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Sometimes ever Sometimes never

1

人活著為了什麽,人死了會去哪裏,我探究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

活著為了各種結果,我試圖放棄對結果的渴望。春風吹過燕子巷,我渴望一切變好,父親出現在巷口,母親手腳靈活,輕快地彎腰摘蔥,小孩子睡醒了,萬裏晴空。

小時候做作業到深夜,渴望期末考能進前三名。幫助值日生擦黑板,渴望同學們放學就接納我。

長大了在自習教室坐到熄燈,渴望熟悉的身影走進路燈的光影下。撥一個無人接聽的電話,渴望手機彈出溫柔的回複。

替母親擦拭身體,渴望她吐出清晰的字句。淩晨四點起床,渴望這一片屋簷永不塌陷。

這些渴望,日夜生長,逐漸荒蕪,當草原失去生機,就從裂縫中升騰起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腳印和積雪全部消融,烏雲緊貼地麵。

母親說,人死了以後,提前離開的親人都會在另外一個世界等你。

我偶爾想,這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紅燈閃爍的瞬間,我看見小聚眼中的渴望在熄滅,我心想,送她一程也行。早死晚死,我不會改變,世界不會扭轉,她說的也有道理,我這輩子幹什麽都不成,最後時刻幫一個小女孩,當為下輩子積德了。

2

我開著車,問副駕上抱緊書包的小聚:“具體什麽地址?算了,你把票給我看看。”

她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票,我有點詫異地說:“你還真買了?”

小聚嘿嘿一笑。“說出來你不相信,是一個病友出院前送給我的,她說,我一定有機會可以看到。”

我拿起票瞄了瞄,渾身打個激靈。“陳岩?陳岩的演唱會?這這這……她是我大學同學啊!”

小聚瞪大眼睛。“叔叔你吹牛吧?”

我記住地址,把票扔回去。“說出來你不相信,真是同學。”

麵包車晃晃悠悠,後視鏡能望到隱約的黑煙,估計是車屁股冒出來的。小聚的嘴巴就停不下來:“叔叔,那你能把她的微信推給我嗎?”

我說:“推給你也沒用啊,人家又不會通過。”

小聚說:“這是我自己要解決的問題,你不用管。”

我懶得跟她糾纏,剛推給她,她又開始新一輪的折騰,毫無禮貌地直接發問:“叔叔,你真的這麽沒用嗎?”

我說:“還行吧。”

小聚說:“叔叔,你的車又破又難看,難怪老婆都跑了。”

我一腳刹車。“坐後邊去行不行,別煩我。”

她無動於衷,指著遮光蓋掛著的照片。“這是你的結婚照嗎?”

我一把扯下來,丟進扶手箱,沒有理會破小孩,破小孩依舊不依不饒:“這麽大年紀,怎麽還急眼了呢。”

我無力地反擊了一下:“你再這樣,我不送你了啊。”

我經曆過很多種吵鬧,心中誕生過很多種憎惡,最後也不就像廚房垃圾桶裏那條死魚一樣,任隨爛菜葉子堆在身上,反正都是要一起扔掉的。但這個小孩的聒噪,我感覺在可以阻止的能力範圍之內,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恰好麵包車突突幾聲,油門鬆軟,我趕緊靠邊,果然車子趴窩了。鬆了口氣,我扭頭對她說:“不是我不送你,車壞了。”

小聚正視前方,麵無表情地說:“你老婆說的沒錯,果然什麽事都幹不成。”

我的太陽穴脹痛。“那車壞了,我有什麽辦法?”

小聚說:“壞了就修。”

路邊提款機,顯示餘額為兩千八百六十四塊,我把小女孩拉過來,讓她看了看數字。小聚驚奇地望著我說:“奇怪了,你給我看什麽,我又沒有錢。”

我說:“回去吧。”

小聚說:“你老婆說的沒錯,你這一輩子……”

我迅速按動密碼,取出了能取出來的所有錢。“修修修,我修。”

小聚翻書包,找到幾張十塊,獻寶似的高舉。“給。”

3

拖車花掉兩百塊,其餘費用要等檢查完畢。我拒絕了有關車子外形上的任何整頓,目標非常明確,跑得起來。

修車師傅叼著煙,躺進了車底,幽幽傳出一句話:“又費力,又掙不到錢,真不想做你這單生意。”

小聚抱著書包,縮在藤椅上,安靜地睡著了。我走到隔壁小賣部,買了幾瓶水,兩個蛋糕,一包火腿腸,打算當作路上的幹糧。

淅淅瀝瀝的雨掀起漫無邊際的霧氣,我拎著塑料袋,路過小巷,牆邊一堆碎磚裏鑽出一條黑影。我停住腳步,黑影是隻濕透的黑狗,畏怯地走到我腳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腦袋擱在我腳麵。

我蹲下仔細看著它,它缺了半拉耳朵,鼻梁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眼角還有血漬,肚子拖到地麵,懷孕了吧。

摸摸它的頭頂,它也不躲避,就低低嗚咽了幾聲。

雨水在腳邊匯聚成細窄的河流,帶走肮髒的煙頭和幾張小廣告。那不斷絕的水聲,仿佛有人不斷絕地歎息。

我打開塑料袋,撕開幾根火腿腸,放到黑狗嘴邊。它的眼睛烏黑,渾身滾落水珠,依舊低低嗚咽。

我小聲說:“你也沒人要啊。”

4

從南京到武漢,開車要七八個小時。

收音機裏一位大哥深沉地敘述情感經曆,最後得出結論,他說:“為什麽談婚論嫁的不得善終,遊戲人間的如魚得水?因為你一旦認真了,奔著廝守終身去了,所有的犧牲都想得到回報,所有的付出都想得到回應,你所有的等待和關懷,一旦沒有反饋,都會變成對自己的折磨。而遊戲人間的,他得不得到無所謂,他安撫一顆心花了六個小時,送一頓早餐跑了十公裏,不顧眾人目光獻上滿車玫瑰,並不是為了讓別人把終身托付給他。所以,對方不給他平等的回應,他不會難過。談婚論嫁的不得善終,因為他有期盼。遊戲人間的如魚得水,因為他沒當真……”

聽到這裏,信號斷了,麵包車帶著我和小聚,駛入了安徽地界。

路牌一個個掠過,雨絲細密,窗縫漏進嗚嗚的風。手機響了,小聚直接掐掉。“哎呀我得關機了,我媽發現了,估計在找我。”

我說:“趕緊跟你媽說一聲,肯定急壞了。”

她拿起手機發語音:“媽媽我沒事,挺好的,求求你讓我出去看看好嗎?我不想在病房等死。”

我說:“你媽肯定報警。”

小聚說:“不會連累你的,看完演唱會就回去……哎我媽又打……”她猶豫一下,關機了。

我說:“最看不起這樣的小孩了,動不動關機,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話音未落,我的手機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林藝。

我二話不說,關機。

小聚翻了個白眼。“最看不起這樣的大人了,動不動關機,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黃昏,即將抵達武漢,路旁出現蓋大棚的農戶,大媽披著外套,坐在簡陋的攤子後,不抱希望地吆喝:“草莓要嗎?”

我靠邊停車,說:“要。”

大媽不敢置信,左手舉起二維碼,右手端給我滿筐草莓。“你真的要買?我都沒想到這個點會有人要買。”

我用手機掃碼。“那你為什麽要出來?”

她笑著說:“這不你來了嗎,誰知道會碰到誰,總能碰到點想不到的。”

本土小草莓,粉粉白白,不甜也不香。小聚用礦泉水洗過,嚐試把草莓塞到我嘴裏,見我扭頭,自顧自一顆顆吃起來,津津有味。

“好吃。”她讚美草莓,還說因為太貴,她媽媽很少買,“我做夢都在想,我能吃草莓吃到飽就好了。”小女孩咕噥著,睡著了。

最後一段高速路,麵包車超過貨車,貨車尾燈紅光甩在小聚臉上,她始終沒醒。在我心慌地伸出手指探她呼吸時,她晃了晃腦袋,小嘴吧嗒兩下,露出滿足的笑容。

駛入市區,心中恍惚,我怎麽會來武漢的。

5

開到露天體育館,寬闊的前門台階上烏泱泱的人群,館外掛著陳岩的巨幅海報。我推了推小聚,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問:“到啦?”

我把她送到入口。“你一個人行不行?”

她肯定地點頭。“我可以的,叔叔,結束了我怎麽找你呀?”

我歎口氣,對啊,還得送她回南京。“等你看完演唱會挺晚的,我先去找個酒店,地址發你手機上,看完給我打電話,明天我們再回去,今天開不動車了。”

我打開小聚的手機,撥了自己的號碼,然後掛斷,發現小聚沒回答,瞪大眼睛望著人群。

她從未見過這麽大陣仗吧,幾乎都是年輕人,說笑聲浪潮般在場館台階上翻滾,外圍的黃牛們手握兩遝門票,啪啪作響地穿梭其中。最亮眼的還是紀念品小販,不管阿姨還是大爺,頭上都戴著熒光圈和電子發卡,渾身掛滿熒光字牌,像個移動的人形燈箱,那點點或紅或綠的光源就從他們身上擴散出去,逐漸點綴到觀眾的滿身。

“喂!”我喊住一個小販,掏出十塊錢,“來一個發光的貓耳朵。”

小販答:“二十塊。”

“搶錢嗎?”我還在考慮,小聚氣鼓鼓拉住我的胳膊,說:“叔叔,我不要。”

我沒理會,默默拿出二十塊,買了貓耳朵戴在她頭上。“別往人堆裏擠,你個子小,他們看不見你,容易撞到。”

貓耳朵一閃一閃,映著小女孩興奮的笑容。場館內音樂聲炸響,觀眾開始入場,小聚點頭剛要離開,突然定住腳步,認真問我:“叔叔,你一定會送我回去吧?你不會偷偷摸摸……偷偷摸摸跑了吧?”

是我的錯覺嗎,武漢的雨更大一些,天邊隱約閃爍電光。

我說:“肯定送你回去。”

小聚轉身,背上的書包跟著她一跳一跳,小女孩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胡亂晃悠,用手機搜了家三星級行政酒店,店名還挺氣派,叫“江畔公館”。到了大廳,滿目蕭瑟,磨禿的地毯,發黴的牆紙,前台木桌子裂了條大縫。

掃了眼價格牌,我說:“你這條件兩百八一晚,也不便宜啊。”

前台笑容可掬。“先生您好,您可以住別家去。”

我說:“算了,湊合湊合吧。”

前台說:“押金三百。”

我遞過去現金,前台收進抽屜,桌上電話響了,他和氣地接聽:“您好,前台。”

電話內聲音巨大:“怎麽有老鼠!我房間有老鼠!你給我換一間!”

前台和氣地說:“您好,換一間可能也有老鼠,您確定要換嗎?”

電話那頭的客人似乎被震撼了,沉默一會兒說:“那你把這間的老鼠弄走。”

前台和氣地說:“您好,本店不提供滅鼠服務。”說完他就掛了,不帶一絲猶豫。我趕緊貼上去:“不行啊兄弟,我帶著小孩,小孩生病了,你這裏衛生條件不行啊!”

前台斜眼看我。“小孩生病了還住我這裏,你不怕病上加病?”

我說:“那我能退嗎?”

前台和氣地說:“您好,本店一概不退。”

我沮喪地轉身要走,前台喊住我,丟給我一張門卡:“這間我打掃過,三樓,平時自己也會住,給你吧。”

進房間我四處檢查,發現的確算幹淨。我掏出手機,把地址發給小聚。打開窗戶抽了根煙,街上行人紛紛,不知哪裏傳來情歌,雨越來越大,道路水光瀲灩,霓虹閃爍。

林藝的未接來電已經兩個,大概去了醫院沒有找到我。她是世界上僅剩的尋找我的人,原因卻是為了徹底離開我。

孤獨從不來自陌生人,城市中互不相識的人們似乎戴著罩子,各自穿梭,漫天雨水敲擊不到心靈。孤獨來自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他們的影子紮根在舊時光,笑容不知道去了何方。

我的腦海沉寂無聲,心髒一陣陣絞痛,產生所有感覺的這兩個器官之間似乎斷了聯係。

走出賓館,一直走,漫無目的,走到大排檔一條街。角落有家生意冷清的炒飯攤子,我坐下來,肚子並不餓,隻要了一瓶白酒。

喝了幾口,胸口灼燒,眼淚莫名其妙開始滴落。

林藝的電話再次響起,我接通了。

我有些醉意,說:“你好,請講。”

林藝沉默一下,說:“宋一鯉,我們必須離婚了。”

我說:“我不同意,你去法院好了,告訴法官,說你出軌了,對不起我,然後我就告訴法官,沒關係,我原諒你。”

這段話流暢又冷漠,卑微又殘酷,簡直技驚我自己,能把路封死到這個程度,我超常發揮。

林藝說:“我懷孕了。”

頭頂雨棚乒乒乓乓,我能聽清每一滴雨水砸在布麵上的聲音。遠處有個酒瓶被砸碎,隔壁女孩嬉笑著點燒烤,一輛出租車衝過馬路,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對麵三樓一盞燈滅了,無聲無息,那扇窗戶陷入黑暗。

我的心髒不痛了,沒有了,就這麽活生生地消失了。

他們說,眼淚的原料是血液,所以別哭。我哭不出來,我的心髒沒有了,我的血液沒有了,我的眼淚沒有了。

四周人影晃動,我癡癡地看著掛斷電話的手機屏幕,心想,我為什麽沒有死。

麵前多了一碗炒飯,我抬頭,老板拍拍我肩膀。“我請你的,吃點東西再喝酒。”他用圍裙擦擦手,“男人哭成這樣,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麽事,也不應該問你,請你吃碗炒飯,撐住啊。”

我大口大口吃著炒飯,用力咀嚼,用力吞咽。咽不下去,就喝一口白酒把飯衝下去,什麽都不願意想。

暴雨如注,臨街的一桌青年敲著杯子唱歌,還把酒瓶丟向馬路,行人紛紛閃避。老板拿著炒飯過去勸說:“我要收攤了,送大家一份炒飯,交個朋友。”

一個光頭揚揚下巴。“趕我們走?”

我翻轉酒瓶,已經空****,啪地丟到腳下,搖搖晃晃站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死死盯著隔壁桌。

老板賠笑道:“我沒這個意思,就怕樓上報警,那多不好……”

光頭將他推倒,老板的帽子掉在地上,被風飛快卷走。光頭說:“今天我們不喝高興,誰都別想走,拿酒!”

老板爬起來,說:“兄弟,給個麵子……”

光頭揪住他的領子。“你算什麽東西,我要給你麵子?”

老板努力掰他的手。“我不算什麽東西,你別跟我計較,這樣我給你們打八折好不好?”

光頭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你這態度,還想收錢?”

“放手。”我站起來。

“啥?你再說一遍?”光頭看向我,他身後的朋友站起來。

我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腳一滑,差點沒站穩,趕緊扶住桌子,指著他們說:“他媽的聾子啊,我讓你放手。”

接下來發生的事,從我的視角看,所有東西都在翻滾。雨夜的天空,墨綠的雨棚,飛來飛去的酒瓶,驚慌的麵孔,像畢加索畫中的旋渦,全部扭曲,全部旋轉,全部破碎。

桌子都被撞翻,我抱著光頭滾成一團。

青年們的拳腳在我身上落下,奇怪的是竟然不疼。我手腳失去控製,隻是死死摟住光頭,用盡一切方法,揮空了就用頭撞,撞暈了就用腳踢。

我倆在地麵扭打,幾乎要滾到馬路上。老板惶恐著大喊別打了,我根本不想停手。打啊,我還沒打過人。父親離開的時候,我不知道打誰。母親跳樓的時候,我不知道打誰。他們說,就是因為我,這個家才會死的死,沒的沒,那麽,打死我吧。

有人操起塑料板凳,砸向我的後背。

打死我啊,有本事你們打死我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突然青年們停了手,包括光頭,臉上都是害怕和震驚。

我氣喘籲籲,意識到自己吼出了心聲,那句心中瘋狂的咆哮,我居然喊出了口。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站起來,走了兩步,青年們集體後退。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光頭的衣領,剛抬起胳膊,整個人就被緊緊按住。

“蹲下,警察,都給我老老實實蹲下!”

那些過不去的日子,

從天而降,

連綿不絕,

像一條無窮無盡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