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萬年和一萬光年

1

突如其來的鬥毆,集體被捕。青年們賠償了路邊攤的損失,在老板的竭力指證下,加上隻有我渾身傷痕累累,我變成受害人,民警教育了一番,便讓我簽字離開。

後半夜雨也小了,我走出派出所,意外看到小聚站在路旁,小臉皺得緊巴巴,滿眼擔憂。我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是不是困了?”

小聚手裏有張攥了許久的紙巾,遞給我。“叔叔,擦擦臉。”

我接過來,問她:“演唱會好看嗎?”

小聚低頭說:“剛開始不到半個小時,雨太大,還打雷,取消了。”

我說:“那你怎麽來的?”

小聚說:“我先到的酒店,服務員告訴我警察把你抓走了,再問燒烤店老板,他說應該就是這裏。”

我有點愧疚,裝著滿不在乎地說:“那你在酒店等我好了,小孩子跑來跑去會跑丟。”

小聚歎口氣。“還不是因為你,你太讓人擔心了。”

“啊?”我震驚了,“七歲的小孩說這話不合適吧?”

小聚指著一輛黑色商務車。“護士姐姐說你不靠譜,陳岩姐姐也說你不靠譜,她都過來了。”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見商務車車窗降下,露出一張記憶中熟悉的臉龐。她衝我微微一笑,恍如大學時代那個神采飛揚的女同學。

我們曾經食堂喝過酒,圖書館寫過歌,大平台辦過演唱會,當然我隻是樂隊的跟班。陳岩說,看我寫的小說,覺得文筆還可以,寄希望於有一天,我能寫出讓她眼前一亮的歌詞來。我們喝酒的時候,我的酒品差,喝多了老哭。陳岩酒品更差,喝多了老搶著買單。模式簡單,我丟人,她丟錢。大三那年,她退學簽了公司,從此再未相遇。

五年不見,多了拘謹。轉念一想,她即使再成功,跟我也毫無關係,一個正在自我了斷的人,在她麵前還能失去什麽。

車內一片寂靜,輪胎摩擦柏油路,嗞啦嗞啦,聽得我昏昏欲睡。

“你過得不好?”

“嗯,還行。”

“小聚發微信,說你出事了,我來看看能幫什麽忙。”

“她怎麽有你微信的?”

陳岩笑了。“她在備注裏說自己是宋一鯉的女兒,我就通過了。”

後座偷聽的小聚迅速扭回頭,一臉鎮靜。

“說吧,為什麽打架?你的性格我清楚,很少衝動。”

“他們欺負老實人。”

“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也是老實人,同病相憐。”

“怎麽,你也被欺負了?”

“戴綠帽子了。”

陳岩正喝水,差點噴出來。笑吧,我沒什麽意見,這些觸痛不了我。她假模假樣地嚴肅,板起臉,說:“你們不是結婚了嗎?”

我說:“嗯,畢業後結的婚。”

她說:“你從來不聯係我。”

我說:“因為你消失了。”

她說:“除了分手和死亡,沒有什麽消失。人啊,隻跟想念的人聯係。那林藝呢,真的消失了?”

我說:“她懷孕了,孩子不是我的。”

陳岩終於沒忍住,大笑出聲,肩膀顫抖,手中水瓶直晃。

我說:“很好笑嗎?是挺好笑的。”

她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太慘了,慘到搞笑,要不,請你喝一杯。”

駕駛座的女司機突然開口:“岩姐,明早你要趕飛機,不能多喝。”

陳岩聳了聳肩,說:“對哦,武漢取消了,臨時加了場昆明,我得飛過去準備。”她沒有看我,望著車窗外,停止了嘲笑,平靜地說:“你們沒行李,我請你們住酒店吧,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路燈在車窗上拉出一條條明黃的光帶,像刀片劃過蛋糕,油彩切開夜晚。

她說:“你這個人就是棵荒草,別人稍微愛你一下,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但你是棵荒草啊,能掏出什麽來,最多最多,把自己點著了,讓人家暖一下手。”

我淚流滿麵,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後座探過一個小腦袋,賊頭賊腦地問:“那個,陳岩姐姐,加了場昆明是什麽意思?”

2

酒店酒廊,陳岩換了便衣,坐在我對麵,指關節敲敲桌沿,服務生熟練地開酒。四周是香檳色玻璃幕牆,燈光和音樂都影影綽綽,原來有錢人喝酒這麽安靜。

陳岩說:“是不是覺得,我們沒那麽熟了?”

她看上去精致又隨意,配著深紅沙發,古銅桌麵,微微一動,倒影搖曳萬千,與我如此遙遠。

陳岩說:“有個小小的要求,算幫我的。”

我說:“不了。”

陳岩仰頭幹掉一杯葡萄酒,說:“其實是你自己還沒完成。”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泛黃的信紙,輕輕放在桌麵上,“把它寫完,當個紀念。”

我呆呆地望著那張紙。“這你還留著?”

陳岩說:“我很喜歡啊,一直等你寫完。”

我說:“不了,沒什麽意義。”

陳岩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宋一鯉,你這輩子,真的一件事都幹不成。”她也知道這句話,小聚究竟跟她說了多少。

她轉身離去,留下那張信紙。紙上是我大學時寫的半首歌,幾行字,再未繼續,我的生活那麽沉重,沒有資格跟著他們去追求夢想。

陳岩的助手開了個標間,兩張床,小聚一張,我一張。我剛走進房間,裝睡的小聚打了個哈欠,如夢初醒。“叔叔,你聽說了沒有,陳岩姐姐加了一場昆明的。”

我直接用被子蒙住自己,試圖阻擋她的發言。小聚爬下床,趴到我耳邊說:“叔叔,陳岩姐姐說,如果我去的話,不用票,最好的位置……”

我說:“你不去。”

小聚“哦”了一聲,爬回了自己**,沒安靜兩分鍾,又開口問:“叔叔,明天回南京,挺遺憾的。”

我不想說話,緊緊閉著眼睛。

小聚的聲音帶了點抽泣:“叔叔,你以後會來看我吧?”

“盡量。”我心想,不算撒謊吧,哪天小聚記起這句話,一查我已經死了,那也不算違背承諾。

小聚不滿意這個回答,換了個問題:“那能天天給我打電話嗎?”

我心中有點痛,翻身坐起,房間沒開燈,能看到小聚小小的身子端坐**,甚至能察覺她充滿期盼的眼神。

我很困,很累,沉默一會兒,說:“小聚,叔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消息,不是因為不想看你,而是有自己的原因,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黑暗中的小孩子點頭。“我理解。”

我們坐在各自的**,相對無言,小孩再次打破沉默:“但我沒有機會長大了,所以我雖然理解,但是不同意。”

她語調鏗鏘:“要麽你送我去昆明,要麽天天給我打電話。”

我蓋上被子,不想管她。“你想得美,咱倆什麽關係?你還真是我女兒了?頂了天純屬兩個病友,我沒義務幫你。你記住,回了南京,我們就當不認識。”

3

清晨我盯著小聚刷牙洗臉,她繃著小臉,一言不發。收拾完下樓退房,我帶著她走向麵包車,覺得跟小孩鬥氣沒必要,主動去幫她拎書包,她退後幾步,瞪著我。“叔叔是騙子。”

我努力讓語氣溫和一些:“叔叔送你去長途汽車站,你一個人坐車沒問題吧?”

小聚哽咽著說:“你答應送我看演唱會的,武漢沒看成,那就要看昆明的。”

我失去耐心,將她連人帶書包揪了起來,往麵包車內一丟。她真輕得可憐,抓在手裏跟小貓沒什麽區別。小聚死死拽住門把,放聲大哭:“你說話不算數!”

我說:“我不是帶你來了,沒看成又不是我的錯,講點道理,行不行?”

小聚尖聲叫道:“我都快死了,為什麽還要講道理……”

我敷衍著把她往裏推。“你還小,不會死的,醫生肯定能治好你,病好了想看幾場看幾場,沒人攔你……”

小聚的臉漲得通紅,眼中滿是絕望和憤怒,大喊:“我的病還能治嗎?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醫生騙我,媽媽騙我,你也騙我!”

我控製不住情緒,衝她大吼:“你以為別人想騙你嗎?還不是為你好!”

這句話徹底引爆了小孩子,她哭到撕心裂肺。“都說為我好,可是沒一個想過我要什麽!生病不怪別人,我自己倒黴,可我總共就一個願望,就一個!我再倒黴,不能一個願望都不成吧?”

說到後麵,她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醫生說我多活一天都是賺的,我拚命活了,你們別讓在我醫院裏賺啊……”

我無力地說:“下次,小聚,咱們下次。”

小聚說:“下次是什麽時候,一萬年以後?”

我怔怔地望著她,其實我也想過,結婚,工作,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就是小聚這樣的,大眼睛,齊劉海,笑起來甜成一顆草莓。

我一無所有。

小聚緩緩平靜,她的小手輕輕鉤住我的手指,抬頭忽閃著淚眼。“叔叔你怎麽渾身都在抖,我不惹你生氣了,叔叔,我回去。”

她乖乖地坐進麵包車裏,還衝我招手。“叔叔,走吧。”

到了武漢長途汽車站,我領著小聚去售票窗口排隊。我把小聚抱起來,說:“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好不好,讓她去車站接你。”

小聚默不作聲,拿出手機,還沒撥號,來電響了。

“喂,是小聚嗎?”對麵聲音帶著欣喜。

小聚悶悶地問:“你是誰?”

“我是城南派出所的民警,你媽媽早上來報案,說你被拐走了。”

小聚看看我,撇了撇嘴說:“警察叔叔,你們放心,我很安全。”

警察並不相信。“你現在在哪裏?有大人在旁邊嗎?”

我痛苦地歎口氣,麻煩終於來了,本想接過電話自己解釋,卻聽到小聚急切地維護:“叔叔是好人,我求他送我的,我這算離家出走,不是拐賣。”

電話那頭傳來焦急的女聲:“小聚,你在哪裏?”

小聚聽到母親的聲音,眼眶立刻紅了,鼻子一聳一聳。“媽媽你別急,我去看演唱會,馬上就回來,我現在在車站買票,到了南京告訴你,媽媽對不起。”

4

我覺得自己似乎卷進了一個奇怪的事件。這幾年漫長的煎熬中,我從掙紮到絕望,按部就班地執行計劃:賣飯館,送母親到療養院,見林藝最後一麵。原本想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悄悄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如今莫名其妙地身在武漢,又是打架,又是被當作人販子,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要往哪裏去。

我心想,要不送走小聚,回到江畔公館,躺浴缸裏割脈,用生命把這家酒店變成凶宅,警告旅客不要入住,也算臨走前積了點功德。

胡思亂想間,買完了車票。小聚扯扯我衣角,說:“叔叔,你在想什麽,半天眼睛都沒有動過。”

我說:“走,帶你去坐車。”

小聚說:“叔叔,你回南京嗎?”

我說:“對叔叔來說,哪裏都一樣。”

在候車大廳待了一刻鍾,告示牌顯示買的車次即將出發。我領著小聚,隨著人流到了廣場,找到發往南京的大巴。

拉著小聚的小手,我的心越來越疼,忍不住蹲下身。“餓了嗎,叔叔給你買點東西,你帶在車上吃。”

小聚猛地拽住我衣角,兩眼亮晶晶,說:“叔叔,我肯定會死的,你帶著我那份,幫我好好活下去,用力活下去。”

我說:“別亂講,你沒事。”

突然有陽光照在小聚臉上,額頭閃起淡淡的金黃,原來雨已經停了一陣。小女孩的眼睛黑亮清澈,剛剛被淚水洗過,邊緣泛著純淨的藍。

她問:“叔叔,我們還會再見嗎?”

我沒法對著這雙眼睛說謊,隻能擠出一點微笑。“小聚,回去以後,聽媽媽的話,不管多久,開開心心活著。”

小聚心中得到了答案,可她終究隻是個七歲的孩子,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大巴鳴笛,催促旅客上車。

她一點一點鬆開手,低頭說:“叔叔,再見。”一滴眼淚砸在地麵,她哭了。

我們認識時間很短,我其實不太明白,這個小女孩對我哪裏來的依戀,似乎真的把我當成了親人。

可我的心,確實在痛。我就算今天死去,上天也給了我機會長大成人。我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找不到任何理由,我甚至背負著不可饒恕的罪孽。可她呢,小聚是熱愛這個世界的。

我想說,多希望我今天死了,那些無用的壽命,我願意送給小聚。但我沒有說,一個七歲的小孩,無法理解,所以不必敘述。

把小聚送到座位,司機喊著送人的可以下車了。我走近司機,遞給他一百塊錢。“師傅,第七排那個小孩身體不好,路上多留神,照顧照顧。”

司機收下錢,頭也不回。“行了,下車吧。”

我猶豫了下,把兜裏的錢全部塞進司機口袋,轉身下車。司機驚奇地望著我,透過車門,我衝他喊:“師傅,她還沒吃早飯,休息站麻煩你買點吃的給她,還有,到了南京要是沒人接,你送她去城南醫院……”

門“哧”地一響,關攏。

我退後幾步,第七排的車窗貼著一張小臉,我似乎能聽到吧嗒吧嗒掉眼淚的聲音。

再見了,破小孩。

5

“跟我想的不一樣啊,雖然你嘴巴臭,基本上還能算個老實人,但不至於這麽有愛心。”

餐桌對麵的陳岩喝著粥,我沒胃口,叫了一瓶啤酒,也不回應她的擠對。身旁一個清脆堅定的童聲說:“叔叔就是個好人,帥氣,大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陳岩哼了哼。“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大清早喝啤酒。”她擦了擦嘴,問我,“你什麽計劃?”

我說:“帶她去昆明,看你的演唱會。”

陳岩說:“青青,我助理。”

給她倒水的女生動作停頓一下,衝我點點頭。“你好宋先生。”

陳岩說:“這樣吧,我把青青留給你,你這一路帶著小孩不方便,讓青青幫你吧。”她點了點青青的胳膊,“一會兒去找老劉交接下工作,開車到昆明挺遠的,盯著這家夥,別讓他把小孩弄丟了。”

青青說:“好的岩姐。”

我懶得理會。

一小時前,大巴啟動,我驀地想,兩個都是快要死的人,還有什麽顧忌的,我為什麽不能滿足她的願望,最多被當成人販子槍斃。我,宋一鯉,今天死和一個月以後死,有區別嗎?

有,小聚可以看到演唱會。

我追趕大巴,拍打車門,司機急刹車,我一把抱住衝下來的小聚。

陳岩拿勺子小口地喝著豆漿。“如果你有話對林藝說,你會說什麽?”

無話可說。陳岩卷起白襯衣的袖子,手腕上翻,露出兩條疤痕,三四厘米粉紅色的凸起。“瞧,我幹過傻事。那段時間覺得自己活在黑暗中,呼吸困難,睡不著覺,每天頭疼,恨不得拿刀割開腦門,看看是什麽在裏麵折磨我。”

我放下酒杯,睜大眼睛,心髒跳得厲害。

陳岩放下袖子。“大家不理解,我有錢,生活富裕,有什麽過不去的。可當時我就是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啊,整宿整宿地哭。”

她輕輕地笑了笑。“我爸去世,我看著我媽扶著棺材,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媽去世,我扶著她的棺材,一滴眼淚也沒有掉。辦完喪事,我深夜回家,打開冰箱,裏麵還有半瓶我媽買的果汁,我拿著果汁,走到爸媽房間,**整齊地疊著被子,枕頭邊放著一本書。”

陳岩抬手,往耳後捋了捋頭發,我看見她偷偷擦了顆眼淚。

她說:“我崩潰了,人不是隻為自己活著,那以後呢,我隻有自己了,我活不下去。”

我的心越跳越厲害,像要蹦出喉嚨。她也有那樣的夜晚嗎?跟我相似的伸手不見五指。

她說:“那些過不去的日子,從天而降,連綿不絕,像一條無窮無盡的隧道。我走完了,宋一鯉,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猜,讓你最絕望的一定不是林藝。你對她沒有話要說,那麽,對這個世界,有話要說嗎?有的話,就寫下來吧。”

我坐到中午,才發現,陳岩早就離開了。小聚蜷縮成一團,趴在我腿上睡覺。餐桌對麵,陳岩的女助理青青,坐得筆直,敲打著筆記本的鍵盤。

6

“你喝酒了,不能開車。”

青青五官清秀,戴一副黑邊框眼鏡,身穿卡其色襯衣、淺藍牛仔褲,頭發整齊,落到肩膀。這種女生,做事一板一眼,長相如同聲音般平凡,平凡到讓人產生錯覺,仿佛見過,再想想又忘了。

我提起啤酒罐,一飲而盡,把麵包車鑰匙丟給青青。

第一次做麵包車的乘客,我在後座折騰來折騰去,小聚嫌棄得不行,爬到副駕,撇我獨自在後麵。

找到個舒服的姿勢癱軟下來,任由身體一點點下滑,再也不想動彈。

椅背隔絕了前後的空間,秋天的枝丫與天空飛速劃過車窗,從暗藍到淺灰,直到徹底模糊。感覺昏昏沉沉,無力感沉澱,如同沿路墨色的重重山巒。

前排傳來對話。

“小聚,你在幹啥?”

“吃藥呀,到時間啦!”

這我知道,昨晚就見到,她的小書包裏有五顏六色的分裝藥盒,藥盒上貼著一排排手寫標簽,注明了服用時間和劑量。

“你吃這麽多藥?生什麽病了?”

小聚語氣平淡地說:“腦癌。”

青青顯然不是擅長聊天的人,我沒看見她驚慌的表情,但依然感受到她的手足無措,因為她直接減速表達震驚。

青青嚐試傳遞關心,擠出來一句:“那你多吃點。”

我心情如此悲愴,結果聽到這句,差點沒笑出聲。翻身坐起,想打打圓場,小聚同情地看了青青一眼,說:“我媽告訴我,一個人要是不知道說什麽,可以不說,比說錯話好。”

青青麵紅耳赤,勉強轉移話題:“去昆明的事,告訴你媽了嗎?”

小聚點頭:“跟她講過。”

青青問:“藥夠的吧?”

小聚撓撓頭,計算備用物資。“藍的空腹吃,每天一次,一次三片。紅的飯後吃,三頓,一次兩片。粉色的最貴了,還好每天隻要吃一片。”

漂亮的藥盒子互相碰撞著,發出清脆好聽的當當聲。

“這個……咦這個……這個白的……這個……”小聚卡殼,似乎記不清楚,緊緊攥住藥盒,“總之夠吃,醫生說,吃完這些,我就可以動手術了。”

青青問:“做完手術呢?”

小聚笑嘻嘻回答:“可能會死吧。”

車子再次突然減速,我從後視鏡裏看青青的表情,一張悔得想跳車的臉。

小聚反過來安慰她:“青青姐,我開玩笑的。手術再危險,我也一定能活下去的。”

她握住拳頭為自己鼓勁,還從書包裏掏出一套小小的白衣服:“我一定能活下去的,因為我長大了,要保護媽媽。青青姐你看,我六歲的時候,拿過空手道幼兒組冠軍哦!”

她認真地抖開兒童款空手道服,衣帶尾端,用金線繡著個“一”字。

青青問:“這麽厲害,誰會欺負你的媽媽呀?”

小聚答:“我爸爸。”

車內陷入沉默,車窗依舊有地方漏風,呼呼呼地震動耳膜。

小聚滿不在乎地繼續說:“爸爸力氣可大了,一腳把媽媽踢飛出去。雖然他現在坐牢了,可是為了以後能打過他,我拚命練習,教練說,沒見過我這麽能吃苦的小孩子。”

小孩子得意揚揚,童年沒有太陽,卻惦記著親手造一道光。

7

我睡了一路,迷迷糊糊中感覺車子開進小鎮。睜開眼,車停在一家客棧門口。青青邊下車,邊跟我說:“你繼續睡,我去辦住宿手續,辦完給你們買點吃的,回來叫你。”

小聚在副駕睡得歪七扭八,我也躺下,一個手機在我臉旁邊嗡嗡嗡地振。稀裏糊塗接通,就聽到女人的哭聲,嚇得我一激靈,徹底清醒了。

手機是小聚的。

“小聚,你在哪裏小聚?”

我說:“小聚睡著了,我幫你喊醒她。”

女人一愣:“你是那個姓宋的吧?”說完似乎怕惹惱我,哀求起來,“宋先生,我女兒生著病,離不開媽媽,你把女兒還給我好不好?”

我竭力解釋:“是你女兒不肯走,她要去昆明看演唱會。”

她根本不聽,隻管哭著喊:“把女兒還給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把女兒還給我!”那嘶啞的號叫,聽得我揪心地疼。

我可以理解啊,小時候貪玩,放學後去遊戲廳忘記時間,天黑了才回家,媽媽打了我一頓。可是後半夜,我被媽媽的抽泣聲吵醒,發現她坐在我床邊,一邊摸著我的臉,一邊哭得滿臉是淚。

我深深吸口氣,把小聚推醒。“你媽的電話。”

小聚揉著眼睛,接過電話。“媽媽?”

我在車外抽了根煙,小聚爬下來,鬼鬼祟祟看著我。“叔叔,我跟媽媽說了你是好人。”

我想了想,說:“小聚,我送你回去吧,你媽媽太傷心了。”

“她允許我去昆明了。”她眨巴著大眼睛。

“她還是會擔心。”

小聚急了。“叔叔,你要反悔?”

我丟下煙頭,盯著她。“沒聽你媽在哭嗎?再不送你回去,她肯定要跟我拚命。”

小聚把頭搖成撥浪鼓。“不會的不會的……叔叔,你要送我回去,你就是不守信用!”她搜索著貧瘠的詞語,“言而無信!說話放屁!”

我根本不理會她,又點著一根煙。

她喊:“你老婆說得沒錯,你這一輩子,一件事也做不成……”

我冷冷看她一眼。“再吵,立刻送你走。”

青青拎著吃的回來,我指指憂傷的小女孩。“你帶她進去吧,我去散散心。”

8

深夜的小鎮,亮燈的地方不多,路邊依然有醉漢和燒烤攤。找到一家小賣部,買幾罐啤酒,站在路燈下,剛打開一罐,手機的視頻通話響了。

屏幕上出現小聚的小臉,眼珠滴溜溜轉:“叔叔你去哪裏了,你不會丟下我不管,一個人跑掉了吧?”

我煩躁地喝了口酒。“趕緊睡覺。”剛想掛掉視頻,眼前猛地一黑,剩個空手舉在那兒,手機不見了。

夜色中閃亮的小方塊上下起伏,越閃越遠,我這才反應過來,手機居然被人搶了。

我丟開啤酒,邁腿追去,大叫:“他媽的你給我站住!抓小偷啊!”

小偷鑽街穿巷,追他四五百米,嘴裏唾沫帶上血腥味了,準備放棄。小偷站定,對著我比了個中指,往旁邊一拐。

我原本撐著膝蓋喘氣,腦子一熱,跟著衝過去,一拐彎發現他就站在那兒,不假思索,飛身把他撲倒。

小偷手裏的手機飛出去,滑進陰影。我舉起拳頭。“有種再跑啊,搶老子手機,揍死你!”

小偷嗷嗷叫:“大哥饒命!”

我說:“還饒命,我告訴你,他媽的不可饒恕!”

小偷嘿嘿一笑,我覺察出不對,舉著的拳頭被人抓住,扭頭一看,幾個壯實的男子一字排開。

我這才發現,一側是拉著嚴實擋板的工地,一側是低矮的平房,盡頭被土方封住,是條死路,一盞刺眼的大功率路燈將那幾個男子照得雪亮,他們和小偷無疑是一夥的。

昨天剛挨打,今天又要再來一遍嗎?我不怕死,但還沒喝醉,我怕疼啊。

我想了想,說:“大哥饒命。”

小偷一把推開我,站起身,說:“還饒命,我告訴你,他媽的不可饒恕。”

我盤腿坐地,雙手抱胸。“打,來打,給我留條全屍。”

既不憤怒,也不悲傷,我麻木了。前幾日小聚不出現,我大概已經死得安詳平和,不用再挨這頓胖揍。這是我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

有人一腳踢中我的頭,我失去了意識。

9

媽媽在療養院還好嗎?

媽媽為我做過絲瓜烙餅,糖醋帶魚,韭黃肉絲……香氣在記憶中縈繞不絕。我學不會,照樣做給林藝,她吃一筷子就皺起眉頭,說,再練練。我們一起待在廚房,嗞啦嗞啦的油鍋聲中,她坐在牆角的板凳上,頭靠著門板睡著了。

我比普通更差,人生給我最大的苦難就是無能。我羨慕那些隻用學習和玩耍的孩子,做每件事無論能不能拿到滿分,至少擁有自信。而我的胸腔中不停蔓延仇恨,我不想恨任何一個人,但遏製不住它的生長。

我恨父親。他悄無聲息拋棄了我和媽媽,麵對遺像,我甚至無法把照片上的樣子和腦海中的形象重合。

我恨母親。我恨她如此辛苦,二十年來從未為自己考慮,起早貪黑如同沒有痛覺的動物,渾身傷口,走一步腳下就攤開血泊。

我恨那些模糊的人影,清晰的冷漠,不可抗拒的決定,斬釘截鐵的命運。

這一年多,我經常做一個噩夢,聽見人們的驚呼,我遲疑地走到路邊,踮起腳,透過路人的後腦和肩膀,看見母親趴在路麵,身底血液爬出來。

我恨自己。我希望自己沒有出生。我希望母親並不愛我。我希望從三樓墜落的軀體是我。

10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那盞路燈刺得眼睛疼,嘴角全是血腥味。我艱難挪動,上半身靠牆貼著,手心一陣尖銳的疼痛——按到了玻璃碴兒,滿地都是砸碎的酒瓶。

沒死成,真遺憾,小偷畢竟隻是小偷,打不出什麽花樣。我笑笑,腰部應該被踢狠了,一呼吸折斷般地痛。

懶得管自己究竟傷成啥樣,伸手摸摸口袋,煙居然還在。哆嗦著點著一根,辛辣的煙霧貫穿喉嚨,對夜空吐出去,嘀咕一句:“沒意思。”

又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我丟下香煙,這幫人還殺回馬槍,來吧來吧,一塊毀滅,用我餘生,換你無期徒刑。

長長的影子,隨著嗒嗒嗒的腳步一跳一跳,我抬頭一看,影子的主人又矮又小,裝模作樣穿了件空手道服,奔跑到我身邊。

小女孩拉開架勢,紮個馬步,一跺腳,帶著哭腔喊了聲:“嘿哈!”扭頭哽咽地問我,“叔叔,壞人呢?”

我無力地癱軟。“小聚,你怎麽來了?”

小女孩忍著眼淚,警惕地環顧四周,左右手互相交替,喘著粗氣,說:“我……我從視頻看到的,看到一個招牌,寫著波哥燒烤,就跟著導航過來了……叔叔,壞人呢?”

之前和她視頻,還沒掛斷,手機被小偷掠走,甩到犄角旮旯兒,估計對著這家燒烤店的門頭,小女孩竟然一路奔跑過來,她以為打遊戲啊,還遊走支援。

我用手撐牆,站起身,拿袖子擦擦臉上的血。“你怎麽不懂事,跑過來能幹什麽,實在不行,去找青青姐報警啊。”

小聚瞪大眼睛。“來不及了,我練過空手道,我能保護你!”她攥緊小拳頭,衝整條街喊,“出來!我不怕你們!”

我拉住她。“回去吧,壞人跑了。”

小聚身體僵硬。“真的跑了?”

我拉拉她。“跑了,走吧。”

我沒拉動她,小女孩雙腳紮根似的站在原地,拳頭微微發抖,我問:“怎麽了?”

小聚仰起腦袋,大眼睛滿是淚霧。“真的跑了嗎?不會回來了嗎?”見我點頭,她一下軟倒在地,號啕大哭,“嚇死我了啊嗚嗚嗚嗚……我腳都抽筋了啊嗚嗚嗚嗚……叔叔我跟你說,我剛剛害怕極了嗚嗚嗚嗚……沒法更害怕了嗚嗚嗚嗚……”

我牽著小聚往客棧走,她的小手冰涼潮濕。

“既然害怕,你幹嗎還來?”

“沒辦法啊,我們兄弟一場,不能看著你挨打……”

“咱們啥時候變兄弟了。”

“我就隨口說說,你要是不樂意,我還是喊你叔叔。”

“別哭了,兄弟。”

“你手機摔壞了嗎?我的給你好了。”

“我要你的手機幹什麽?”

“你別再趕我走就行,我手機給你,你別嫌它舊,我自己都沒換過……”

我今天見了太多眼淚,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我希望小聚父母開朗健康,希望這個家庭富裕又開明,希望小女孩從未生病,一直快樂長大。

“我手機沒壞,不用你的。”

“那叔叔,你會趕我走嗎?”

“我考慮考慮。”

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二十年前,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過燕子巷,桂花清香,月色塗亮屋簷,石磚上有一大一小兩個影子。

我離那天的月亮,一萬光年。

命運都是固定的,計劃來計劃去,有用嗎?

命運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抵抗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