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曜石明鏡

丁牧雲坐的是食肆的雅間,她雖然來書院不久,可擅長與人打交道,食肆的人見了她便把最好的吃食端了上來。

外麵江川這一桌,江川專撿素菜吃,符羽專撿葷菜吃,眼鏡兒下箸如雨,葷素不忌,那小子不但搶吃搶喝,還大言不慚地說:“在我們涇陽,百工一起吃飯,都是要搶,搶著吃那才香。”弄的一桌子的菜,叫他一人吃去一半。

丁牧雲的啃著雞腿透過門縫這麽一看,心裏便更焦躁了。她想了想,手裏的雞腿往桌子上一丟,抄起一把椅子,走了過去。

眼鏡兒拉滿了吃飯的架勢,原本還在狂塞米飯,看丁牧雲坐過來,馬上便站了起來,含含糊糊地說著:“丁……丁先生,你……你怎麽來了?”

接著看了看桌子上的殘羹冷飯,丁牧雲揮手示意叫眼鏡兒坐下。

符羽也站了起來,桌子上的幾盤菜隨意調動了一下,葷菜都放到了丁牧雲的麵前。

江川更是心細如發地拿起丁牧雲的碗,開始盛湯,一邊說:“這道湯剛上的桌,聞起來味道清香,先請丁先生品嚐。”

丁牧雲這才發現江川盛飯時竟然是個左撇子,趕緊又去看她的左手虎口處,因為尚灝小時候在改造龍骨水車時,左手虎口處被斧子劃傷過,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疤痕,大夫過來包紮時就曾說過,傷太深,恐終生留下疤痕。這一看,心便涼了,江川的左手虎口處一片光滑,別說疤痕,連蚊蟲叮咬過的痕跡都沒有,驀地眼神便充滿了失落,原本伸手去接碗,竟垂下了手。

“丁姑娘?”符羽的手在丁牧雲的眼前揮了揮,接過江川已經送到了丁牧雲麵前的湯碗放到他麵前,看著丁牧雲的眼裏失落中夾雜的茫然,“是這碗湯讓丁姑娘是想起了什麽麽?”

丁牧雲恍然了一下,才道:“是啊,這是我家鄉的湯,看見它便想起了小時候。”

符羽擱下筷子,發現丁牧雲的睫毛在微微顫抖:“到底是讓丁先生想起了哪些事?還是哪個人?”

丁牧雲:“是鄰居家的伯母,小的時候,伯母一到冬春就愛做這道湯。”

江川:“這位伯母是怎樣的人?”

丁牧雲驚住了,她原本已經相信江川並非尚灝,可不知為何,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竟然包含了深沉,以至於她怔了一下,才說到,“說起我的這位伯母,我現在都還記得她的樣子,她長得好看,學問也大,未出嫁便是當地有名的才女,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繡活,吟詩作對就是當時的才子也自愧不如。我爹娘都是商人,這士農工商三六九等別人甚為看重,可伯母一家不同,伯母說人生在世皆為眾生,眾生平等,不該有高下之分。”

符羽的眼光從來沒這麽亮過,當下便拍了拍手,“說得好,過去我曾聽一個聖人這麽說過,沒想到一個婦女竟有如此的心胸眼界。”

江川目光有些複雜地望了望符羽,又看了一眼丁牧雲,垂下頭輕輕點了點,手中的筷子竟微微抖了一下,菜撿了兩下才撿起。

符羽見她不說話,趕緊催促道:“接著說。”

丁牧雲:“我爹娘私下裏對伯母讚不絕口,便讓我多去她家裏,跟著她學識字,學做人,我也樂意去她家中,伯母為人性子好,善良又博學,對待下人也好,就算是街邊的乞丐她都是一視同仁,並且她還有一手好廚藝,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愛親自下廚,她做的紅燒肉、油燜筍、尤其是薺菜肉絲湯,特別的鮮美;可惜後來……”

說到這裏,丁牧雲突然停住了,她意識到有些話不能夠講出來。

符羽聽得正入神,立刻追問:“後來怎麽樣?這位伯母現在身子可還安好?”

聽他這麽問,江川的目光換成了另一種複雜。

“不好。”丁牧雲道,“八年前利州水災,伯母故去了。”

聽到水災二字,符羽突然歎了口氣,“又是水災,三江水患不除百姓永遠深受其害。”

“你這話說得叫我喜歡,可古往今來,三江泛濫便一直存在,河神每年光收受祭品不幹正事。”

符羽的目光一變,恢複了一貫的桀驁不馴:“我不信河神!”

入耳驚心。

這句話傳進江川的耳朵裏,他的瞳孔微微一怔,手中的筷子捏得更緊了。

丁牧雲已然愣住。

眼鏡兒先反應了過來,推了推眼鏡兒,一緊張說話就開始結巴:“話不可這麽說,河……河有河神,海……海有海神,打雷下雨有雷公電母,各地有各地的土地公公,各個神靈各司其職,各……”

符羽不能他說完,便輕歎了一聲:“這些神靈我沒見過,我隻是知道我老家也受三江泛濫之苦,鄉親們敬河神如敬天地,每年一到河神節,就開始給河神選送童男童女,河神我是沒見過,可給河神獻祭童男童女的場麵我見過。孩子父母哭到昏厥崩潰我也見過。可祭禮獻了,銀子花了,百姓們跪拜了,結果怎麽樣呢?照樣三年一大災每年一小災。這光收禮不幹正事的河神算什麽河神?你們說,是這個道理不?所以我從西域商人那裏買了一桶黑火雷,‘砰’的一聲……”

江川的臉色露出了一絲怪異的表情,不過很快就消失了。垂著頭,繼續聽符羽往下說。

符羽頓了一下。

原來是因為丁牧雲竟沒有追問,怔怔地看著他,眼鏡兒的眼鏡嚇得都掉在了鼻頭上,卻忘記了推一下。

符羽以前給宮人講過此事,半是當真半是開玩笑的語氣,就把那些人嚇得跪在地上又是叩頭又是乞求神靈饒恕,所以他對這三人的反應顯得有些滿意,但是對他們的沉默又有些不滿,“老百姓嚇壞了,謠言傳得滿天飛,說什麽河神不滿送去的童男童女,一怒之下毀了金身,不再管當地百姓的死活,大家惶惶不可終日,覺得要大難臨頭,可最後發現那一年竟然是最平安的一年,風調雨順,謠言就變成了河神在當地不務正業,遭天庭責罰毀了金身,你們猜後來怎麽樣了?”

眼鏡兒:“後來大家便都不祭拜了?”

“錯了!”符羽苦笑,“人心哪有那麽容易改變?後來他們又給河神重塑了金身,說是有人夢見玉皇大帝重新指派了河神過來,這不胡說麽。眼瞅著又要獻祭童男童女,我氣壞了,便想了個主意,花了點銀子,叫那些膽大的出去散布說河神需要的是那種紙紮的童男童女,身輕靈白,不似活人,多少沾了煙火世俗、靈台不明。於是從第二年開始,老百姓便不再獻祭真人,而是按照‘指示’獻祭紙人。”

他這麽一說完,大家都沉默了,誰能想到,竟然遇著這麽一個不敬鬼神的人,丁牧雲的臉有些發白,輕聲地問:“真的?”

“當然真的,你們信河神,你們有見過麽?”

“河神倒是沒見過,但是天底下有些事,不是一兩句就說得清的,我肯定一定有神,但他不會刻意出現在你身邊讓你看見。”

符羽突然“嘿嘿”了一聲,眼裏出現了不屑一顧的神態。

這種神態,江川敢肯定從相識至今,第一次在他臉上出現。

丁牧雲爭辯:“你不信?”

“無所謂信還是不信,隨便說說罷了,我又不需要驗證什麽神靈的存在。”

眼瞅著天就被聊死了,符羽手指敲了敲桌麵,“我好奇再問一句,你的家鄉是哪裏的?”

丁牧雲:“利州。”

符羽:“利州,我聽說過。那裏有個利州渠,聽說從利州渠修築至今,利州隻發過一次較大的水災,可見這修築利州渠的人十分了不起,對了,你說的伯母就是在那次水災中去世?”

江川垂著的眼眸微微一動。

丁牧雲:“沒錯,就是那次,利州渠的修建,其實……”

“這湯不錯。”江川剛盛了一碗薺菜肉絲湯,湯勺攪合了兩下,還沒吃便先讚了起來,說完,幾口喝完,放下碗,又忍住不讚道,“味道確實鮮美,難怪丁先生適才想起了家鄉和親人,可這薺菜是怎麽來的?往日裏我們吃的薺菜,隻有冬春才有,這裏天氣炎熱,不該有此物才對。”

“江兄,你大概不知,天下有一種人執掌百草生命,不管在什麽季節都將它們種出來,叫它開花便開花,叫它結果便結果。”接話的是眼鏡兒,一說到這些,他就來勁。

正當這時,忽聽門口傳來一聲銅鑼聲,程南君帶著胡長堅和韓默出現在了門口,大聲道:“程南君違反校規,在書院齋舍門口自罰二十棍,大家趕緊去看嘍……”

食肆裏的學子們見他這麽一說,全都哄笑起來。

那三人也不逗留,說完便走。

“程南君!”脫口叫了出來。

程南君在門口處站住。

丁牧雲追上去:“你們要幹什麽?剛來書院就惹事。”

“關你什麽事?沙舫上說過的話,我說到做到,我要是光說不做,太妄為鐵甲軍主帥程瑤的兒子了。”程南君頭都沒回,說完帶著其餘二少大步走了。

丁牧雲怔怔了一會,拔腿便跑。

坐在那裏的江川,臉上毫無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碗。

符羽摸了摸下巴衝江川和眼鏡兒說:“走,咱們也去瞧個熱鬧。”見江川無動於衷,索性抓著他的袖子拖著他往外走去,眼鏡兒傻嗬嗬地看著他倆,隻當這倆是愛撿熱鬧看的閑人,一邊傻樂一邊筷子飛快地在盤子裏撿著餘下的殘羹。

符羽便也衝他,道:“走啊,別愣著了。”

眼鏡兒這才又塞了兩口飯,追了過去。

出了食肆,外麵的聲音更大了,就見程南君拿著麵銅鑼,一邊走一邊敲,後麵還跟著韓默和胡長堅。

“學子程南君違反校規,在書院齋舍門口自罰二十棍,大家快來看嘍……學子程南君違反校規,在書院齋舍門口自罰二十棍,大家快來看嘍……”

這是鐵甲軍特有的景觀,被罰之人要手持銅鑼便走便敲,吆喝示眾。

符羽帶著江川看了兩眼,兩個人低頭耳語了幾句,腳步一拐便朝方向的大門走去。

眼鏡兒便停住了腳步喊道:“走錯啦,齋舍在那邊。”

符羽說:“沒錯,去書院門口。”

他見眼鏡兒發愣,便又道:“快走啊。”見他還在猶豫,小聲道,“你不想看看書院門口那麵銅鏡背後到底藏著什麽門道嗎?”

眼鏡兒聞言雙眼賊亮,搓著手,賊似的追上了符羽和江川,問道:“你倆武功怎麽樣?能打得過木甲伶衛麽?

江川搖頭。

符羽也搖頭。

眼鏡兒頓時泄氣,“那不白去了,回頭再叫它給打了,丁先生不是說了,那木甲伶衛武功高強,打人不致命,卻能打個半死,我這小命雖不值錢,但也不想隨便丟在這裏……還是去看程南君挨打吧。”

眼鏡兒回頭往齋舍方向走,符羽冷聲冷調地在他身後問道:“真不去了?”

眼鏡兒想了想搖頭。

符羽:“聽聞‘涇陽幫’的老祖聖手仙人丁墨山,六歲時為習榫卯一技,跪在師傅門前七日,師傅為考驗他習藝決心,叫他從猛虎跟前經過,他也絕無二話,所以才有了你們涇陽幫的攻木之工位列四大家之首。怎麽到你這兒,竟被一根木頭嚇住了?”

一提起涇陽幫的老祖,眼鏡兒眼圈竟紅了,一副委屈的模樣:“說我沒用便說我一人好了,別提老祖宗啊,再說了,那也不是一根木頭啊,我數了數起碼有三千多塊木頭,說不定天下武功他都學過,我們三個加起來都不夠他一根手指頭,打又打不過,去了也白去。”

“你都還沒去,就先行放棄了,你怎麽知道會是白去?”

眼鏡兒委屈萬分,忽然就一副發狠的語氣道:“跟你們講句實話,我來書院是被迫無奈,我家中兄弟三人,我是家裏最笨最不成器的那個,我大哥二哥束發之年就已經是位列一品,而我至今都不敢參加百工考試,怕給家中丟臉,若是被書院開除,那就更無顏回家了。”說罷,拳頭堵在嘴上,悲痛不已似是嗚咽。

“別哭!”符羽低吼道,“你哭什麽呀?又沒逼你。”

眼鏡兒紅著眼眶搖頭。

符羽指著他:“你還搖頭,你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你不想去,是我逼著你去。”

眼鏡兒更委屈了,又要搖頭又是擺手,“不是的,我想去看的,它打我一頓我也認了,可我害怕被書院開除了。”

符羽跟江川對視了一眼,江川已然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符羽則忍俊不禁,故意道:“那你還是不要去了,去看程南君挨棍子吧,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眼鏡兒馬上搖頭,“我不。”囁嚅了一下,“我不想看程南君,我想看門口的銅鏡。”

符羽忍不住了,轉過身噗嗤笑了,和江川往書院門口走去,頭也不回道:“那還廢話什麽啊?走啊。”

眼鏡兒追上來跟他們並肩往書院門口,江川想起他剛剛說自己是家中最不成器的那個,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是禹州終輪第一的名次,考進的尚方書院吧?”

“嗯。”眼鏡兒點頭,絮絮叨叨道,“我爹說我沒天分,技藝學不好,不配參加百工考試,所以讓我考尚方書院,說將來進工部混口飯吃不至於餓死街頭給家裏蒙羞。”

江川倒沒什麽,反正符羽是被噎住了,噎的死死的。

眼鏡兒繼續道:“可從我到了這兒之後,看著那會飛的鐵盤子、門口的鏡子、木甲伶衛、還有這滿地會發光的水晶球,我就心潮澎湃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激動,我的內心告訴我,我也想做這些東西,我想若是將來能造一個像木甲伶衛那樣的東西出來……不,要能說話,聽懂指令,外表看著跟人無異……像女蝸造人那樣……”

說話間,走到了書院門口,江川聽到空氣中傳來了輕微的打鬥聲,抬頭一看,之間天上兩條人影高來高去,落地無聲無息,一個身著夜行衣,另一個是木甲伶衛,轉眼間,雙方已經對拆了十餘招。

仔細一看,江川認出來了,那身著夜行衣的竟是符羽的小護衛,他怎麽會在這兒?他心中一震,接著便是驚歎,此人年輕輕輕竟有如此高強的武功!

這時,眼鏡兒也發現了,愣那在,手推著眼睛嘴巴張的老大。

符羽見狀推了他一下:“別愣了,快去看銅鏡。”

江川則提醒他,“用衣袖掩住臉,以防萬一。”

“是啦是啦。”

眼鏡兒抬手掩臉,朝銅鏡跑去,剛和那銅鏡打了個照麵,就聽木屋裏傳來了一聲:“留步!”

三人便同時一愣。

江川心道,那木甲伶衛被人纏住脫不開身,難道木屋裏還有人?他膽子大,竟也不怕,見木屋的門開著,便走了進去,符羽緊跟其後;可進了木屋才發現,裏麵竟空無一人。正疑惑時,就聽符羽道,“難道這鬼陽山真的是閻王殿的入口,是鬼在說話?”

江川:“尊駕不是適才剛剛說過,不信鬼神麽?”

符羽大言不慚:“此一時彼一時,江兄,這木屋無人,門口隻有一個打鬥中的木甲伶衛,若沒有鬼神那邊是有人會隱身術在裝神弄鬼?”

說罷快步走出木屋,外麵空空****,隻有那聲音在反複說道:“留步,留步,留步。”不知是不是錯覺,竟從那聲音裏聽到了一絲奇怪的聲音。

江川驟然頓住。

符羽停步看著他。

轉瞬間,兩人的視線一同看向了書院門口的銅鏡,同時用袖子遮住臉,湊到了銅鏡前,將那銅鏡檢查了一遍。

符羽問眼鏡兒:“這銅鏡有何端倪?”

眼鏡兒皺著眉頭:“再下才疏學淺,還看不出來什麽端倪。可我總覺得這聲音是從鏡子後麵發出來的……”

“既然這樣,那就把鏡子砸開了查看。”說到這符羽就要動手。

“豈有此理?儂戇大啊!”之前一直重複“請進,留步”的聲音,突然嘶吼起來,一著急居然罵出了一句帶著方言的粗話。

將三人嚇了一跳,毛骨悚然地對視了一下,偏偏眼鏡兒聽懂這句罵人的粗話,“它它在罵人。”瞬間恍然大悟了過來:“我明白了,你們發現沒有,這表麵看上去是一麵銅鏡……實際是人的眼睛。”

見那兩人茫然,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是有人從銅鏡裏監視著書院門口的一舉一動,糟了糟了,肯定已經派人過來了。”

他話音未落,江川的耳朵動了一下,衝著眼鏡兒和符羽,低聲道:“確實沒錯,有人來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