧,大鬧一場。”身側幽魂般的呻吟,隻是在恨生命之不盡,而不是乞求苟命。她感覺有一點麻木了,不去細想腳上沾濕的是什麽東西,靜靜地盯住趙都,“有用嗎?你們這樣的人。即便北寺**為灰燼,你們也能尋另一處人間煉獄,說不定,下一回,便是宣室,是德陽,是長秋。”

趙都毫不在意:“公主的意思是,要替天行道,**平我們,**平陛下了。”

永清冷笑一聲。

趙都卻道:“不知‘我們’之中的許侍中,能不能被公主高抬貴手,放過一馬。”一脈燭影拍到她側顏之上,照見她微微睜大的瞳仁,趙都見之興奮起來,“哦?看來公主之前絲毫沒有發現,許侍中,也是‘我們’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