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來換崗

陳冬來回到宿舍,拉開凳子,掏出手機,登錄遊戲界麵。唐春來把凳子拉到他身邊,二人輕車熟路,進入遊戲角色開戰。

唐春來盯著屏幕,問道:“昭娣生病好點了麽?”

陳冬來悶聲說:“還沒有,今晚喝了藥,希望明天能好些。”

唐春來口氣輕蔑地說:“我真想不明白,上工有什麽好?我就不想上工。我煩透了刺繡,要不是我爸媽逼著我來,我早就走了……”

陳冬來抬起頭來盯了他一眼,問:“那你願意去廚房?你去廚房洗碗做飯,換小師妹去上工行不行?”

唐春來笑道:“那肯定不行,我爸媽非打斷我的腿不可。做飯洗碗,工資那麽低,誰願意啊?”

“那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她就願意?工資那麽低。”

“那大師兄你跟她換唄,反正你什麽都學會了,你家裏也不差你這點錢。你願不願意換?我反正不願意,我對她又無所求。”

“你意思是,我對她有所求?求什麽?”陳冬來的確是對念秋喜歡得不得了,但是到此時,他亦隻覺得自己僅僅是不求回報地喜歡。他不知道,平時看起來幼稚的春來卻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心思——他迫切地渴望得到念秋的回應。

“大師兄你真搞笑,你不是暗戀昭娣,不是想娶她呀?難道你隻是玩玩而已?如果你是真心的,想娶她,你們兩個誰上工不一樣?她上工,學會了,嫁給你,以後也是你家的。”陳冬來沉默著,心裏想,別看唐春來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思維可是清晰得很,他分析得很不錯啊。照他說的,如果將來昭娣是要嫁給自己,那麽為了她的健康,為了她的前途,犧牲他陳冬來一點點工資,算得了什麽呢?說不定,犧牲了他的一點點工資,昭娣能感動得對他另眼相看,能對自己有點好感呢。但想到這裏,冬來又笑了笑,一開始他就願意和昭娣換啊,隻要昭娣能健健康康的,嫁不嫁給他陳冬來,他也甘願!但想到了這一層,他心裏便有了主意,他多日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

第二天,在辦公室,陳冬來說出了讓秦之時咋舌的話。他說:“師父,您讓昭娣上工吧,我去幹廚房的工作。”

秦之時正捧著一盞早茶,放到嘴邊又放下來,皺眉,半晌沒有說話。

陳冬來站在辦公桌前,眼睛直直望著秦之時。

秦之時環顧辦公室四周,說:“冬來,辦公室灰塵多了,你擦擦吧,擦亮擦亮。”

這是一間頗富嶺南特色的辦公室。碩大的獎牌展示櫃立在房門對麵,讓人未進門先感受到一陣民營企業家的風撲麵而來。進門左轉,闊氣的老檀木茶台和背景牆上絢麗的粵繡藏品《嶺南早春》,又別有另一番淡雅逸趣。茶台邊上擺著蘭花、銅錢草。另一麵牆上置放著兩個博古架,上麵陳列著雲南普洱、新會陳皮,點綴著幾盆綠蘿。進門右手邊擺放著兩張太師椅,緊靠著窗子。窗邊一個講究的洗手盆,隻放著一支洗手液。

陳冬來走到洗手盆旁邊,打開隱藏的櫃門,拿出一張絲綢料子的抹布,安靜地擦起了博古架。他不是第一次在秦之時辦公室搞衛生,新來乍到時,他必每天準時報到。這幾年,他早就摸清楚了秦之時的脾性,知道他不樂意答應什麽的時候,總會先支使人做事。他不想太逆鱗,隻能靜觀其變。

冬來把辦公室整理得幹幹淨淨,桌麵像鏡麵。他坐在門邊的官帽雞翅木太師椅上,安靜地等著秦之時。

秦之時有點生氣了,該上工的時候,陳冬來卻和他比耐心。他本想晾冬來半天,讓他識趣自打退堂鼓,沒想到他一根筋,早飯午餐不吃,就在辦公室候著。

秦之時沒法子,隻好回到辦公室,強忍著一股氣說:“你說吧,你想怎麽樣?”

陳冬來竟忘記了害怕,勇敢地勸告起秦之時,他說:“師父,誰都知道昭娣是個百裏挑一的好苗子,您為什麽還不讓她上工?求求師父,別再讓昭娣幹雜活髒活累活了,讓她跟我們一起上工吧!要是找不到人幹雜活,我去幹,我給大家洗衣做飯,讓昭娣上工。”

秦之時的怒火在胸膛內熊熊燃燒,心裏罵道:你算老幾,敢教訓我?你想充英雄好漢,我就讓你充,我看你後不後悔。嘴裏卻說:“你確信昭娣會吃得了八十一針的苦?”他問的是秦家班雙麵炫八十一針技法,這針法複雜多變,多針同時使用,采用雙疊雙隱等方式勾勒出“日出東方”“噴薄雲海”“龍鳳交織”“九彩爭春”等大圖的壯麗景象。對織工的要求極高,除了心細、膽大,還要求把控細微處的轉折和整體構圖的精準,稍有差池,就有可能破壞了整幅圖的意境,浪費材料,前功盡棄。在物色八十一針技法傳人時,除了看人是否機巧敏感、耐受力強外,還要考核忠誠度。陳冬來是秦之時考察了幾年才提拔上來的八十一針好手,他如果退出,讓昭娣上,對冬來家是損失,對玉汝於成更是損失。

陳冬來說:“昭娣能勝任,她比我優秀,這是有目共睹的。師父給她一點時間,保準會讓您滿意的。”

秦之時當然知道昭娣是好苗子,而且是萬裏挑一的好苗子,但他就是不想這麽早讓昭娣上工,昭娣性子太烈,他必須要磨磨她的性子,讓她和冬來一樣溫順,才可安排上工。計劃卻被冬來這笨小子打亂了。秦之時一口氣堵在胸口,歎不得,吞不得,鬱悶得很。

見秦之時沒再出聲,冬來以為他默許了。第二天,昭娣精神稍微好了些,冬來竟真的將她帶到了秦之時麵前,說打今天起,昭娣上工,他自己去廚房做飯。秦之時下不來台,忍著沒有發泄,隻得點頭讓昭娣上工。

上工,竟像靈丹妙藥,一晌午就治好了昭娣的病。她穿著紫色的工服,圍裙帶子攔腰綁緊,人們這才發現,昭娣不知何時出落得亭亭玉立、凹凸有致,是個散發著女人味兒的大姑娘了。她的頭發又黑又順,兩條長長的辮子一根在胸前,一根在背後,眼睛烏溜溜的,回眸一笑,日月失色。任憑是哪個血氣方剛的男子見了昭娣,也會茶飯不思輾轉難眠!唐春來想,怪不得大師兄為了昭娣寧願幹苦活累活,也要捧著她上工呢。見昭娣順利上工,唐春來對她的態度也發生了九十度大轉變。他時時討好昭娣,常常借口問她是不是學會了新針法,想盡辦法跟她說話,逗樂她。

這天,春來趁休息的功夫,嬉皮笑臉踱步到昭娣工位前,剛開口,就被昭娣打了個措手不及:“別叫我昭娣,我馬上就要有新的名字了,別再叫我昭娣了,我討厭這個名字。”

春來也不惱,趴在案上,盯著昭娣的臉蛋看。昭娣的臉是鵝蛋臉,肌膚嫩白,透著粉紅,水靈水靈的,讓他看了想摸一把。他慢條斯理地說:“好,不叫,不叫……那,現在,該叫什麽?”

昭娣扭頭想了想,她是時候求師父給改名字了。嘴裏說:“你叫小師妹就好啦,反正不能叫昭娣。”

“你招到弟弟了沒有?”春來這麽一問,昭娣翻白眼瞪他,春來識趣地笑,就是不走。昭娣渾身散發著誘人的魅力,春來以前怎麽沒有發現?大師兄是個看人準的,昭娣還沒有上工,就被他看上了。可惜啊,這麽個美人,自己竟然無緣?畢竟是大師兄先說了,大家都知道“這是大師兄的馬子”,其他人就不好跟大師兄爭了。春來這麽想著,竟感到十二分無趣,也就悻悻地走開了。

昭娣上手快,一周功夫,將九圖九法全部掌握。第八天,她將繡好的九幅小樣送到秦之時麵前,秦之時一幅一幅檢查,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一般人,新繡一幅小樣,也要好幾天。可昭娣,竟然在一周時間內,將“一飛衝天”“雙喜臨門”“三羊開泰”“四季平安”“五彩斑斕”“六靈賀喜”“七星伴月”“八仙過海”“九州同樂”全部精工刺繡完成。而且,她構圖精美,用色大膽,勇敢創新,別有一番局麵。秦之時不動聲色,淡淡地說:“放下,回去吧。”

昭娣不走,恭恭敬敬地問:“師父,我能改名字了嗎?我想改名字。”

秦家班規矩,上了工,通過了第一關,就可以找師父改個藝名。師父抬頭看了昭娣一眼,問:“你想改個什麽名字?”

昭娣雀躍,喜形於色,笑著趕緊答道:“秋魁。”

見師父不語,又說:“秋天的秋,第一的那個魁。”

“這名字,有什麽好?你是念字輩,第一個字,應該是念,就叫念秋吧。那個魁字,鬼字做偏旁,不適合做人名。”

師父說得有道理,昭娣高興地接納了,其實,隻要師父同意改名,阿貓阿狗她也樂意。因為改名,就證明她可以進入第二輪學習和考驗,就離“編碼”更近了。

昭娣拿著秦之時給她寫的兩個行楷字“念秋”,到各房各宿舍宣布她了改名字了,從此以後,誰再喊她昭娣,她跟誰急。

二師兄秋來揶揄她:“念秋師妹,我是秋來師兄,你是不是念我?”一屋子人哄笑,念秋也不惱火,隻說:“我的秋,不是你的秋,你是秋天的秋,我是禾火秋。可別想太多了。”

秋來說:“我想也沒用,冬來師兄不讓。但是你們兩個,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可是永遠都見不著麵兒,那怎麽辦?”

念秋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她裝作不知道,兩眼一翻,說:“我要到別處去了,聽不懂你說的是哪國哪家的故事。再見!”

“坐會兒嘛,給你泡茶喝!”秋來挽留道,念秋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秋來和幾個師兄弟討論著念秋的腰、胸、臀,嘖嘖稱奇,說如果真是被大師兄得手,那真是美了大師兄了。

工房內,個個聚精會神,有的飛快地繡著圖案,有的正在做收尾檢查,還有的正在理紗配色。念秋在設計一幅新的《五羊銜穗》,她今天的任務,就是要在沒有臨摹樣板的幫助下完成一幅原創新品。她正在設計羊的姿態,神情,羊的身體和周邊環境的圖案、用色。她想在“三陽開泰”的基礎上,增加兩隻羊,做到畫麵鋪滿整個繡麵,但又得看起來有意境和節奏感。

突然,工房外吵雜聲起。念秋隱隱約約聽得師父和大師兄還有兩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他們正在極力地爭辯著什麽。工房內有規定,上工時間不能隨意離開工坊,念秋隻能豎起耳朵傾聽,隻聽得一些“廚房”“上工”“工資”“什麽時候”之類的詞,念秋猜了個八九分,應該是大師兄家裏的人來了,正為了他換到廚房去的事情發出疑問呢。念秋心不在焉,生怕大師兄把和自己換的情況捅破,到時候,她有可能還要返回廚房去,麵子上掛不住是小事,不能上工可真是要了她的命啊。

午飯時,大師兄沒能及時做好午餐,師父吩咐大家都到大廚房去用餐。念秋顧不上吃飯,在小廚房的柴火堆裏找到了大師兄。她問他:“大師兄,你們發生了什麽事?”

大師兄見念秋進來,尷尬地坐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沒等他回答,師父進來了,讓念秋去吃飯。念秋隻得出去,她躲在小廚房窗口,聽到了讓她更加不安的消息。

“你打算怎麽辦?還要在廚房繼續下去嗎?”

“師父,我不想在廚房繼續下去了,我想回到工房,可以嗎?”

“你的意思是,讓念秋回廚房,你回工房?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不,師父,不是這個意思。我從不後悔跟念秋換,但是您也看到了,念秋絕對是萬裏挑一的好繡工,她日後,是會成為繡魁的。隻是我,還想為家裏多賺點錢,家裏需要這份收入,待在廚房,家裏以為我被開除了,才會過來問……”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師父,我們像從前那樣,回到大廚房去吃飯,慢一點,晚一點,都行。或者等哪天再來了新學徒,讓新來的做飯洗衣就行了,求求師父,原諒我,給我一個機會吧。”

念秋將耳朵貼在窗框上,隻聽見一陣沉默。她趕緊跑開。因為秦之時不說話,就是要出來了。她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坐在床沿,扶著床頭,內心的害怕越來越多,她真擔心大師兄會立刻同意換回她到廚房,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就真叫她掉入冰窖,不知道何時才能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