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掛下電話,甘佳寧木然僵硬,幾秒鍾後,江河決堤,淚如雨下。

旁邊玩耍的四歲兒子頓時被這從未見過的場景嚇哭,跑過來,抱住媽媽,也跟著大哭:“媽媽,媽媽,你為什麽哭呀?”

甘佳寧想伸手摸兒子的腦袋,卻發現手重得無法抬起。

婆婆去買菜了,她回來若聽到這個消息,會怎麽樣?

十多天前,派出所所長範長根的大舅子張宏波,也是縣裏最有權勢的房產商,地盤擴張,想把何家的小工廠買下來,何建生不賣,起了糾紛。張宏波帶人上門毆打何建生,雙方被派出所帶走。

張宏波是所長老婆的親哥,去派出所簡直跟回家沒兩樣,但何建生一直被拘押著。何家也想辦法托人求情,但派出所就是不肯放。

剛接到社區主任的電話,說何建生在派出所突發心髒病死了,鎮上考慮家屬經濟條件,墊資幫他們火化了,骨灰盒下午送到。鎮上也願意體諒他們的不幸遭遇,給他們家一定的補償。希望他們穩定情緒後,坐下來具體商量。

頃刻之間家破人亡,突遭的驚天變故讓甘佳寧這本性柔弱的女子,一下子癱倒在地。

明天怎麽辦?

還有明天嗎?

一切都茫然未知。

不久,婆婆回來,兩個女人都哭昏過去。

下午,一輛警車開到門口,後麵還跟了輛普通車子。

前頭下來了幾位轄區民警,後麵跟著街道的幾個小領導。一群人商量後,最後把骨灰盒交給一名五十來歲的協警,跟他說:“還是你送進去,你是他們家的遠房表舅,多少算個親戚,勸勸他們,讓他們早點簽協議領賠償金,別弄出什麽亂子來。”

協警不情願地答應,捧著骨灰盒,硬著頭皮進去。

走進院子,來到房前,協警敲了門,發現門沒關,猶豫了下,輕推進去。

迎接他的,是射出冰冷的神情的一雙眼。

屋子裏隻坐著甘佳寧一人,眼圈泛紅,但淚痕已經完全風幹。

協警小心地把骨灰盒放到桌上,謹慎地問了句:“建生他媽呢?”

“昏了。”

“那……那先節哀順變吧。”

“我會的。”甘佳寧冷聲應了句。

協警摸摸額頭,脊背發涼,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甘佳寧道:“坐吧,你畢竟是建生的表舅,我給你倒杯茶。”

“這……這不用這麽麻煩了。”

他覺得有點奇怪,怎麽還給他倒茶,有這種好心態?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把磨得鋒利光亮的菜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協警嚇得大驚失色,他顯然沒想到一個弱女子,轉身功夫會掏出把菜刀對著自己。

此刻其他人都在外麵,不曉得屋裏的事,她若惱羞成怒,連兔子急了都會咬人,誰能保證這把刀不會抹過來?

他急著求饒,“別……別……不要衝動。”

甘佳寧冷聲問:“建生到底怎麽死的?”

“死?……心髒病發作。”

“你還要撒謊,你可是建生的表舅!”甘佳寧的刀往下壓了一壓。

“真……真是心髒病。”

“建生從來沒有心髒病!”刀刃已經割破皮膚,離血管僅隔咫尺。

協警感到脖子處已經在流血了,隻要她再用點力,動脈就破,神仙也救不了自己。情急之下根本顧不上許多,急忙求饒:“我說,我說,是……是被打死的。”

“被誰打死的?”

“派出所的人。”

“到底是誰?”

“是……是副所長江平帶頭打的。”

“你們所長呢?”

“是……是所長讓他打的。”

“你是他表舅,怎麽能眼睜睜看他被打死?”

“我……不關我的事,我一個協警,零時工,能說上什麽話,我不知道的,我後來才知道的。”

“他們為什麽打死建生?”

“是……本來想教訓一下的,建生說他手指斷了,江平嫌他吵……”

“手指斷了!他手指怎麽斷的?”

“是……是江平掰斷的。”

當!仿佛有人在她腦中敲響了一記大銅鑼,震得整個頭腦嗡嗡作響,手中的菜刀都不由鬆了一鬆。一個大活人,被他們硬生生掰斷手指,再活活打死!

她無暇多想,任由苦淚往心裏流,趕緊重新拿穩菜刀,道:“你繼續說下去。”

協警恐慌地答應:“建生手指折了,痛得又叫又罵,江平嫌他吵,繼續打,結果……結果就那樣了。”

當!菜刀落到了地上,甘佳寧退後兩步,頹然坐下。

協警如釋重負地逃脫到一旁,小心安慰:“侄……侄女兒,你不要這樣。這事可不能讓你媽知道。她年紀大了,萬一想不開。”

“我知道,我會保密的,也不會讓人知道是你告訴我的。”

甘佳寧的反應大大出乎他意料,原本他還擔心,自己把派出所的秘密說出來,雖然也是逼不得已,他本就不是聰明人,剛才的工夫哪留給他構思謊話的時間?但凡以後聲張出去,自己飯碗準砸,說不定得罪上江平,還會惹一身的麻煩。

現在她突然變得這麽冷靜,協警心中顧慮放下一半,忙趁熱打鐵:“老表舅有句話還是要勸你,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們也別鬧了。你不顧慮自己,也要想想建生他媽和你們小孩。你好好勸勸建生媽,早點坐下來談。人死不能複生,最重要是多要點錢。出了這事,隻要你們答應就此算了,鎮上肯定願意多出錢的。這事發生了,誰都不想的。”

甘佳寧楞了半晌沒說話,最後,緩緩地用力點頭:“謝謝你了,表舅。我心裏有數,我會勸婆婆的,你放心吧,我們還有個孩子,大人的事,總不能連累到孩子,我們兩個女人還能怎麽樣?”

協警鬆了口氣,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甘佳寧冷聲道:“你告訴外麵那幫人,錢賠得不夠,我們決不談。大不了我們日子也不過了。”

協警忙道:“那不會的,錢多少可以慢慢商量,隻要你們有這個態度就行。那你看,什麽時候坐下來談呢?”

甘佳寧冷哼一聲:“出了這種事,我們總該先把後事料理好吧?總要過個十天半個月的,這期間,你們不要來煩我們家,我也要給婆婆做工作。”

“好吧,你是大學生,容易想明白問題。那這樣,我先走了,不打擾了?”

“不送。”

協警忐忑地走出去,長長吐出一口氣。

建生老婆是大學生,果然明事理,懂得權衡輕重。要是遇到個潑婦,工作就難做了。接下來再找幾個親戚朋友輪番去他們家做思想工作,相信很快能把協議簽好。

而他根本不知道,此刻的甘佳寧,已經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