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與寒枝

永清一回到擷珠閣,廊下就隱隱傳來歡聲笑語,似在打趣著誰,頗有些不知愁的意味,仿佛也撣去她今夜的凝重焦慮。細絹糊裱的黃楊窗柵上映出幾個娉婷身影,除了蘇蘇,還有西京宮裏派來的幾個侍女。

門吱呀打開,半夏端著一個銅盆出來,裏頭的水,已經靜置分層,沉了一底的沙灰。搭在盆邊的巾帕也是黑的。

“公主,已收拾妥當了。”半夏低眉順眼,得她應聲便端著東西走了出去。

永清此時還沒意識到收拾妥當是什麽意思。

再走進幾步,便見蘇蘇帶著兩個婢子圍坐妝台前,一回頭看見她回來了,側身讓出一個人影:“公主您看,您可撿了個美嬌娘回來!”

永清不由一怔。

蘇蘇身後,悄然探出一張隱有怯意的臉,拭去塵垢,璞玉琢磨般露出白皙的肌膚,她的眉眼即便在錦繡堂中,也呈現出一種格外奪目的豔麗,仿佛是剛從庭院裏摘下,猶帶夜露的芍藥,恰配這富麗堂皇。

這竟是阿離。

她被永清長久地矚目,有些不安,求助般望向蘇蘇。蘇蘇頗為得意:“我的手筆,怎麽樣?”

“這是你的手筆麽?”永清仍無法從她的眉眼間移開目光,“這是人家天生麗質。”

“公主……”阿離仿佛被洗掉的是原先舒適的殼子,如今被縛在綢衣之中,手足無措。

蘇蘇打趣道:“要我說,她告什麽禦狀呢,還差點惹來殺身之禍——不如曲線救國,混進後宮當個美人貴人,那她爹不就自然成了國丈了,那些宦官還敢難為他們?”

被永清瞪了一眼,她立刻改口:“好啦好啦,隻有蘧大將軍才算國丈。不過像趙昭儀那樣即便是歌妓獲幸,家裏人也是雞犬升天了。”

阿離一直搖頭。

“你的養父確實是個好人。”永清最終隻能發出這聲感慨。

流離失所的遊俠養育一個棄嬰十幾年,仍能守護她驚人的美貌,將她養成這樣活潑勇毅,心不蒙垢。

阿離的眼眶又紅了,她很想再添述些往事來佐證她的感慨,為養父爭取更多生機。但她不敢再翻來覆去地講自己的淒慘來叨擾永清公主,隻囁嚅道:“謝謝公主。”

李長史探查未果,永清尚不敢承這聲謝,隻安撫她:“這些日子你就和蘇蘇一起住,若有所缺隻管告訴她,切莫私自出門。”

阿離點頭,另兩個婢子引她去尋住處,待蘇蘇關上門,永清立刻跟她詳講了今夜宮中發生的事情,縱她春秋筆法,隻對許長歌輕描淡寫了幾筆,蘇蘇還是覺察不對。

她意味深長地笑:“這位許侍中也對公主太上心了些,怎麽非要您記住對他重要的事。”她又考量著什麽般,“當初您也是打著覓婿的幌子來的西京,不若將錯就錯,也成全這段姻緣算了。”

“和你講了這麽多,你就記得結尾的許侍中了。”永清轉過頭去。

“本來麽,您之前挑他來說嘴,不就是打量著他才貌具顯,士林之中也有清譽,合情合理。”蘇蘇不依不饒。

“是,”永清卸去釵環,釵頭金雀晃碎妝台燈影,沉沉的金色壓在案上,若說起之前的起意,她倒冷靜了下來,“但也因為他無根無憑,到時候抽身,也不會拖泥帶水,也名正言順。”

蘇蘇不解:“啊?”

“蘇蘇,你覺得我會下嫁給什麽樣的人?阿娘會允許我下嫁到什麽樣的人家?”永清望見鏡中人,她沒有阿離那般驚心動魄的美貌,隻有一眼可以望到盡頭的人生,“無非,崔蕭鄭荀,鄧竇桓馬。他許巽許長歌,能忝此列麽?”

起初,唯列侯可尚公主。而後大燕偃武修文,不再以軍功封侯,便隻有世家閥閱,才有尚公主的資格。

“許家不也曾是累世公卿?”蘇蘇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惋惜。

“曾是,如今不是了。”她仿佛越說,越可以把腦海裏那雙深沉的眼睛剜去,“許公出了事,先帝已把許家連根拔起,斬草除根。縱孑遺一個許長歌,縱他以後位列三公,出將入相,也是獨木難支門庭,怎能與其他名門相較而論?”

衣冠世家幾世幾朝,積累下的不僅是郡望士名,還有家學、財田,最重要的是如樹根般蔓向整個朝野的門生故吏。

然而幾世幾代的積累,僅僅十年就可以清洗殆盡。昔日那些曾被許氏推舉的孝廉、家學門生,或隨許氏的坍塌消失,或已奉他姓為恩主。許家已一無所有了。

“就算……我有意……父皇硬要撮合,阿娘不會答應,朝中世家重臣也會反對。”她閉上眼睛,眼前昏黑中卻現出了那人提燈近身的光芒,“拿他當個幌子便罷了,如果中宮蘧家的公主落入一個潦倒的門庭,豈非打了世家的臉麵?”

“可惜了。”蘇蘇那聲可惜,和她頭上卸下的沉沉綴飾一同被丟進妝奩之中。

“有什麽好可惜的。”永清墜入綿軟的繡被。

蘇蘇似在歸整奩中的簪釵璫環,玉石金碧撞在黃楊木匣裏的聲音哐哐啷啷,有幾分聒噪:“有蘧大將軍給您撐腰,您嫁哪家不都一樣?都要把您奉若神明,若是許侍中可行,您至少還能落個俊俏郎君。我今日看到阿離才曉得什麽叫秀色可餐,一個美人兒放在身邊也開心。若是夫妻朝夕相對,那尋個養眼的,就算把他當個擺設也舒心。”

永清總覺得蘇蘇胡扯,但隱隱約約又有些道理。

她竟歎了一聲氣。

床幃外嬌俏女聲卻語出驚人:“公主要是學武帝的定陶長公主,另招才俊作入幕之賓——”

永清問:“你記得那位定陶長公主的入幕之賓,是誰麽?”

“定陶太守蕭——”蘇蘇長在宮廷十幾年,對這等宮闈軼事手到擒來,然而這個姓氏一脫口,她就閉嘴了。

定陶長公主放浪形骸,恣意妄為,已是葷素不忌,尚且如此。

“他,連作我入幕之賓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