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承擔

高速行駛的火車上,一個女孩子用雙臂環抱著自己,頭靠在窗邊,她長久地保持著這個一動不動的姿勢,看著窗外的景色快速滑過,這個女孩就是朱鬱鬱。她的耳邊持續回響著爸爸在電話裏說的話,“鬱鬱,你抽空回來一趟,你媽去醫院檢查,醫生說胃有問題,要馬上手術……”

她回想到上次母親給自己打的電話,似乎那時就有欲言又止的蛛絲馬跡,一時很是痛恨自己的粗心。朱父朱母雖然在小城市生活了一輩子,文化程度不高,但一直用他們樸實的方式愛著她,從不給她添麻煩。現在突然遭遇這麽大的事,他們一定有些拿不定主意,是需要自己馬上扛起來的時候了。

石玉這邊則是被母親煩得焦頭爛額,老太太心心念念想讓她幫哥哥掙錢,但是300萬又拿不出,為這個事給她打了無數電話。這天,石玉正在任浪濤的辦公室裏商討規劃,老太太的電話又不合時宜地打了進來,石玉實在忍不住,對軟磨硬泡的石母說:“媽,跟你說了好多次了,這個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要麽就按股份比出資,我去和股東商量商量。先這樣吧,我要開會了!”

雪茄煙霧隱藏著任浪濤的表情,但在石玉接電話的時候,他的腦袋可一點兒沒閑著。等石玉掛斷電話,他吐出一口煙霧,慢條斯理地說:“小玉,這是遇到什麽事兒了?”石玉歎一口氣,說道:“家母不懂商業,在給我出難題。”任浪濤笑道:“別怪老人家不懂,難題說來聽聽,我來試試解題。”

石玉略一遲疑,麵有赧色地將母親的訴求做了轉述。任浪濤哈哈一笑,“這算什麽難題,都是一家人,自己女兒創業,老人家想支持是理所當然,錢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可是……”

任浪濤揮揮手:“不要計較這些小事,就按老人家的意思來。”

石玉一時不知說什麽,心中充盈歉疚,任浪濤如此不拘小節之舉,為她解了這個大圍。而她根本想不到任浪濤的真實所想——可以將石玉深度捆綁,加速變現,何況有現金進來,是他巴不得的事。

當晚,石玉回家後和母親電話告知了這個消息,母親在電話裏無比興奮,一口一個乖女兒,最後期期艾艾地說,“這個錢呢,你哥哥隻能拿出來五十萬,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再支持他五十萬,我們一共投一百萬,股東名字麽就不要太多了,你哥哥國企不方便掛名,就寫我好了,但是分紅嘛還是要一人一半的,雖說一家人,畢竟是都出了一半錢嘛,給你哥了也是落到你嫂子手裏,你說對伐?是這麽個道理伐……”

石玉道:“你們商量好就行,賬號我一會發過來。”

“好的好的好的,我們都聽你的,乖女兒。”

回到家的朱鬱鬱,見母親一下子瘦了好多,人也仿佛瞬間蒼老了。她一眼看到桌上放的檢查報告,馬上放下包展開它們一一查看,胃鏡報告上寫著“胃部高級別上皮質瘤變”,還有一張病理報告,寫著“中分化腺癌、印戒細胞癌”。朱鬱鬱腦子嗡的一聲,她努力看著上麵的醫學術語,一邊問:“怎麽這麽突然,之前是有什麽症狀麽?”

朱父歎口氣道:“一個月前你媽媽突然開始暴瘦,體重掉了十幾斤,一開始也沒當回事,後來老覺得胃疼,催著她去市人民醫院做了胃鏡,醫生說是瘤變。病理報告這兩天剛出來,然後告訴我們說要馬上手術。”

朱母走過來坐到朱鬱鬱身邊,握住她的手說:“放心,開刀給切掉就好了。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你爸說早晚瞞不住,如果以後再告訴你,你一定會埋怨我們,這才跟你說了。”

朱鬱鬱胸中萬千滋味盤旋,又急又擔心地說道:“當然要告訴我,而且要更早一點告訴我才對。家裏就我一個孩子,不跟我說跟誰說?再說了,手術這麽大的事光我爸一個人怎麽搞得定。”

說話之間,一股說不出的歉疚和擔心湧上心頭,朱鬱鬱的眼淚忍不住湧出來,朱母握住她的手,也紅了眼圈。這個家庭將要麵對的東西,籠罩在一種未知的恐懼中。

晚上,躺在自己臥室裏的朱鬱鬱,看著窗簾外折射進來的月色失眠了。從她去上海讀書後,這張床就很少睡過了。有時暑期她也兼職,這麽多年,她隻偶爾在過年時回來短暫地住過幾天。

年輕人對世界總是充滿了好奇和征服欲,鴻鵠之誌在遠方,畢業後的她隻有一個念頭,絕不回老家。父母在不遠遊這種話,對哈士奇一般的年輕人來說,是根本無法理解,也不會去理會的。

這幾年跟爸媽的溝通更多都是在電話裏,爸媽問“最近過得好不好?”,換來總是斬釘截鐵的“好”。真的好麽?——是隻肯把好的一麵說出來而已。

在上海第一次自己租房,遇到騙子中介,按預約的時間苦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幕漸沉,打電話過去說馬上就到,到後來便再也無人接聽。再找過去,已經人去樓空,交的定金死無對證,詢問周遭,四處隻有搖頭淡漠的人。這是社會教她的第一課。

快畢業時談了個剛戀愛就跑出去留學的對象,讀了大半年中途回國,語言關都沒過。找工作眼高手低,處處不得誌,剛工作的朱鬱鬱收入微薄,依然豪氣萬丈,“我養你。”每個月工資數出來一半給他用,另外一半自己交房租和生活。幾個月後發現他約炮網友,冷眼看著他麵不改色地撒謊,一把將試圖擁抱的他推開,夜半獨自哭著在上海街頭走了一路。這是愛情教會她的第一課。

剛走進社會,懵懂著接受打磨,自己也總是處於沒錢的狀態,要應付的東西太多太多,偶爾春節也食言不回,因為窮,因為票難買,因為……各種讓現在躺在**的她後悔的理由。

她從來沒覺得父母會老,隻覺得他們會等在原地,安安穩穩地如常生活。

腦海中回閃那兩張醫院的報告單,一想到媽媽得了這麽嚴重的病,朱鬱鬱愧疚之心頓起,忍不住又淚盈於睫。

哭了片刻,她掀開被子翻身而起,打開電腦開始搜索“印戒細胞癌”,她決心要做最好的準備。屏幕刷出信息後,她開始全神貫注查看專業術語,一麵輕輕呢喃出一句,“放心吧,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