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昭娣心病

餐後,眾人散去,昭娣收拾碗筷。她動作很快,想趕緊做好瑣碎的事,省出時間跟念梅學新針法,待日後真的開始學,就能事半功倍。大師兄陳冬來杵在洗碗的地方等她,真誠地說:“小師妹,我來洗碗吧。”

昭娣學著念梅的口吻說:“大師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說吧,你有什麽事?”

冬來的臉瞬間紅了:“沒……沒有啊,我就是覺得你今天太辛苦了,我替你分擔一點……”

昭娣打斷他:“得了,給師父看見,非打我不可。你還是保護好你的手,別弄粗糙了刺繡的時候把金絲銀絲給拉花了……”

陳冬來不語,安靜地看她洗碗。昭娣問:“大師兄,你還不回房間休息?杵在這裏幹什麽?”

冬來說了一句昭娣不敢相信的話:“小師妹,我跟你換,你刺繡,我洗碗,好不好?”

昭娣心想,大師兄長得俊眉俊目,怎麽這樣呆頭呆腦、傻裏傻氣的?她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夢,那個“真心的男子”,莫不就是大師兄?想到這裏,脊背竟像爬了一條蛇,令她極度恐懼。她快速地舀了幾大勺水衝洗幹淨碗筷,端起木盆就走了,留下呆傻的冬來,任由他在那裏發癡。

昭娣很小就懂得父母都靠不住,更何況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她覺得,男人無非就那樣,想利用女人,讓女人給他生孩子,讓女人幫他家賺錢,讓女人變成一個生活的陀螺。昭娣心裏恨恨地罵道:哼,沒門。昭娣清醒而冷酷,雖然隻有十六歲,雖然隻是初中畢業,雖然她還沒有嚐過人世間的溫情與甜蜜,但她早已經感到自己的心冷了,誰也暖不了她,她更暖不了誰。

昭娣回到宿舍,師姐念梅剛洗完澡出來,頭上還滴著水。昭娣順手丟給她一條擦頭發的幹毛巾,問道:“梅子姐,今天學了什麽新東西?”梅子是她的乳名,她在“玉汝於成”的學名是念梅。秦之時的徒弟,隻要是上了工,開始領工資,都有一個秦之時親起的學名。這三年內新進來的女學徒是念字輩,秦之時用“梅蘭竹菊”和“春夏秋冬”來取名,任憑個人喜歡,自己挑字。男學徒是來字輩,在“春夏秋冬”和“鬆濤鶴鳴”八字當中任選一字。念梅因乳名梅子,所以選了梅字。大師兄陳冬來乳名有個東字,他就選了冬字。這樣安排也體現了秦之時的育才理念:不論先來後到,隻看技術高低。

念梅接過毛巾,邊擦邊說:“沒什麽新的。昨天講給你聽的,你會了麽?心這麽急。”

昭娣不屑地回答道:“昨天就教我的那麽點兒,一下子就會了好麽!你說我心急,師父也說我急。師父現在讓我做煮飯阿姨,換你,急不急?被我爸媽知道,還以為我是來做保姆的,非讓我換一家學不可。”

“你這年紀,沒人敢用。隻能來做學徒,你屬於童工。”

“我十六了,十六就可以找工作了。”

“十八才算真正成人呢!你好好熬著吧。”昭娣聽念梅說的那個熬字,突然沉默了。“熬”這個字用得太好了,她在玉汝於成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是煎熬。她為山莊盡心盡力做的每一件事,就是想快速結束煎熬。

玉汝於成是一個集布料生產,成衣高定和銷售業務三位一體的傳統企業。分三個大部門,三個大部門又由多個小部門組成,工序複雜,環環相扣。如布料生產部門就有采集、篩選、紡紗、染坊、分類、倉儲等好幾個部門,普通的學徒無法進入到這些部門,就算是進入這些部門的學徒,彼此也是分開做工,一個人隻負責一道工序,直到退休。如此安排,是因為涉及核心機密。也就是說,假如刺繡部門的學徒將成衣高定的八十一種針法全部掌握,沒有他秦家獨特的布料做依托,繡出來的粵繡成品也是上不得檔次的。而布料生產的每一個環節,沒有幾年以上的浸潤磨練,也出不來最佳的效果。因為這樣的設計,玉汝於成才能千百年來屹立不倒,延續千年輝煌,成為該行業的龍頭老大。

昭娣想先進成衣高定部,她的目標是學完秦家班的所有針法。可秦之時雖是收了這位對粵繡表現出極大興趣的弟子,卻遲遲不讓她上工學習,一直耗著她,葫蘆裏賣的什麽名堂,沒人知道。昭娣小聰明多,師父不教,就自己去問,去摸索,通過和念梅的交流,她已經基本掌握了二十多針技法了。念梅所在的部門,屬於價格中等的定製部,最高僅用到三十六針。念秋擔心自己很快就學完三十六針,念梅再沒有東西可教她了,如此一來,中間斷開,將浪費大量寶貴的時間。但每個部門都有嚴格的分工和完善的培訓製度,昭娣再急也要等秦之時點頭同意她上工,才能開始走晉升流程。

這天,在宿舍裏,念梅剛教完昭娣新的針法,邊指點著她穿針走線,邊問她:“你這個月回家嗎?七月十五了。”

昭娣搖搖頭,專注地繡著一朵玫紅色的薔薇花。別說七月十五鬼節,八月十五中秋節她都不想回家。家裏重男輕女,家人隻會把她當傭人,讓她做家務做勞力。

“你呢?”昭娣反問。

念梅將椅子搬過來,坐在念秋旁邊說:“肯定回呀。在我們那兒,七月十五比中秋大,有很多好吃的。我媽早就讓我回呢。”

念梅家在河源市新港鎮萬綠湖畔,她比昭娣大幾歲,家境也比昭娣好些。有個真心疼愛她的母親,節假日總催她回家補身體。

“你媽真好。如果我媽也像你媽這樣,坐多少個小時的車,我都要回去。”

“你媽不催你回去嗎?她很忙,還是怎麽了?”

“也忙……”念秋抬抬頭看看念梅,又低下去繼續繡,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忙什麽,一天忙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她沒有時間管我,也不會像你媽那樣,煮這個那個等著我。”念秋講到這裏,忽然覺得沒意思。花繡得差不多了,她把繡框往桌子上一放,半躺在在床邊,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念梅見她難過,不再說話,默默地撿起念秋的繡框,幫她做收尾工作。

昭娣靠在床頭,暗暗地往後頂著,較著勁兒。鐵架床僵硬、冰冷,靠著沒有一絲舒適與溫暖,像極了她的那個家。想到師父對她的“冷處理”,想到那個不想回的家,昭娣的眼角湧出許多淚,但她仰頭睜著眼睛,倔強地,絕不讓那無用的淚水來顯示她的悲傷和無奈,生生地,把淚又忍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玉汝於成山莊在昭娣的打理下煥發著新的生機。但秦之時說的“下一個訂單”卻遲遲未來。昭娣急了,她天天跑去牌坊等,從晌午等到落霞漫天,從魚肚白等到朝陽刺眼。終於有一天,她意識到了師父有秘密,她意識到是有人在“接訂單”這個環節上做了假,故意做給她看,而這個作假的人,就是師父。

昭娣不動聲色地繼續勤做家務,養花弄藤,仍舊每日變著花樣給師兄師姐們做好吃的。她細細地觀察著,庫房裏出去了多少釘金繡、絨繡、線繡,出去了多少件旗袍、長衫、嫁衣、冬裝,沒幾天,她心裏就清清楚楚了。按照慣例,一個老客戶一次性隻會要三五種線料或者七八件同款成品,庫房五六天出了幾十種貨,必不可能是舊日的訂單。昭娣明白,師父這是鐵了心熬著她。昭娣不甘心,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究竟師父是哪一點看不上自己,為什麽就是不讓上工呢?難道竟是因為自己“管家”的能力過強,所以讓她繼續圍著花園和廚房打轉,再不讓她上工了麽?但師父也應該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她被送來山莊的目的,就是上工學技能,賺繡工那份錢的呀!師父的腦子裏究竟裝了什麽,他到底想什麽時候才給她上工?

昭娣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應對的方法,急火攻心外加初冬冷熱交替寒氣入侵,昭娣一夜之間病倒了。從希望到失望,從失望到倒下,並不是一瞬間的事,但她幾乎於一瞬間就病倒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睫毛上還掛著淚。就算是病了,她心裏也惦記著那件事,因為她將自己的命,都拴在那件事上了。

為昭娣的病奔走求醫的是大師兄陳冬來,他去山下藥鋪求了驅寒補氣的藥,親自煎好拿給念梅,讓念梅端進去給昭娣。

念梅笑冬來:“你自己送進去吧,大師兄。我不能爭了你的功勞。”

陳冬來臉“噌”一下紅到耳根,他誠懇地說:“念梅師妹,辛苦你幫幫忙,昭娣小師妹喝了這碗藥,就會退燒。你幫幫我,我給你發紅包。”

“那倒不用,我意思是,你去,順便告訴小師妹,讓她振作起來。”念梅正色道。

陳冬來說:“她不會因為我的話振作,但是你可以告訴她,我會想辦法讓她早點上工。她如果一直生病,就沒有機會上工了。”

念梅接過黑乎乎的藥碗,說:“那好,我轉告她。替她謝謝大師兄。”

陳冬來點點頭,他的濃眉大眼尤顯得憨厚老實。念梅端著藥進屋,陳冬來還站在外邊,癡癡地站著。

月上柳梢頭,南方初冬的夜尤其清涼。風夾著寒,穿過山林,穿透屋牆,穿進陳冬來薄薄的工衣,他打了個寒噤。唐春來從走廊拐角處走來,遠遠地喊他:“大師兄,你怎麽還不回宿舍?”他正等冬來跟他打一盤遊戲,左等右等不見人來,便四處尋他。

陳冬來扭過頭,對他“噓”了一聲。雖然這時候山莊正熱鬧,各屋各房聊天、唱歌的聲音錯雜吵鬧,但唐春來一嗓子喊,也驚破了山莊的天空。陳冬來隻得不舍地離開,跟著他回宿舍去了。

喝了藥的昭娣還半躺著,聽小師兄唐春來那麽一嗓子,她和念梅對視了一眼。念梅隨即笑道:“你看,大師兄還站在門外邊,舍不得走。你怎麽看?”

昭娣閉上眼睛不回話。她能怎麽看?她自然是知道大師兄對她好,知道大師兄想“收”了她,好讓她日後嫁給他,給他生孩子,給他當老婆子,一輩子都奉獻給他……

念梅知道昭娣不喜歡大師兄,但見她理也不理,便替大師兄鳴不平:“小師妹,大師兄是個好人,你如果不喜歡他,也不能傷了人家。你看,這藥是他親自跑下山去給你買回來,又親自煎好了送過來的。我看,他是個值得托付的好人。”

昭娣睜開眼,轉過頭看著念梅:“大師姐,我才幾歲?被我爸媽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說罷咳嗽了幾聲,又繼續說道:“我跟你不一樣,你媽疼你,盼你早日尋個好人家嫁了,過相夫教子的日子。我是肩負著養家的重任的。”

念梅走過去,遞給昭娣一杯水,見昭娣喝了一口,她便說:“你媽也隻是嚇唬嚇唬你,並沒有真心讓你養家。她不那樣說,你能認真學技術,能把工資都寄回家去嗎?她擔心你揮霍了錢財罷了。”

昭娣第一次聽這樣的理論,她不置可否。安靜了幾分鍾,昭娣又說:“那如果真是這樣,倒是我錯怪了我媽。可如果真是這樣,就更不能隻顧著談戀愛,辜負我媽了。但是我總隱隱覺得不是呢,我爸我媽壓力大,他們真是指望著我賺錢,養我兩個弟弟,供他們讀書,給他們買房。”

念梅睜大眼睛問她:“你還要給兩個弟弟買房?”

昭娣沒好氣地說:“對啊,我爸我媽早就說了,我先出來工作,是一定要想辦法給弟弟們買房的。”

“多少人一輩子買不起一套房,你要給兩個弟弟買房,你這一輩子就搭進去了。”

“所以我媽才跟我說,不要相信那些男的花言巧語,他們隻不過是想利用我給他們生孩子,洗衣做飯,為他們打一輩子工。”

“哎呦,你媽可真有意思,她自己就把生活過成了這樣,還拉自己的女兒下水,為她不努力不奮鬥隻生孩子埋單……”

昭娣聽見這話,心情瞬間沉入了穀底。念梅有資格揶揄她的母親,也有資格高高在上講這些不腰疼的優越的話。但是她昭娣也有資格因這些話難過心痛,她唯一能夠掌握的,不就是自己的心情麽?在這世界上,有些人生下來,就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愛和嗬護,有些人生下來,就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敷衍和壓榨。她昭娣,就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