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漂泊白雲外

1

漫無目的地開車,遇到岔路扔硬幣,正麵向左,反麵向右,黔西繞了圈,進入雲南境內。經常開著開著就停下來,有時前後荒無人煙,有時就在一頭水牛旁邊。

長長的路伸向天際,逼近白雲。

接過三個人的電話,青青的,問錢夠不夠,她可以轉,因為能報銷。陳岩的,問歌寫得怎麽樣,糊弄幾句掛了。小聚的,說她吃得不好,燒烤都吃不到,然後手機被護士搶走。

時間於我沒有概念,困了睡,醒了走,餓了吃,累了停,一程又一程。

麵包車滴滴報警,提示油量不足,搜索最近的加油站開過去,已經到了曲靖市,那麽離昆明不遠了。原來我依然一直在往南開,難怪天不會涼。

囫圇吞完一碗泡麵,聞到空氣中土腥味漸重,抬頭看,黑雲迅疾,即將下雨。把車拐到加油站旁,蜷縮到後排入睡。

夢見那條白色的走廊,手術室的燈亮著。醫生開門,走過來,摘下口罩一邊,說:“顱內出血,多處骨折,這麽大年紀,經不起的。手術還算成功,但以後不能走路了,而且……應該沒有太多意識。”

我呼吸困難,淚流滿麵,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醫生說:“如果平時太忙,照顧不上,為什麽不把老太太送療養院?”

我跪倒在地,扇自己耳光,醫生驚呆了。但我感覺不到疼痛,眼前的走廊逐漸扭曲,把我吸入盡頭,黑暗無邊。

我並不掙紮,閉上眼睛,垂著雙手,飄飄****,也不想知道飄向何方。

有人在說:“活下去啊。”

我睜開眼睛,什麽都看不見,就是有許多聲音在喊,越喊越大聲:“活下去啊!用力活下去啊!”

我哭得聲嘶力竭,我明白自己在做夢,因此聽不到自己的哭聲。怎麽活下去呢,無處可去,沒有救贖,背負的痛苦永存,過去的每一分鍾都不可改變。

我抽搐著驚醒,喘著氣打開車窗,大雨瓢潑,劈頭蓋臉將我澆得清醒。

啟動車子,掉頭,連夜開往七百公裏外的重慶。

2

小時候存過一個地址,父親葬禮上有人給我的,寫在紙上,沒有告訴母親。長大後怕弄丟,存進手機。

中途休息幾次,第二天黃昏開到重慶。高樓在腳下崛起,頭頂是寬闊的馬路,地形錯綜複雜。問人加導航,江邊幾度迷失,終於停在和保存地址相同名字的小區前。

按下電梯,心跳加快。3樓,14號,樓房舊了,過道裏一股黴味,牆壁貼滿廣告,刷著各種電話號碼。

敲門後,一位老太太開門,看我第一眼,嘴唇發抖,右手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服,沙啞地問:“你……你是宋一鯉吧?”

她慌忙讓開,叫我進門,說不用換鞋。我木然坐在沙發上,老太太跑前跑後,端來水果,說:“我去做飯,你餓了沒,我一個人住,吃得簡單,你別嫌棄。”

老太太在廚房忙活,我四下打量,六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子,陰暗逼仄,老太太為了省電,白天並未開燈。

玄關正對的櫃子,擺放著父親的遺像。我記不清他的樣子,但一眼認出了他。

老太太炒了雞毛菜,拌黃瓜,半盤鹵牛肉,從玻璃櫃裏拿出一瓶白酒和酒盅。“這是好酒,放十幾年了,你爸一直不舍得,說留著,也不懂留給誰喝。”

她給我注滿。“別恨他。”

我說:“以前特別恨,恨了挺久。”許多磨難,就是自他離開,紛遝而來的。沒法不恨啊,還摻雜著憤懣與絕望。這些人類最糟糕的情緒,充斥我過往人生。

老太太的手枯瘦,皮膚起皺,扶著酒杯說:“他快不行那幾天,一直看著我,喉嚨呼嚕呼嚕的,話說不清楚,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見你最後一麵。”她擦拭眼角:“他想問我,你在哪裏。”

我在城南燕子巷的破落二樓,母親起早貪黑,而我注視著她三十多歲便佝僂的背影。

老太太說:“他對不起你們母子兩個,後來我們連孩子都沒要。他過得不踏實,帶著心病走的。”

老太太抬頭,淚水混濁。“說這些沒有意義,你爸已經贖罪了,人都走了。”

我低聲說:“那我媽呢?我媽沒做錯什麽,就是受苦,你們不懂她有多苦……”我嗓子眼堵住了,麵前的酒杯泛起一圈漣漪。

老太太慌亂地道歉,語無倫次,還給我夾菜,一邊夾一邊嗚嗚地哭。

我說:“前些年我媽腦梗,什麽都不記得,就記得我要結婚,要準備紅包,要辦酒席。她這一輩子,最開心的隻有這件事。”

老太太問:“那她現在怎麽樣?”

我說:“腦梗,癱瘓,在療養院。”

瘦小的老太太捂住臉,泣不成聲地說:“我賠給她,我替你爸賠給她,我沒孩子,也沒親戚,我自己孤零零過日子,我賠給她……”

她困在這個六十平方米的小房間,還將一直困下去。

我深深吸了口氣,說:“我曾經非常恨,不明白他為什麽離婚。媽媽跟我,難道不是他最親最親的人嗎?他居然可以拋下就走。”

老太太伸出雙手,抓住我的手,貼在她蒼老的臉上。

我哽咽著說:“後來我發現,我連愛都沒有能力,還恨個什麽呢。人生嘛,又不是自己能決定一切。”

老太太的眼淚落在我掌心。

我說:“你放心,我不恨了,他都死了十幾年了,我恨一個死了的人有意義嗎?”

桌上酒菜一點未動,我站起身,說:“我今天來,隻是想告訴您一聲,我不恨他了,也不恨您。跟您說這些,希望您以後不用再想起這些就難受。我不希望這個世界上,因為我,還有人走的時候都帶著心病。”

我站在那兒,眼淚止不住。“活著多難多累啊,不恨了,您也好好過日子。”

我走出門,老太太呆呆望著,背後是父親的遺像。她很矮很瘦,光線暗淡,似乎整個人隱在夜裏。

她喃喃地說:“人這一輩子,沒法隻為自己活啊。”

沒法隻為自己活,也沒法自己決定一切,那麽,就活好自己,做好自己能決定的。

3

嘉陵江畔,城市燈柱沿岸怒放,大橋如同圓滿彩虹,串聯真實與倒影。橋底居民擺開桌子,相鄰相親,酒菜並到一處。他們吃得熱鬧,也招呼我:“別光自己坐著喝啊,來幹一杯?”

我拎著啤酒就坐了過去,陳岩打來電話:“歌你到底寫了沒?”

“寫了。”

她愣了一下,問:“歌名叫啥?”

“《天堂旅行團》。”

“看來還真寫了,那你寫完發我啊。”

“不用,我去昆明,當麵給你。”

她沒問我這一路發生了什麽,在電話那頭誠懇地說:“宋一鯉,我為你高興。”

第二次往昆明開,換了路線。瀘州清秀,宜賓小巧,我開得慢,有車超過,尾燈上貼著笑臉。我還打了視頻給療養院,讓護工給我看看母親。護工推著輪椅,陪她曬太陽,她似乎一直在沉睡。

陳岩在昆明安排了酒店,我抵達後關屋裏兩天,沒有見她。

寫完了歌,臨近黃昏,我出門散步,走著走著拐進花市,滿目五彩斑斕,處處人與花相映。昆明的花市中外有名,不管多鮮豔嬌嫩的花朵,在這裏總能開出最濃鬱的顏色。無邊色譜在市場鋪開,手中青翠,芬芳滿懷。

突然人群紛亂,各家收攤,碎碎的雨點劃出白線。

我躲到一家店鋪屋簷下,旁邊一對年輕男女,男孩捧著一束花,白色芍藥配淡粉薔薇,雙手遞給女孩,說:“生日快樂!”

女孩接住鮮花,笑得眼睛眯起,說:“謝謝。”

兩人局促地站了一會兒,男孩撓撓頭,咬咬牙,不敢看女孩的眼睛,說:“我喜歡你很久了,今天才敢約你出來。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就點點頭。你不願意也沒關係的,我保證不會再打擾你……”

女孩說:“我願意。”

男孩怔住,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心髒亂蹦。這傻小子應該腦海空白了,女孩隻是望著他笑。

男孩開口之前,眼淚“唰”地流淌,他說:“對不起,你生日我都沒錢買禮物。我畢業以後,會找一份好工作,拚命也行,我一定會拚命的,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過苦日子……”

女孩說:“沒關係啊,我答應你,就是相信你。”

他倆都在傻笑,仿佛混亂的人群和市場都不存在,全世界隻見到彼此。

我癡癡地望著這對情侶,心中響起另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畢業以後,會找一份好工作,拚命也行,我一定會拚命的,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過苦日子。”

“沒關係啊,我答應你,就是相信你。”

我走過去,從口袋裏取出藍色的絲絨盒子,對女孩說:“他有禮物,托我買的,現在送給你。”

男孩張大嘴巴,腦子轉不過彎。我把盒子交給女孩,轉身離開。

女孩問:“是你安排的吧?”

男孩說:“不是啊……”

女孩說:“認錯人了那就。”

男孩說:“對,因為我不認識他。”

女孩說:“那趕緊還給人家。”

我走遠了,融入茫茫人海。如果女孩打開盒子,她會發現裏麵有枚璀璨的鑽石戒指,是用外婆和母親所有金件換來的光輝,它承載了三代人對愛情的熱烈祝福。

祝你們平安,幸福,長久,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

我走出花市,身邊擦過無數雨中匆忙趕路的人,我停在一個廣告牌下,天色漸暗,霓虹燈依次閃爍。

我拿起手機,按下通訊錄最上方的號碼。

手機通了,對麵說:“喂?”

我說:“離婚吧。”

掛掉電話,仰起臉,黃昏的尾聲濕漉漉地撲滿麵孔。

我佇立遠方,遠到隻有自己看見。

媽媽,這是我最後一次叫您媽媽了,以後不能照顧您了。

再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