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朧夜

北門前是夕暉漫漫,太子望見緊閉的宮門,怒火中燒。

這回,虎賁中郎將灌錚親自迎在車前,歉然道:“今日禁中下諭,早關宮門,殿下是奉詔入宮?可有詔書?殿下若是無要事,不若明日再入宮麵聖?失闌實屬大罪,臣實在擔當不起。”

太子的聲音悶在車廂裏:“陛下何時下的諭?”

“半個時辰前,”灌錚道,“許侍中親自代傳。”

車廂裏一陣沉默。

須臾,車中搖鈴一響,車吏便會意,駕車掉頭而去。

太子遲疑道:“我送五妹回府?”

永清輕輕搖頭:“我一定要回宮。父皇發現我出宮是小事,隻怕細究起來連累三哥。我不想三哥為我惹禍上身。”

她這話說得誠心誠意,太子頗為動容,他生母鍾良娣早喪,皇帝向來不愛重他,爹不疼娘不愛,手足之情更是淡薄,沒想到永清雖然性子驕矜,竟還頗為體貼。她大可一走了之,不管不顧,畢竟皇帝上次見識了她的狂病,如今連訓斥她也怕惹麻煩,非要回宮,也確實隻是為了太子。

“此事多半是許巽,”太子一說出那個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名字,剛生出的柔情也冷卻,“他是要你去找他。”

“不可能。”永清一想起昨日她對許長歌的刻薄言辭,便矢口否認。

太子頗為探究地打量她:“你和許巽——”他剛把她和許巽連起來,她耳朵尖就開始泛紅,這話想來也不必問下去了,“許巽狼子野心,翻雲覆雨,我勸五妹莫要著了他的道。”

永清又好氣又好笑,隻得道:“三哥,真的沒辦法進宮了嗎?”

“如今丹若宮雖隻是父皇行宮,但宮禁也不比朝京鬆散到哪裏去。”太子眼中一暗,“當然,隻是對我而言。自有那猖狂之人,恃著父皇的恩寵,可以在宵禁後出入宮門。”

永清問:“誰?”

太子冷冷道:“許巽。”

這不就是許長歌給她張個網等她自己往下跳麽?

永清倚在車窗旁,緘默不語。她突然後悔剛才說為太子著想。不如,她直接回公主府,也不管明日東宮如何洪水滔天了。

“我送你去馮翊公府。”太子忽然道。

太子細細考量一番,想起昨日許長歌對永清的反應,突然覺得,誰著了誰的道還不一定。若許長歌對永清動心,那簡直是天譴般的報應,蘧皇後是決計不讓他攀上永清的。一想到世上還有許長歌求而不得的事,太子已然快意。

“三哥不是讓我不要和許侍中扯上關係麽。”永清頗為抗拒。

“為今之計也隻得如此了,”他猶豫了一下,“許巽雖狂妄,但好歹恪守於禮,不似趙都那般市井做派。”

待到夜色初臨,許長歌沐浴方畢,正焚香讀稿,就聽見僮仆來告:“公子,有一女子求見。”

他眸中閃過訝異:“誰?”

小僮雖知自家公子不是拈花惹草的主,仍不免好奇地窺探他的神色:“她不告知姓氏,自稱,采薇。”

永清直接被引進了內室。

雕花門窗皆敞,落入庭中花木疏影、簷下月光。許長歌穿著白色寢衣對庭盤坐,半披著一件靛藍袍衫,身旁唯有一個香幾,兩卷牘文。

他散垂腰間的長發猶有水痕,月下側顏,隱隱透出些蕭閑疏狂的意態。

他好像生來就接近月色一般。

永清不由多看了幾眼,直入主題:“侍中送我回宮。”

她還是如此理所當然,頤指氣使。

他並未放下手中書稿,也未回頭看她,隱隱見得唇邊銜了淡淡笑意:“公主今日和太子同遊,怎麽孤身一人?”

因為太子把永清放在許長歌宅邸門口,便臉色陰沉地回了太子府,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氣。

“你跟蹤我們。”永清蹙眉,“你從早上就知道我在太子車中了,不放太子進宮,也是你安排的。”

他倒大方應承:“是。”

永清問:“我們說話,你也都聽了?”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籀文上:“否。”

永清道:“侍中如今,是生我的氣了?”

他翻了一頁:“是。”

永清一時語滯,想來是昨日她刻薄他的身世,又推開了他,讓他惱了,氣勢一落:“所以侍中不會幫我了。”

手中稿卷終於被放下,許長歌轉望著她:“否。”

永清怔住。

“臣如今濕著發,公主不會讓我立刻啟程,頂著夜裏寒氣送您入宮吧?”他道。

雖說她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但仲春的天,能有什麽寒氣?

他續道:“不如公主幫臣擦幹,臣便可以束發整冠,送公主回宮。”

不知羞還是惱,她隻覺兩頰滾燙:“你——”

但許長歌從容平靜地望著她。月光之下,眼眸中星點熠熠,坦**澄澈得仿佛這不是一個無禮要求,而她的反應則過激了。

永清走上前去,坐在他身旁,一把扯掉他身上的靛色袍衫,胡亂地擦起了他的頭發。

她才搓了沒幾下,手腕就被他扣住了。

“公主實在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抬頭,就對上他眸中強忍的笑意,“若要為公主夫婿,恐怕不能指望公主執巾櫛了。”

“許長歌,”頰上紅如胭脂,她眼眶也隱有燙意,咬牙切齒道,“我勸你見好就收。”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更仿佛慰歎般低聲道:“公主終於肯這樣喚我了。不是像太子那般直呼大名,亦不喚我侍中。我還以為,你已經連我的字也忘記了。”

“你——僭越!”她開始掙紮。

許長歌笑道:“公主氣糊塗了,這不是僭越。”

永清突然被拽了一下,就貼上他胸膛,青絲溽潤,散出的水汽中彌著澡豆潔淨的香味,他的聲音不知是從耳畔,還是頭頂傳來,與他的心跳、春夜蟲蛩的輕吟一起在她腦海炸開,嗡嗡地響。

“這是犯上。”

一道溫熱吐息出現在了左耳,她被灼得幾乎縮起身子。然後他咬住了她的耳垂,甚至將玉璫也一並含在口中,和舌尖一同,摩挲著她外耳軟骨。

她震驚得幾近失聲。

這就是太子口中的恪守於禮?

“你怎麽敢……”耳垂上的灼意與輕咬,仿佛是一種經年醞釀的懷恨與哀怨,時輕時重,搖搖欲墜的克製顛倒意亂,讓她堪堪吐出幾個字,便無法言語。

他卻越發將她摟緊,發梢清涼的水滴墜入她的衣襟裏,向深處墮落而去,與緊貼的肌膚,冰火交織,滴水穿石地消弭她的嬌縱傲慢。唯有聲音的沙澀,出賣了他輕狂裏殘存的卑微:“公主又想說,臣不配?”

“我……”她艱難地轉過眼珠,眼角餘光裏,是月色下他如峰巒般挺秀的鼻梁,眼中的微光仿佛散落山穀的湖泊,又似墮天的星火,皆散發引誘,讓她深深地為之所惑,來不及想那個“又”字是何時發生的。

若不是容色惑人。他的情感怎會如此容易地打動她,竟讓她也懷上哀矜。

更何況,他的聲音和著試探的親吻還落在她耳畔:“臣不配,公主卻偏偏拿臣當幌子,屢番招惹,非要臣生出肖想來才肯罷休,卻又反複無常,讓臣日夜惶恐。公主寧可求那個廢物太子,也不願意相信臣?如今卻還要臣來為公主收拾殘局?”

每一道嗬歎,每一聲詰問,從耳根蔓延出無盡的酥癢爬過四肢百骸,才到達她的心髒。

他好似說了許多話,但她一句都聽不進去,最後這種折磨戛然而止的時候,她唯獨聽見一句——

“公主為何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