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荀宅裏

西京故都坐西向東,北為水,南為山,出北闕為甲第,兩遭為坊市,今日駐守北門的虎賁軍,遇到了平生未有的難題。

太子與許侍中的車駕同時從禁中出來,兩名趕車的小黃門為誰先勘驗前行而吵了起來,車廂裏兩位貴人竟都默不作聲。

虎賁軍士麵麵相覷,依禮,自然該太子先行。可是,誰敢跑到皇帝寵臣前麵說,請他許侍中讓一讓?就連虎賁中郎將灌錚都要讓敬他三分。

太子坐在車中,額角已隱隱顯出青筋。若換了平日,他早就打起簾子嗬斥許巽無禮。

但如今,端然坐在他對麵的少女,輕聲道:“讓他先走,不是置氣的時候。”

太子仍然不快,但也聽從,正欲向外囑咐。

不料外麵的爭執聲停了,便聽見許長歌的聲音——

“臣無心與太子爭道,讓倒讓諸位軍士難做了。”

虎賁軍如蒙大赦,連連讚他知禮謙和,趕緊放行了太子的車馬。

許長歌瞥了一眼沉住氣的太子車駕,放下簾:“太子今日反常,跟著他。”

軒車轆轆而行,錯彩畫蛟的車廂之中,永清長舒一口氣。

太子問:“五妹想去哪裏?”舉手之勞,賣給蘧皇後一個人情他還是願意,兩方並濟,向來是他的安身之道。

“我不知道。”她打開車窗,覷見道旁桃李豔冶,春光正好,頓覺全身鬆快,“三哥,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再托人去公主府把李長史叫來即可。”

太子便道:“不若把你送過去罷了。”

“三哥,”永清深深屏息,“我隔壁宅子,可是許侍中啊。”

兜轉幾番,太子帶她進了信平坊一處院落,來往仆奴見太子亦不驚詫,從容行禮引路,庭中偎楊傍柳,正是揚絮的天,煦風之中,絨毛打著旋兒地滾地,時而飛躍牆頭,流風而舞,惹得永清鼻尖兒難受。

她打了個噴嚏:“這是什麽地方?”

“是,荀妃三弟的宅院。”他說荀妃的時候神色格外輕柔,仿佛柳絮亦落他心頭。

他既說三弟,未稱官身,想必那人也並非在此奉職,永清問:“荀三郎,他為何在燕闕?”

“惟明為博士弟子,去歲太學西遷,他不也過來了。”太子道。

他一說惟明,她就記起來了,荀太守的三子荀鏡,士名遠播,所謂風謠“惟明光風可鑒月”是也。

“荀惟明還須進太學做博士弟子?”永清頗為驚訝,“若要論學問,荀氏家學,已是許多人心向往之了。若要幹祿求仕,荀固為士林領袖,品題清議,自是高標,他的兒子士名俱顯,三府舉薦征辟還來不及,怎的還用紆尊降貴進太學?”

太子隻皺眉:“永清,荀太守既是尊長,也是我嶽丈,你怎可直呼其名。”

她目中無人慣了,自知禮虧,不再言語。

燕重名節,荀妃父親才高於世而好諍諫,士人皆以得他點評為榮。凡得他稱一句好,便可被奉為名士,坐在家中等著州郡來禮賢下士,舉薦為官。

但她如今覺得,荀固識人的眼光恐怕也不過如此。

據傳,當年許長歌奉詔入西京,途經潁川,拜謁荀固,荀固一見他便下淚沾巾,老淚縱橫,三哭征羽,數聲賢侄,然後大筆一揮,就讓許長歌憑著一句“終賈國士今又在,絕學英彥失複來”名揚兩京一十三州。

細細想來,他這句評詞裏頭,不說全部吧,也有十成十,是托了許長歌那慘死的父親,許鴻許征羽的故舊交情。

許長歌除了年紀,哪一點似終軍賈誼了?遑論國士。

至於絕學英彥,他家世傳的春秋圖緯倒是確實絕學了,但恐怕他自己也繼承無門;英倒也挺英俊……

永清正倚在案上出神,便聽得前庭車馬喧囂,她抬頭,就見一身青衫,眉眼焦急的李功快步穿庭而來,緊趨其後的是一個麵相陌生的中年男子。

李功一登堂,一聲公主未喚得,識得她隔座男子蛟鳳玄衣,金漆佩劍,滯了一下,立即行禮:“太子殿下!”

他沒想到永清是拽著太子出來的。

太子倒十分給李功麵子,連忙攙起:“李長史,昔日在朝京,我們見過。”

他認得李功。這位李汝成,是蘧進的心腹,但說來也怪哉,再好的幕僚也不可能一輩子屈居幕府,大多借由恩主舉薦升遷,李功在蘧進帳下二十年,據聞蘧進多次有意舉他宰執州郡,無論是刺史州牧還是郡守校尉,他都謝絕了。

現今還跟到西京來,隻為護著一個永清?

“這位是?”他目光一轉,落到李功身後的男子身上。

永清也在探看,這個人,她並未在大將軍府裏見過。他和李功差不多的年歲,膚色較深,眉毛濃密,五官英挺,一聽得太子問起,自報家門:“臣桐關校尉蘧平,拜見太子。”

永清愣了,她從未聽過蘧家還有這號人。

太子竟倒退了一步,回頭盯了她一眼:“永清!”

他自然擔心。

桐關險要之地,駐軍精兵五千,燕闕所駐羽林虎賁二軍不過三千人,蘧平顯然是未奉詔便入西京,若被皇帝曉得,恐怕蘧大將軍也保不住他,到時候又曉得他來見了太子,誰不往勾結宮變上想?

他反應過激,李功蘧平俱有些尷尬。

永清起身道:“舅舅輕裝簡行來看我,我卻忘了告訴三哥,”又笑吟吟望了太子一眼,“三哥見過李長史,卻未見過蘧校尉,我倒要無賴一回,求三哥替我盡個東道之誼,代我和舅舅說些西京故事。”

她這話說得蘧平惶恐,他和蘧進關係且遠著,擔這一聲舅舅頗是受寵若驚。

太子卻頗為心動,口中滿是顧忌,但真遇到武將,還是想竭盡所能地籠絡,永清給他鋪的台階好,亦免了幾分憂慮,他也曉得李功和她另有話說,欣然道:“蘧校尉既是皇後本家,又多年鎮守桐關,本宮心裏是極為敬重,內弟荀鏡多有箭矢收藏,不如校尉隨我一觀?”

蘧進稱善,二人遂去。

永清難免帶上一分責怪:“長史怎能私調蘧校尉進燕闕?若被父皇發現了,豈不是連累阿娘。”

李功解釋:“公主三日未歸,臣實在忐忑,隻防萬一罷了。更何況,蘧校尉隻身入城,輕騎散於郊野,不會為人所知的。”

他既為自己考慮,永清亦不好苛責,她歎了一口氣,轉而道:“我省的。鴻固原的事,如何了?他們把我扣在宮中,已然發覺了。”

“正要稟報公主,”李功搖了搖頭,“宦官已然收斂,此事恐怕再難追查下去。”

永清卻未驚訝。

照著劉騎和許長歌對她的掌握程度,不出意外的話,李功的追查多少會出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