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念生死

絕望了的念秋,倒在了一家人門口。

沒有人扶她。路過的人打了120電話,醫院的救護車把她送到了急救中心。

念秋醒來以後,不聲不吭,人們都以為她是腦癱,把她送到了腦癱療養院。在療養院裏,念秋也整日整日躺著,起初不吃不喝,後來餓極了吃點東西,慢慢地清醒過來以後,她還是一心想去找冬來,可是,沒有人願意聽她說話,沒有人願意放她出去。在療養院待了三個月後,她終於找到機會從院子的後門爬了出來,再一次遊**在尋找冬來的路上。

念秋下定決心,這一次還找不到,她就不再去找了。既然緣分盡了,那麽服從安排。

三個月來,冬來到處張貼尋人啟事,挨家挨戶尋找念秋。

他瘦得隻剩下一層皮。沒人知道他經曆了怎樣非人的折磨,他也從沒讓人發現自己一宿一宿失眠,整夜整夜痛哭。他擔心念秋已經離開了人世,成了這世上的孤魂野鬼。他在夜裏喊著念秋的名字,求她哪怕是做了鬼也要回頭來托個夢,告訴他,屍體在哪裏,他會好好安葬了她再跟著去。

冬來的父母已經對他不抱任何幻想,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犯了病,犯了癡心妄想的病。他們沒有任何辦法,“仙姑”請了百回,皆不奏效。他們對冬來僅剩下最後一個要求,那就是活著,每天至少吃一頓飯,維持著生命,那就行了。

村裏流傳著冬來發了瘋的消息,人們茶餘飯後總嘖嘖歎息,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前途無量,年紀輕輕,不知被什麽下了降頭,突然就病成了那樣。他還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他尋的那個人他們都沒有見過,不知道是什麽妖魔鬼怪——雖然長得挺好的,看著像狐狸精。就連村裏的小孩子都說,冬來哥被狐狸精挖了魂魄,已經不是原來的冬來哥了。

直到這一天,村裏的孩子見到了和尋人啟事裏的照片一模一樣的人,都嚇得尖叫狼嚎,哭著喊著說:“狐狸精來了,狐狸精來了”。一個膽大的孩子跑到冬來的店鋪,扯著冬來的衣服說:“冬來哥,你的狐狸精,你的狐狸精,她來了,她來了……”

冬來站了起來,手機摔在地上。他抓住那孩子問:“你說什麽?什麽狐狸精?”

“冬來哥,你的尋人啟事那個人來了,在萱萱家門口,你快去,你快去啊,等一下她走了……”

冬來撒開了腿朝萱萱家狂奔,地上的泥沙被踐得飛起,拖鞋跑掉了一隻,他也懶得回去撿。當他跑到萱萱家時,並沒有見到念秋,他大吼了一句:“啊!”他抓著自己的腦袋,再喊了一句:“念秋!”秋字尾音拖得老長老長,讓人聽了心裏發慌。

冬來繼續喊:“念秋啊……小師妹,你在哪裏?”冬來終於崩潰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為了捉弄他故意騙他,他感到自己被騙慘了,他心潮裏翻湧著巨大的浪潮,浪潮就要衝破堤岸,淹沒他……他不得不將它們喧泄出來,他狂喊著,叫著,仿佛叫的不是念秋,是他漸漸遠去的生命,是他留戀又厭惡的生命……

“大師兄。”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冬來的背後響起。冬來兀地停下哭喊,他感到渾身僵硬,他既期待又害怕,快快地回頭,又迅速地掉頭。他看到念秋了,的確是念秋,他慌亂地擦幹了眼淚,雙手無處安放。

“大師兄……”念秋聲音微弱,冬來終於鼓起勇氣轉過身去,念秋卻在他的眼皮底下,緩緩地倒下去。冬來衝過去緊緊地抱住念秋,他輕輕地應她:“誒,小師妹……我是大師兄,我是大師兄。你怎麽了,怎麽了?你醒醒,你醒醒……”冬來大聲地呼喊著救命,萱萱家裏的人都圍過來,冬來讓他們幫忙打電話叫車。萱萱爸爸說他有車,坐他的車就行。冬來把念秋抱到萱萱爸爸的車上,他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邊不停呼喚。此時此刻,悲喜交集,巨大的歡喜和巨大的悲痛同時襲來,衝撞得冬來七葷八素,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不知怎樣發了瘋般,以最快的速度將念秋抱到急診室,看著念秋被推進病房,他還沒緩過神來,呆滯地站著,渾身戰栗。

當冬來接過醫生給他的診斷書,告訴他,念秋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的時候,冬來僵住了,他不知如何是好。醫生拍了拍他的手,他才回過神來,隻聽得醫生說:“怎麽,不想要這孩子?還有十來天就四個月了,成型了,現在打,時間不太合適。”

冬來接過診斷書,問:“醫生,有沒有弄錯,並不是懷孕,隻是……”

醫生冷笑道:“我們怎麽可能弄錯,驗血、B超都做了,發育得很好,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你有卻不珍惜。你老婆子宮靠前,是易孕體質,下次如果不想要孩子,要做好措施。哼,你們這些年輕人……當初爽的時候怎麽不做做措施,現在才來後悔……”

冬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說:“對不起,醫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被嚇到了,不知道這麽突然。你告訴我,這個孩子發育得很好,可以生下來,對嗎?”

“對啊,發育得很好,脈搏很強勁。你老婆身體看著很差,但是底子應該是不錯,她這麽瘦,你回去要給她多燉點湯水,保證她的營養。”

“嗯,好。我知道了。”

“你這就對了嘛,這才是做爸爸的樣子。去等著吧,我給你開點葉酸和補鈣的劑片,每天給她吃,補充維生素。”

“嗯,好,我知道了。”

“她現在昏迷著,打點營養針,休息好就會醒來的,醒來以後不要給她吃油膩的東西,吃點流質食品,肉粥啊,菜粥啊都可以。”

“嗯,好,我知道了。”

醫生拿下眼鏡看了看冬來,冬來麵無表情,他鄙視地瞧了冬來一眼,隨即在處方箋上劃拉兩個字,遞給他:“去付錢吧!”冬來接過處方箋,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帶手機,沒有帶錢包。他跟醫生說:“對不起,醫生,我們出門急,忘了帶手機,您的手機借我打一通電話好嗎?”醫生又瞪了瞪冬來,發現他隻穿了一隻鞋子,掏出手機遞給他。

冬來正正經經地給他的父親打了電話,讓父親把他的手機送醫院來。老人家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就說了兩字:“好事”。待一雙老人從家裏趕到醫院,冬來露出久違的笑容,說:“沒什麽了,你們先回去吧,過兩天,我帶著人回來見你們。”他們知道,冬來嘴裏說的“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從尋人啟事裏走下來的女子,不然,他怎麽能有這般陽光的笑容?冬來媽問:“讓我們進去看看吧!”冬來不讓,勸道:“先回去,別嚇著她了。餓了幾天,養兩天就回去。”

“餓了幾天?餓了回家,我給她煮……”話還沒有說完,冬來抱了抱他母親,說:“媽,回去吧,雨過天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回去吧。”冬來媽抱緊冬來的手臂,眼淚垂滴下來,猛地點點頭。她真想見見裏麵那個讓她的兒子上天入地、生死不顧的人兒啊,她想跟她說聲謝謝,是她讓她的寶貝兒子活過來了,他的魂回來了。冬來爸眼裏也有淚,他緊閉著嘴巴,下巴**著,一肚子的話說不出口。

二人頻頻回頭,冬來揮揮手,飛快地跑進去了。他先去看了念秋一眼,護士告訴他正準備打營養針,問他繳費了沒有。冬來說馬上就去繳費,問護士離開一小會兒有沒有問題。護士奇怪地看著他說:“你在這裏也沒用啊,趕緊去繳費吧,我會看著。”

冬來去繳了費用,回到病房。他俯下身,撥開念秋臉上的頭發,細細地看她的額頭、眉毛、臉頰、鼻子、耳朵、脖子……他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細細地檢查,細細地研究。他俯下身聞了聞她的味道,味道有點重,看樣子是好多天都沒有洗澡了。但他還是喜歡聞。他又坐下來,握住念秋的手,細細地看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又長又黑,甲片裏塞滿了黑乎乎的灰塵。冬來問護士借指甲剪,護士說沒有。冬來告訴護士,他要出去買點生活用品,請護士幫他看著針水,如果針水沒有了要及時換。護士答應了。冬來剛走一會兒,念秋就醒過來了。她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療養院,她大叫了一聲,護士跑過來問她怎麽了。念秋問:“這是哪裏?”

護士說:“醫院啊,你躺下,小心針口。”

念秋不肯躺下,繼續問:“什麽醫院?”

“人民醫院,這是婦產科。你躺下,小心針口!”護士開始不耐煩了。念秋的心咯噔一下,“婦產科”三個字像利箭穿過她的身體,她又問:“婦產科?我為什麽在婦產科?”

護士把藥水摁了摁,冷笑著說:“我怎麽知道你為什麽在婦產科,等會兒你老公回來,你不就知道了?”

念秋看了看手上的粉色手環,上麵的字像雷,劈在她的心頭:孕3個月+。她頹然地倒在枕頭上,不死心地再問一句:“你是說,我懷孕了?”

“對啊,你不知道你懷孕了嗎?都三四個月了,月經沒有來你不知道的?”護士幫她弄好被子就出去了。看著護士鄙夷的背影,念秋萬箭穿心,她哭幹了的淚湖,此刻又湧出一汪一汪的淚水,奔湧而出。

念秋在心裏問了千萬遍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天意要這樣作弄她,這樣懲罰她。她無聲地哭泣著,悲哀著,撕裂著。

當冬來提著大包小包從外麵走進來的時候,念秋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像迷途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見到了熟悉的親人。冬來忙將東西放下,擦了擦手,將念秋緊緊地抱在懷裏,安慰她:“不哭,不哭,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說著,他自己也無聲地哭了起來。念秋品味著冬來的話,過去了,都過去了,什麽都過去了?難道他不知道她懷了別人的孩子?難道他不知道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她了?念秋貪戀地聞著冬來的味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感受冬來的溫暖和愛。就在這一瞬間,她徹徹底底明白了什麽是愛,愛就是這一刻的擁抱,愛就是這一刻的溫暖,愛就是這一瞬間的溫柔,愛就是這一瞬間的相融。她明白了,她覺得死而無憾,死而無憾。念秋閉上眼睛,從自己的衣服兜裏搜出一張被內袋裹著的刀片,刀片是她在療養院偷來的,她預備著隨時自殺。她用力地撕扯著內袋的線,想把刀片取出來。她邊取邊在冬來耳邊說:“大師兄,我愛你。可惜我領悟得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冬來放開她,他捧著她的臉,不相信自己曾聽到念秋表白的語言,他急急地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我要聽清楚一些。”

“我愛你,冬來師兄。”念秋眼淚汪汪地看著冬來,一字一句說道。冬來的靈魂被震**著,他渾身的細胞都活躍起來,跳躍著。他又哭又笑,抱著念秋的臉頰吻了又吻:“我愛你,我也愛你。謝謝你肯對我說愛,謝謝你……”念秋聽著冬來的話,心如刀絞、心痛難忍。

他放下她,看著她的眼睛:“過去都是我的錯,你原諒我,我們忘掉過去,從頭開始。”念秋心想,他果然是不知道自己懷了孕。她淒然地說道:“大師兄,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沒有什麽可以回報你……”

冬來哭笑著臉,說:“你說愛我,就是最大的回報,以後,由我來回報你的愛,我不會辜負你,再也不會讓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再也不會讓你經受任何傷害……”

聽著冬來的這些話,念秋心想假如這就是來世多好,但今生今世,她也死而無憾了。她想了想,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大師兄。我渴了,你去給我倒一杯水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