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智者格局

這天晚上,冬來接到陳南湘的電話。他告訴冬來,會多帶一個人跟著去拜訪張瀟茗老前輩,這個人,就是村委委員張棟梁。冬來從來沒有和張棟梁打過照麵,不知道這人底細。據陳南湘說,雖然村委幹部不多,但人事關係非常複雜,上一屆班子遺留下來的力量很大,他也是費了很大的勁頭,才把張棟梁說通了,讓他明白自己是真心為了村子的發展,並且讓他對自己進行監督,這才消除了他的戒備心理,願意站在同一行列,共同努力把村裏的事情辦好、辦漂亮。

冬來雖然不太理解為什麽一個小小的村委都會複雜成那樣,但他看得出來陳南湘的確是走得很艱難。陳南湘手上並不是隻有冬來這一個項目,還有許多基建的、辦廠的、合資的項目在手,等著他一一去梳理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穩步推進。但他卻願意拿出較多的時間幫助自己,說明他比一般領導幹部更有藝術修養,也比一般領導幹部更有長遠的眼光。陳南湘知道人們實現了溫飽以後,不會滿足於打工人生。人在解決了生存問題以後,如果不能通往藝術的生活,那將會使生活走向新的死胡同,這是無解的生命循環。人在解決了生存問題以後,逐漸地通往藝術的生活,就能通往美,通往另一個精神家園,建築起另一個牢固的生命歸屬地。人們真正的幸福感,來源於哪裏。而粵繡藝術,用雙手編織出美的畫麵、藝術的畫麵,這種方式,正是最接地氣的方式,能以最快的方式聯係起一批曾經與藝術絕緣的群眾,讓他們快速地從雞肋生活過渡到審美生活,並將在良好的藝術氛圍裏,逐漸打開眼界,逐漸提高審美價值觀,逐漸提高生活品質,逐漸帶動起自己的家族後代,走向更好的未來。

這些話,是後麵冬來問陳南湘幫助自己的初衷是什麽時,陳南湘告訴冬來的。冬來從沒有想得如此深邃,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這份事業有著如此崇高的境界。是陳南湘開啟了他的天眼,帶領他走到更高的山頭,遊覽了不一樣的風景。

陳南湘上大學的時候,學的是音樂。他熱愛音樂,覺得隻有鑽進音樂的世界才能得到寧靜和愉悅感。他做了幾年音樂老師,因學校不重視音樂,音樂課被隨意占用,他鬱鬱不得誌便辭職了。此後,他當過音響公司的打雜人員,幫錄製作品或者修修剪剪音樂半成品。做了幾年,也看不到出路,便獨自開了一家唱片店,天天躺著,一日三餐與音樂為伴。剛開始那幾年收入還不錯,躺著也能把唱片賣出去。後來,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唱片店淪為了街角最冷清的一隅,他便將店關了,到一個社區中心做了幾年臨聘幹部。在基層,他看到許多問題,萌生出新的想法,想回到村裏去,做扶貧工作,帶領鄉親們改變原有的生命軌跡,過上真正體麵的、有生命尊嚴的生活。他費了很大力氣,才競選上村書記這個崗位,真要放開拳腳施展一番,才驚覺一切不過是自己想象的,再加上他初來乍到,老一屆班子並不服他,更不跟他同心,所以他的每一步路,都圍堆著不同的石頭和荊棘,他想向前一步,就得徒手掰開許多障礙。

好在陳南湘這個人有股天生的韌勁兒,他並沒有輕易放棄,而是通過拜訪原來社區中心的老幹部汲取營養經驗和走訪村民摸清村裏底細,慢慢地畫出了他心目中的藍圖。陳冬來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他帶來的項目正好填補了那藍圖中的一個版塊。經過幾次接觸,他對陳冬來的人品非常激賞,所以更加確定了要拉攏陳冬來,讓他成為自己藍圖中的左膀右臂的計劃。

對於村委幾個不同心的幹部,他也有計劃地開展思想同步工作,他相信沒有永遠的團隊,隻有永恒的利益。他更相信人人都對榮譽有著不可抗拒的欲望,利益隻不過是引子,榮譽才是終極誘餌。這兩張牌打好了,不愁他們不向自己靠攏。事實證明,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對了。現在,隻剩下孫小智和另一個他尚未出擊的幹部沒被他收編,但這也不足以形成威脅。因為他的團隊一旦起來,他們要麽向自己繳械投降,要麽就要被排除出隊伍,其中利害,他們自己也會掂量。

後來,當陳冬來認識到陳南湘的格局和手段,並為他深深折服時,陳南湘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摸透了人性,你就掌握了成功的法門。”冬來隻是深深佩服,並未過多向往,相比明爭暗鬥,他還是情願活在一針一線的清朗中,簡單又平靜。

周日上午,陳南湘帶著張棟梁開了一輛吉普車來接冬來和念秋。冬來媽一直勸念秋不要跟著去,但是冬來卻說隻是出去走走,散散心,讓她不要擔心,冬來媽才放心讓念秋也上了車。

陳南湘坐在副駕駛,扭過頭來對念秋說:“你是有福的人,先生好,家婆也很好。”

念秋低下頭笑笑。冬來說:“書記,您不知道,我媽盼了好久,盼個大胖孫子。”

陳南湘樂嗬嗬地說:“那萬一要是個女孩子,會不會重男輕女?”

冬來笑說:“那不會,說大胖孫子,隻是這樣說,其實,我媽盼大胖孫女,有更大可能。陳書記,您不知道現在村裏很多男青年都沒有女朋友,反而女孩子們早早地就被別人拐跑了,現在是女方市場,男方沒有市場。”

陳南湘的關注點卻是:“不會吧,我們村也有男青年娶不到老婆的現象嗎?”

張棟梁笑著插話道:“也不是娶不到,可能是還沒有匹配到。”

陳南湘:“解決他們的經濟問題,婚姻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頓了頓又說:“等把你們的項目做起來,過個三五年,心態發生變化,就更不愁娶老婆了。經濟決定房車,藝術讓人溫暖,念秋啊,你說說,你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跟了冬來的?”

念秋被這麽一問,雙頰飛紅,隻嗬嗬笑著,並不說話。

冬來說:“念秋嫁給我,她還不知道我家什麽境況,是不是家徒四壁,是不是揭不開鍋,她都不知道。”

陳南湘對念秋豎起大拇指:“那你算是另類了,這時代,敢裸婚,要麽就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要麽就是自己有底氣把生活過好的。我看,你是二者兼而有之啊!”

冬來和念秋都笑出聲來,張棟梁說:“那是冬來好福氣哦,念秋哪裏人啊,去哪裏可以撿到這樣的媳婦,我幫我弟拉拉線。”

幾個人談談笑笑,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張瀟茗老前輩家門口。張瀟茗是歸國華僑,他的祖輩曾是南洋商人。他十來歲跟著父母回國,在家裏繡了一輩子作品,現在已經是六十有五了。幾個人搬了果籃和酒進門來,身材高大略微含胸的張瀟茗伸手指引著他們把東西放鞋櫃邊上,操著一口並不標準的南洋普通話高興地笑著寒暄:“哎呀,你們太客氣了,拿那麽多東西來,我真是不好意思啊……”

陳南湘先握著他的手說:“張老師,今天,我要好好地和您喝一杯!”

張瀟茗爽朗大笑,連聲說好,其他人也逐一和他握手問好。幾人圍著茶台坐下,張瀟茗坐主位泡茶,抱歉地說:“讓你們見笑了,我的兩個孩子都在國外,在國外結婚了,有家庭,很少回來。這裏啊,就我和老伴在,老伴聽說你們要來,出去買菜買水果去了,冷冷清清的。讓你們見笑了啊……”

陳南湘搖搖頭:“張老師言重了,現在大多數人的家庭,都跟您差不多,孩子不是出國,就是外出做事,能守著家裏的,是少數。”

“所以你們今天來看我,我非常感動,非常激動……已經很久,沒有認識新朋友了。我給你們泡杯茶,這茶雖然普通,但是經我手法炮製,相信你們會喜歡的。”

陳南湘說:“張老師要是喜歡,我們以後要常來,還要把您和夫人常常請到我們那裏去,常駐我們那裏,最好!”

張瀟茗放下茶壺,驚訝地張開嘴巴,他看了看陳南湘,又看了看張棟梁和冬來念秋,不可思議地說:“陳書記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雖然我在這裏住習慣了,哪兒也不太想去,但陳書記若是真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是很樂意支持的。”

陳南湘介紹道:“當然是真的,您看,這位是粵繡傳人陳冬來,這是他的愛人念秋,也是粵繡傳人。這位是我們村委委員張棟梁,我們今天四個人一起過來邀請您到我們村裏去,給我們的村民上上課,教授他們學習粵繡。”

冬來三人聽陳南湘介紹,都恭敬地點頭再次向張瀟茗問好,張瀟茗也高興地點頭,不停地說好。他像極了一位退休的老教師在麵對學生來訪時,高興與滿足都寫在臉上。

他說:“你們做這件事,很好,也很簡單。我以前也幫別人搞過這種公益班,還是挺好玩的。如果碰到幾個喜歡的,還能發展成一起喝茶打牌的朋友,但是,要是指望在他們當中,挖掘出什麽職業選手,那就難咯。”

陳南湘看了看冬來,心裏有點驚訝張瀟茗居然一眼就看出他們的意圖——也是,如果真隻是開個公益班,何必興師動眾特意前來呢?張瀟茗看他們的陣仗,不言而喻,自然是了然於心的。陳南湘說:“張老師,您不大看好刺繡這個行業嗎?”

張瀟茗笑了笑,點點頭又搖搖頭,低下頭去燙杯子,擺茶墊,首先為陳南湘的茶杯注入琥珀色茶湯,陳南湘扣手感謝,問:“張老師,現在,刺繡的行情是不是不太好?”

張瀟茗分別給四人的茶杯都注入了茶湯,才慢慢地說:“這已經是小眾中的小眾奢侈品了,如果你們還想要在這樣的時代培養一批繡工,請允許我不客氣地說,那你們做的是一件和時代發展相違背的事情。”

他這麽一說,四個人都愣住了。

冬來問:“張老師,此話怎講呢?”

張瀟茗笑出聲來,慢慢地,重重地吐出著每一個字:“刺繡的巔峰時期,終究是過了啊……這是舊時代的東西了,現在機器代替了手工,機器造出來的布匹又精美又便宜,手工造出來的又貴又耗時,普羅大眾是消費不起的。你們看,看我這裏冷冷清清,就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講。後繼,也無人啊……”

張棟梁指著冬來和念秋說:“張老師,這兩位,就是傳人,不會後繼無人的。”

張瀟茗又搖搖頭:“大勢所趨,狂瀾難挽。”

陳南湘沉吟著不開口。

念秋喝了一口茶,歎道:“嗯,您真是行家!這茶真甘!”

張瀟茗哈哈大笑,給念秋的茶杯續上茶湯。其他人也紛紛學念秋嚐一口茶,極力地誇茶湯味好。

念秋說:“張老師,這茶的曆史更久,卻沒有狂瀾難挽呢,我相信,刺繡,也會以全新的麵目找到喜愛它的群體,並不會就這麽沉寂下去的。”

“我說的是大勢,你看看,哪個年輕人願意學這玩意兒?我以前也招了十幾個學徒,真正堅持下來的,不過三幾個。這三幾個,能掙點錢,但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一個行業,變成了看天吃飯,它就離消亡不遠了。”

念秋還想說什麽,陳南湘先一步問出口:“依張老師的看法,我們這一行,以後該怎麽辦呢?”

張瀟茗說:“內燃機取代蒸汽機,智能手機取代2G手機,機器製造取代手工編織,這都是大勢,任憑誰也無法抵抗的。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工時不一樣的了。”

由於他的普通話並不標準,幾人一時沒有聽出來是什麽意思。他便再解釋道:“工錢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