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篇
上海的一座老房子，外牆麵爬滿了爬山虎的枝蔓，又到夏末時分了，它們鬱鬱蔥蔥一片碧綠，將牆磚掩映進去，仿佛藏了起來，是鬧市裏的另一番景致。
這是石玉從小長大的家。
石母從嫁過來便住在這裏，她的人生是隨著這座房子一起老去的。她總是嫌棄植物擋住了光照，經常要跑到陽台用晾衣架將漫過來的枝條撥到兩邊，可是石玉從小便非常喜歡這種感覺，覺得像童話裏的通天藤蔓，攀爬上去會有巨人伸手向她問好，丟給她金幣，這是她童年入睡前最大的夢，她時常順著爬山虎仰望黯藍色的天空，覺得上麵藏了一個隱秘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
石母是不喜歡這個房子的，覺得它陳舊而冷淡，和石父這麽多年給她的感覺一樣，隻是提供棲身之所，沒有溫度，亦沒有感情。
年輕時的石母也曾經溫柔又明亮，嫁進來石家後，不知怎麽性子就跟著一點點變冷了。稀裏糊塗有了兩個孩子，生石玉哥哥的時候她還懷著熱切的希望，但見石父向來隻做自己的事，出門上班、回來吃飯、沙發上坐著看電視半宿，孩子快會走路了也不見抱過他兩次。石母隻得自己喂奶換尿布，趁天暖時裹住孩子出去曬曬太陽，等夾緊號哭到已經睡去的孩子回來已是一頭一臉的汗。但甫一開門，這個家照例是冷的、淡的、悄無聲息的，和每年的黃梅季一樣，她的青春就這樣洇在了濕噠噠的地板裏、牆壁裏。
後來不小心又有了石玉，她的倦怠到了極點，生與育的疾苦全部重新來一遍，石父依然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既然不能給她愛，她便開始斤斤計較地算計錢，一點點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市儈的婦女。
“婚是不能離的，現在又有了老二，隻有老大的話還是可以咬咬牙的，現在囝囝和囡囡都有了，算了，這輩子就這樣過好了。”她也不是沒有和閨蜜細碎念叨過，一晃都好多年前了，隔世一樣。
現在的石母正躺在客廳沙發裏小憩，這兩天受了些風熱，吃了藥也不見好。她迷蒙著睜開眼，電視裏正在放選秀綜藝，蹦蹦跳跳的少女真是好看，她坐起身來，仿佛剛才做了個舊夢，睜眼又記不清內容了。
一凝神，她才低頭發現自己的衣服濕透了。想起來喝點水，身上一點力氣沒有，家裏照例是沒有人的，石父大概率出門下棋去了，兒子在北京，女兒麽本來在上海，不曉得為什麽要跑去了滄北，那麽窮的一個地方。
她停了停，撥通了石玉的電話。
石玉正和朱鬱鬱開車在前去找林廠長的路上，朱鬱鬱見手機震動，忙拿起來示意石玉是否要接聽。石玉見來電顯示上是石母的名字，搖頭輕聲說道，“可能是又缺錢了。”
言畢，她一手開車，一手將耳機戴上。
電話接通後果然是石母慣例的反問風格，“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
“我在開車。”
“都不見你給家裏打電話，也不見你說說公司情況，我好歹也是股東哎。”石母根本意識不到，她的表達正是她們母女關係不好的因由。
“都說了我最近很忙，財務報表會發給你的，沒事我掛電話了。”石玉蹙眉，這是她接石母電話的常用表情。
“你也不問問我最近過得好麽，假惺惺噓寒問暖一句也好的呀。”石母忍住喉頭想要迸發的咳嗽，給自己說的有點生氣了。
石玉歎一口氣，“我給您轉五千塊過去，您去買點好吃的，我確實在忙。”
掛了電話，石玉操作轉賬，手機“盯”一聲提示轉賬完成。她將手機扔給朱鬱鬱拿著，朱鬱鬱擺擺頭，二人一起向寬闊的馬路前方看去。
石母拿著手機，看著手機短信提示的入賬消息，久久地坐著。天色已經傍晚了，風依然是潮熱的，從窗戶縫隙裏鑽進來，抵消掉了一部分空調的冷氣。她扶著沙發扶手站起身要去關窗，頭發有幾絲淩亂了，在逆光裏散著。待走到窗台，湊近了市井的生氣，她又忍不住探頭向下看去，遠遠地看見鄰居阿姆，連忙擺手打招呼道：“哎呦，江媽媽您這個點還去買菜了呀，菜還新鮮伐……”
阿姆在樓下站定身體，仰頭答應著她的問話，石母的臉立刻洋溢起光彩來，這是她在這個冷清淡漠的房殼之外的生活。
林廠長已經在廠房外等候她們兩人多時了，見她們下車，連忙熱情前來招呼。石玉與朱鬱鬱隨他走進工廠裏，石玉見廠房清掃幹淨整潔，工具碼放也高矮有序，尤其機器，一看就有用心保養，散發著特有的浸油後的光，當下心中好感頓生，這確實是一家理想的工廠。
走了一圈後，石玉在工廠中間站定，夕照剛好透過窗戶折射進來，給這片場地平添了一些美。“林廠長，你的場地正好符合我們的規劃，不知道你自己本身從事加工有多久了？”
林廠長略帶謙遜道：“我們家是從上一輩就開始做加工的，到我這裏其實算給家父丟臉了，工藝肯定沒問題，但我沒有能力去爭訂單，所以這才迫於無奈要轉讓的。”
“超薄大理石的切割你有沒有接觸過？”
“沒有親自試過，但聽說過。這個技術好像需要特殊的機器，厚度把控是一方麵，最後的手磨工序也很重要吧。”
石玉頷首道，“如果有機會讓你嚐試超薄加工，所有機器都備好了，加工技術也會毫無保留地教給你，你有興趣麽？”
“那當然是太好了。”林廠長也是個熱愛技術的人，何況整個滄北都知道，聯振拿到了超薄異型技術的國家專利。他聽到石玉這句話，極為高興。
“那這樣吧，你的這個工廠，還是不要轉讓了。”朱鬱鬱和林廠長聽石玉話鋒一轉，同時抬頭看向她。
石玉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如果你同意的話，這家工廠就由聯振收購好了，邀請你一起加入，我們連人帶廠都收了。”
林廠長這才明白石玉的意思，立刻伸出手道：“我同意，當然同意。”
石玉亦伸手與他一握，正興工廠從即日起將正式成為過往，聯振的步子又向前邁了一步，未來還有很多事等待著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