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照片
2000年的時候,師父帶著我從昆明出發,火車到了廣西柳州,稍作停留,便從柳州搭乘汽車去了桂林。
我對桂林的印象,始終不可磨滅地停留在課本中“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口號裏。於是在我沒去之前,我覺得桂林到處都是長得像大象一樣的山,有一條清澈見底的漓江。而到了桂林以後,對這個城市固有的那種印象,灰飛煙滅。
我並沒有說桂林不好的意思,相反的,我非常喜歡這個小城。因為我從未體會過走在市區裏,走著走著突然就從房子背後聳立一座奇形怪狀的大山出來。
我跟師父在桂林市區呆了兩天,期間我們饑渴地四處尋找適合我們口味的食物。雲南和重慶都好一口辣,而桂林人民似乎更喜歡酸辣的感覺。在十方街附近,總算看到一家鍍金招牌,上麵金燦燦的寫著“老四川火鍋”。大為興奮,跟師父入內品嚐。卻發現連金針菇都能夠賣到12塊一份,而且蔬菜竟然比肉貴。味道到真是極其一般,稱得上是砸了川渝火鍋的招牌。
當晚跟師父在城裏四處遊**,有個地方叫玻璃橋,橋上坐著很多畫畫的畫師,在給來來往往的外國人和諸如我和師父一類的外地人畫素描速寫。橋下有條小徑,邊上種滿柳樹,在夜風中飄**。
一問得知,這條街,名曰墮落街。
每個城市都有一條墮落街,從師父緊鎖的眉頭我不難看出,他上了歲數,而且從來不搞這些調調。而對於我來說,我算是晚熟,盡管心裏有點向往,但還算能管得住自己。於是繼續陪著師父遊玩,當晚找了家商務賓館入住,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到陽朔去看看。
原本那次跟師父去桂林,是接到師父的一個老友的拜托。那位師父姓侯,北海客家人。跟我師父歲數差不多,二十多年前因為妻子中邪出車禍死去,於是踏上了漫漫鬼途。本想渡化萬千亡靈,盡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讓世間人們少受一點這類苦楚。卻好像不算是個天資很高的人,失敗和成功各占一半,但是由於入行時間早,且輩分高,加上他自己的師父是個得道大師,於是他人緣很好,也是一副熱心腸。於是老一輩的師父們都非常敬重侯師父,雖然運氣往往不太好,卻是活生生的一部寶典,資訊相當充足,往往能夠給出最合理的辦法。按理說,侯師父想要辦妥的事情,即便是自己不出力,也能很快叫道上朋友搞定。這次叫我師父過來幫忙,一是因為我師父和他也是多年未見,一聚敘敘舊,二來則是因為在98年我剛入行的時候,侯師父卻選擇了退出這個行當。
至於他退出的原因,連我師父也不知道。我隻記得當初師父離家了5天去了廣州見證侯師父的洗手儀式,而我則苦悶地留在師父家虛度光陰。在我們這行裏,若非實在遇緣,是不會輕易收徒弟的,更不可能公開收徒,我曾想過,如果那天我沒有淘氣而逃離家鄉,而我也沒有鬼使神差地搭上那趟南下的列車,更沒有恰好鋪位在那師徒倆的對麵,沒有因為無聊而跟他們下上那麽一盤棋,甚至若非他徒弟不是我的對手的話,我想他不會告訴我他是一個瞎子,也就沒有了給我摸骨並把我介紹給我師父這樣的事。如果說一切都是注定,而這顯然不是。但如果說一切皆是巧合,我卻覺得這是一段最為奇妙的緣分。因為在這麽大的宇宙裏這麽大的地球上這麽大的中國這麽多人口中,任何兩個細微的生命相遇都是一種妙到極致的緣。
侯師父找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我們還並不知道。但是由於我們提前了2天到了桂林,也知道他目前是清修之人,既然已經定好了會麵的時間,也就不必提前打擾。
第二天一大早,我因為知道今天要去看陽朔,於是非常興奮,就像小學生要去春遊那種興奮。因為除了桂林山水甲天下之外,我還聽說過陽朔山水甲桂林。劉三姐和蝴蝶泉,我一直都是很向往的。早上起來後,我跟師父退了房,在外麵準備找家店子吃個早飯。在重慶,通常會吃點包子饅頭油條豆漿之類的,既快又好吃,但是我在桂林卻找不到那樣的路邊攤。於是找到一家看上去是賣早餐的店,走進去坐下問老板店裏有什麽吃的,老板大概看我們是外地人,於是帶著當地濃厚的口音問我們:
“你們吃粉兒啵?”
雲南地處西南邊陲,毗鄰緬老越,毒品的走私情況相對其他省市略顯嚴重。所以在我當年拜師的時候,師父就反複提醒過我,一定要警惕一些不法分子,他們手上有粉。這裏的粉,指的是白粉。於是我把師父這句話當成是終生不忘的教誨,所以當桂林的這個老板問我們吃不吃粉的時候,我和師父都愣住了,大清早吃粉,還當早飯吃,口味也太重了。於是我試探性的問,什麽粉哦?
老板說,米粉!
烏鴉從頭頂飛過以後,於是我們愉快地享用了一頓。
從陽朔玩了回來已經是夜裏了,次日還要去侯師父家裏說正事,於是當晚我跟師父很早就休息了。
侯師父家並不在桂林市區,而是在附近一個叫做臨桂的小縣城。這個地方好像在1996年以前都沒什麽名氣,荒地多於城鎮,似乎是直到修建了桂林兩江國際機場,才開始漸漸聲名大噪。於是到了兩江鎮以後,師父聯係了侯師父。侯師父說他在家等著呢,直接到家裏來就是,順便在外麵買點水果什麽的,家裏已經沒東西來款待客人了。我覺得真逗,第一次看到要我們客人買水果款待自己的,於是那天,我又見識了5毛一斤的西瓜,南國之地,水果太便宜了。
進屋以後,兩人握手擁抱,侯師父個子並不高,所以他跟我師父擁抱的時候,會微微踮起腳尖,於是讓我聯想到一幕幕電影裏的狗血場景。然後師父對侯師父介紹了我這個新入門的徒弟,他始終望著我,滿麵紅光的微笑。
侯師父歲數和我師父差不多,這我是一早就聽師父說起過,但是他的相貌看上去卻比我師父蒼老得多,還不到那個歲數的人,卻已經是頭發花白。留著長長的胡須,滿臉泛紅。家裏的每一個燈的燈罩,都是清一色的八角形,也就是八卦的形狀,我猜想是不是有什麽髒東西混進家裏,他能夠直接開個燈就解決了所有問題,甚至連客廳的屏風都刻意做成了卦位。地板應該是特質的瓷磚,因為我並不認為有瓷磚廠家批量生產巨型太極的瓷磚能夠賺錢。太極就在腳下,我坐的位置,迫使我不得不將腳踩在陽極的黑色極點上,乍一看,真像哪吒。
閑聊了一陣以後,侯師父告訴了我們這次請我們的理由。
侯師父老家是在北海漁村的,父母都早早去世了,家裏的老房子就留給弟弟在住。前陣子他弟弟早上出門曬網的時候,看到自家門口的漁網上壓著一個箱子。是那種老式的皮箱。上麵有一張紙,寫著“請侯師父救命,跪謝!”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話語,看上去像是一個不願意留下身份信息的人,但是又必須得求助侯師父。因為很多人都知道在廣西當地,侯師父的名望是最高的。於是他弟弟覺得這可能關係到人命,先是給哥哥打了電話說了這個事,然後就把皮箱給侯師父寄了過來。
師父聽到這裏,臉帶疑惑地問侯師父,你已經退出這個圈子了,你應該知道規矩。退出以後再插手道上的事,是要被祖師爺戳背心的。
當時我並不明白什麽叫做戳背心,後來才知道戳背心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弄點大小問題出來,無法防範,而且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出現,就像是有人在背後偷襲,是以“戳背心”。這種情況就好像是一個逃亡多年的殺人犯,某一天自己突然幡悟,於是選擇了自首。在自首期間,他認真服刑,積極建功,然後他出獄了,出獄前他向國家保證絕不再作奸犯科,國家也告訴他,如果你做了,我們會再把你抓回來關著的。出獄後幾年,一些以往的壞朋友來找到他,要他幫忙幹一票大事,他一定不能答應,但是這樣會被那群壞朋友說沒義氣或是海扁一頓。但如果他真的做了,就一定會受到懲罰。
也許我的例子舉得有點不妥,可是道理是一樣的。況且我們這行,原本就沒有任何證據可言,退行後若沒有正式宣告重出,而這期間又染指了不該過問的身外事,哪怕是人家找上門,出於無奈轉而拜托他人,於他人算作結緣,於自己便叫做作孽。而這樣的後果往往並不太好,輕則病,重則命。
很不合理,對吧?不合理也得認了,無法改變。
侯師父是一個老前輩,他自然是明白這當中的道理的。所以作為一個資深老江湖,他肯定知道這件事情他絕對不能過問。所以師父對他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因為師父擔心他說完這件事以後,就是相當於把這件事委托給了我師父,在退行以後做這個事,是犯忌與不敬的。除非他已經忘記了當年洗手的時候,對著五穀五味鼎立下的重誓。
五穀五味鼎,是每一個師父按正規方式退行的時候必然要經曆的一個程序。是自製大小不等的銅鼎,在鼎中放入稻、麥、黍、菽、稷五穀,意為稱自己為民,民以食為天。以成敬食的姿態,這是在敬天;再將鹽巴、辣椒、黃連、白醋、白糖放入鼎裏,表示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而五味也表示世間人情百態。這是在敬人;然後要總結自己入行以來到底在五味中孰輕孰重,例如如果覺得苦大過甜,就多放黃連,反之亦然,生前的際遇將伴隨生命消亡。這是在敬地。
拜鼎後需立誓約,表示脫離,永不插手,立誓的時候必須要清場,留下的在場賓客必須都是內行人,均為見證。之後才是入盆洗手。
師父對侯師父表達了他的擔憂之後,侯師父灑脫的一笑,說我沒有要叫你們幫忙啊,我不過是叫你們來聽我說說這個事情罷了。
師父若有所悟,顯然他知道侯師父是在打擦邊球。他也知道在退行以後,若是這種主觀把事情轉讓給他人的做法,例如介紹別人做,或是拜托別人做自己抽成,也都是違規的。這也是為什麽在行時,別人可以傳口碑來帶客人,退行後不問世事,一切隻能隨緣的道理。雖然還是有些許擔憂,心想恐怕這種伎倆是騙不過祖師爺的。我了解師父,他一定是這麽想的,但是他還是沒有再繼續做聲,而是一言不發坐在那裏,等著侯師父自己開口,講出這件怪事。
侯師父看到師父不置可否的表態,於是就起身進屋,取來了一口皮箱子。這是個大約34寸大小的箱子,棕色帶黑的外皮,已經磨損得殘破不堪。皮革掉落的掉落,裂開的裂開,箱子的幾角都有銅片包住,銅已經氧化得綠中發白,箱子口也是一個氧化後的銅獸頭,已經麵目模糊,分辨不清了,隻能從外形上能夠辨認出,這個獸頭應該是一隻麒麟。
原本若隻是這麽一個箱子,其實我大概會當成是古董一樣欣賞和把玩。奇怪就奇怪在這個箱子的鎖,竟然掛著一把很現代的上海鎖。鎖鞘大概有半個小拇指那麽粗。鎖眼裏有斷掉的半截鑰匙,而箱子所有的封口處,都貼上了黃色的道符。但凡有點常識的人一看這箱子,就能夠很輕易地分析出,這個箱子是用來封住某個靈異東西的。
我看那些封條都還完好且牢實,這說明侯師父從收到這個箱子起,就不曾嚐試打開過。師父說,侯師父勉強能算作是道家人,因為他的師父是道家某個仙師大名鼎鼎的大弟子,後來離開師父自立門戶,創立了名字裏有“九”的新派,並在洞中苦修多年,嚐試簡化了一些道法,也創造了一些比較具有殺傷力的法門。侯師父算起來,也隻是第二代的弟子。侯師父的徒弟和我是同輩,不過卻在師父洗手後,開始經商。也算作一並退出了。侯師父有一個師姐,在宜柳二州非常活躍,門徒十餘人。而他的師姐,也是為數不多的女性行家。
所以當我們看到那些作為封條的靈符的時候,也就理解了侯師父不敢擅自打開的原因。他其實比誰都希望知道這箱子裏的秘密,卻隻能假借我們的手,自己還要裝作一副無知透頂的模樣,並且這個送來箱子的人,一定是和這個箱子的內容有關,也一定知道侯師父已經金盆洗手。
師父看著箱子,沉默。於是我看著師父沉默。許久後,師父突然對著我說,我們把箱子打開看看行不?接著師父轉頭對侯師父說,侯師父麻煩你借點工具給我,我要撬開這個箱子。
於是侯師父起身去拿工具箱,這也證明他和師父在演戲,用拿工具來向師父表明,他其實早就想這麽做了,否則他一定會推搪或是阻止。
接著師父又找侯師父借來幾本道經,翻閱了很久,然後按照道經上的指示,隔空起咒,接著那些道符,全都好像磁鐵消磁了一般,自己掉落。
我看到這一幕,感覺太神奇,就像是變魔術一樣,後來師父才告訴我,這個順序是不能混亂的,如果先開鎖而不是先去符的話,很可能就會出大麻煩,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送來這個箱子的人以外,恐怕是沒人知道這個箱子裏到底藏著什麽樣的秘密。所以師父選擇了先去除外麵的道符。
在各行裏,都有收集一些鬼怪魂魄,而封存在某個容器中的方法,也就是常常有人說到的“封印”,而事實上我們行內並不這麽稱呼,通常說的是“收”或者“拿”,封印和收拿,無非也隻是角度上的不同而已。
師父要開始開鎖了,他沒有破壞鎖和箱子,因為他擔心這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又或者是觸怒到什麽東西。而是小心翼翼的,用尖嘴鉗夾著斷了的鑰匙,然後一點一點把鑰匙的斷裂端夾平整,平整到他能夠用鉗子夾著鑰匙扭動,這才打開了鎖。當鎖彈開的時候,我明顯地看到一股灰塵從鎖眼裏揚起,像是鎖了很久,都積灰了。
師父看了我一眼,也看了侯師父一眼,此刻的侯師父,已經站在了我們身後。於是我們一言不發,取下了鎖。然後我和師父一人扶著一側,因為我們各自還要用另一隻手來以防萬一,萬一事情不對,墳土立馬撲麵而上。
箱子打開了,沒有發生任何奇怪的情況。箱子蓋的內側,是一張發黃的油紙,估計是製造這個皮箱的年代就已經是這樣了,而這個皮箱起碼也是解放前的東西了。那張油紙的正上方上,用書法楷體字寫著:
“廣西貴縣陽江皮具廠”
字是從右寫到左,而且全是手寫的繁體字,自己已經有點褪色,這更加說明了這個東西的年代。這排字的下麵,畫著一些類似清明上河圖那種反應市集和人民生活的畫,從畫中人物的穿著,已經不是古時候了,應該是民國初期的東西了,油紙有點殘破,還隱隱約約,有一灘水漬的痕跡。箱子的內襯,放著幾樣東西。有一雙老年人穿的那種黑表白底的布鞋,有一束用紅繩捆住的不知道是胡子還是頭發的毛,有一個拳頭大小鐵盒子,裏麵裝的全是土,還有三根沒有點過,但是已經斷成幾節的香,最可怕的是,還有個紙紮的小人,濃眉大眼,微微笑著,卻因為紙的白色顯得非常詭異,看上去就跟我們平時去給長輩上墳的時候,燒的那種紙人。而紙人的腦門上,用細線紮著一張黑白的照片,相片中是個看上去50多歲的人,從相片的質地和發黃程度來看,差不多也有近30年了。
我和師父都還在一頭霧水的時候,剛看到相片的侯師父卻突然一聲大叫,再也顧不上裝模作樣,捧起紙人,雙手微微顫抖地說:
“是他!怎……怎麽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