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孩子

王燕離開後,楊萍坐在出租房裏。主任走了前去,想親熱一番,但楊萍推開了他。楊萍說,我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這樣不好!我可以陪你聊天,幫你拉廣告業務,但不會再犯一次同樣的錯誤!

主任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走出家門,當這個孩子的父親?王燕說,你不會有這樣的決心!而且我不想再重蹈一次覆轍。我們在一起,不會得到父母的祝福的!我父親已經為我傷過一次心,再不能讓他難受了。主任問,那這孩子,究竟是誰的呢?他需要爸爸。

楊萍說,他當然有爸爸,隻是要我一起離開小城,才能夠在一起生活。我家裏特殊,你不是不知道。當然,我相信他會回來。他可能會回來,但可能不會回來。就因為這點希望,我不能跟你走得太近!

主任說,那你說說,這孩子是怎麽回事?楊萍說,我看你不像一個壞人,這些日子陪著我渡過不少難關,說給你聽聽也無妨。

讀到初中,父母念女兒常幫忙種地,答應讓她念中專,多學點文化。中專畢業那年,學校派她回家鄉招生,招一名有五百元的提成。招生的桌子,就擺在一個單位的招生點。這就是一個錯誤的開始。

他認識了她。就是她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他是一個單位的領導。

他向她寫信了,關心的內容一大堆,還為她寄些生活費。她感到了溫暖。畢業後,她感到自己不想離開他,他是她生活的依靠。外出打工,回家上班,從汽車加油站,到奶粉超市,從景區講解員,到酒店服務員,他一直為她找工作,寫信,交往,由於貧寒很少與同齡人交往的她,把這種父愛般的關懷,當成了青春期的愛情萌芽。她一直糾結著,當母親讓他相親,她應付了事,並把消息告訴這位父親般的男友。

她懷孕了,他在城郊為她租了個農舍,但終於被妻子發現行蹤,把她從農舍裏拖出來。這是小城常見的婚姻保衛戰。石灰,小鑽子,分別針對眼睛,下身,一場風波鬧了起來。她告訴他,她遍體鱗傷時看到他像一頭獅子趕回來了,把妻子推到一邊,一件綠色的棉大衣披到她的身上,對妻子說,離婚。他淨身出門。她感動了,一場風波和一身傷痕,反而堅定了她與他在一起。

後來的相處並不如意。她經常外出帶團,早出晚歸。他妻離子散,成了空巢裏的人。那個元宵之夜,他終於回到了前妻的身邊。而她獨自在出租房裏的樓頂上,看著小城的煙花升起,墜落。好幾次,她想縱身一跳,學習無數的煙花,在大地留下一點痕跡,淡出人世。但想到母親挑菜的身影,父親種地的身影,她感覺雖然父母把她掃地出門了,但仍然是疼愛她的,她不是老公的,不是自己的,而是父母的。

最終和他分手,是海南的行程。這是小城非常熱的旅遊線路。她帶的團,是一個老年團。重陽節到了,這種團就來了。一群老教師,在海南時為要不要自費觀看人妖表現而生分歧。她自然非常希望老人們同意,這樣可以拿到每人五十元的提成。但她看不慣這些老人,年紀大把了還喜歡觀賞女人的身子,想起自己父母辛辛苦苦種地,哪裏有機會外出旅遊一趟,更不說慷慨解囊獵奇觀巧,增加費用。

海南地接社的導遊是一位男青年。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傻勁,無法分到共同享用的提成,特意約她到海灘吃夜宵,介紹海南旅遊業情況,極力邀請她到海南發展。“你這麽優秀,到海南混上一年半載,你就可以買上車子,比你在內地強多了。”他極力煽動,並把海南的解說書籍送給她。她接了過去。他誇讚說,這就對了,做旅遊就是要多掙錢,所以就應該多想想,怎麽把老人的心願服務好。

她明白了海南地接導遊的用意。

從海南回來,她掙了一大筆錢。但老公卻開始懷疑她了,追問是怎麽來了。其實老公早就對導遊職業有了成見,不要說經常一個人等她回家,而且經常有人送到樓下,他還聽同事講過,有的導遊與司機一起出團,司陪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司機中意了導遊,就會把幾天的勞動報酬給發生關係的導遊。

當她把有了的消息告訴老公,老公臉拉長了,說,是不是海南帶回來的野種,打掉。為了孩子的事情,兩人終於分手了。孩子打掉了。她和他,也結束了。

一年之後,第二個他來到身邊。那是政府的公務接待,兩人偶然相識。那時候網絡剛剛興起,她和他成為網友。他不斷約她見麵,但她不會忘掉曾經的那種痛。時時在深夜的時候,這種痛會出現在自己身體最隱秘之處。她就拒絕了他。

那是一個茫然的上午。她把一切聯係都中斷的時候,他想到還有這樣一個地方,一個網絡世界構建的園地,是他們曾經一起讓心靈停留的地方。通過鍵盤,他還能發生讓她知道的聲音。這是一個童話空間。一個精神棲息的地方。不需要對塵世承擔任何的回答。

後來,他在她上班的路上等候,終於看到她出現在視線。她終於接了他的電話。他哭了起來。“分享陽光,分擔風雨”。他喜歡央視二套天氣預報裏的這句台詞。她人生的風雨和陽光,成為他的一種天氣。肚子痛了,登山累了,心裏悶了……短信裏的每個字,都是小雨點,都是小雷聲,從她的天空落向他的大地。他喜歡茫茫人世裏,還存在這樣一份訴說,一份關注;喜歡在淡淡紅塵裏,存在這樣一種默契,一種溫暖。

當然,他更喜歡分享她人生的陽光,特別是旅途中的快樂。在去往外省的日子,他揪心地讀到過她的苦累和憔悴:遊客多而煩,路途顛而遠,行程緊而亂……因此,當讀到她井岡山歸程中的快樂,讀到那一路的歌聲,他真的感謝那些容易友好相處的遊客。盡管不忍心再讓她沙啞的嗓音勞累,但他還是多麽情願她把他當作另一種遊客,繼續滔滔不絕講解一路的見聞:瀑布、江滿鳳、原唱民歌《紅軍阿哥你慢慢走》、電視劇《井岡山》……

心情是美麗的,工作就是美麗的;心情是歡樂的,人生就是歡樂的。他徹底地相信她那段時光擁有的快樂,因為他看到她那時留下了一張最好的留影:坐在瀑布邊一臉陽光。他仿佛看到了最美的天使。

他看過她傳過來的一份行程,就是去海南的。這個城市。那個景區。交通工具。抵達時間。一切是那麽明確、清晰——當然對於外行的人,這一切又是過於複雜。她用一份行程,讓他知道自己確切的行程,讓他的思念和牽掛有準確的方向。

但他知道,他和她們的故事,不是行程,走向無法確定。他們曾經說起過一個景區新開辟的一段遊步道。她的形容詞是陰森森,漫長。而他的感覺則是清靜,因為他喜歡慢慢品味那種曲徑通幽的氛圍。這種差異源於立場和心境的不同:作為一份重複行走的路途,作為奔波不斷的工作,理所當然會希望快點結束一種勞累;而作為一個毫無任務的休閑者,也理所當然地希望花更多時間在其間流連。

認識到這種差異,仿佛就能理解彼此為什麽會對人生有著不同的見解。她時常想到遙遠的晚年,想到如何結束眼前的波折,想到一切事情的結果,而且不停地追問和思考,為此憂鬱傷感——這當然是一種現實的態度,她需要思考生活的本身。而他則一直茫然地前行,隻想抓住眼前的美麗時光,在一種虛幻的精神狀態中躲避著現實——她不止一次指出,他是不現實的人……

顯然,他聽到了她想到海南發展的消息,內心充滿矛盾。潮聲與月亮,這是她表達的美。他相信她那時有過詩人一般的沉醉情懷。但他也知道,月亮並沒有分給她的心靈更多的寧靜,隻有潮聲在反複拍打著她的心扉。海南的月亮,在撩人的潮聲中,更像一枚金幣,掛在從閉塞落後的內地過來的人麵前,給人向往和**。

那天晚上,她說出了“浪費青春”四個字,仿佛有了一種沉痛的反省。是的,在潮聲與月亮中,她需要(或她更想)發現的不是另一種風景,而是另一種生活:淩晨一點的海灘、幾萬元的月薪、十分之二有私家車的比例……從片言隻語裏,他聞到了興奮劑一樣的海腥味,把人文意味的海灘之美徹底打退。

外麵的世界很精彩,每個人都有理由從中找到自己的另一種希望。外麵的世界很無奈,隻有在潮水中無力地拍打時,才會去承認自己的一份宿命,就像她當年。流產,孩子,母親,流產,分手,這些詞語交織在一起,可以生成不同的句子。

在河灣上見麵,他讀起了這些日子寫的網絡日記。她說起了自己痛苦的人生,說起醫生的叮囑,和分手的原因:她再不生孩子,就沒有當媽媽的機會了。她感激他的理解和同情,兩人在河灣裏好了。

孩子快要出生了,他卻動搖了。她原來就鬧得風雨滿城,如果和這個離異女子在一起,又如何立足?他辭職了,邀請她一起離開。但是,她動搖了,因為弟弟的病情,因為父母的未來。她不想丟下這個家。於是,他走了,兩人從此斷了聯係。

女兒肚子大了起來,卻不見女婿上門。楊杭責罵女兒,這是從哪裏來的野種?是不是趁他們不在家裏播下的種?弟弟為什麽突然得病,就是她帶了野男人在家裏亂搞,把家裏的風水給搞壞了。女兒低著頭流淚,一聲不吭。父親把女兒趕了出來。母親流著淚,拿著土屋的鑰匙,把女兒送進了一個臨時的家。

過了一段時間,楊杭就叫人來到土屋,把土屋裏頭全麵整修了一遍,貼上了地磚,安裝了熱水器。孩子就在這棟土屋出生了。

終於有一天,她收到了他發來的短信。他告訴她,他調到了另一座城市工作了。有一天她與寶寶來到河灣。寶寶指著飛起的白鷺叫起來,媽媽,鳥,鳥。她想起了那個下午。那一天,她聽著他讀著網絡上的日誌。幾隻白鷺從野廟邊的大樟樹上,飛到了對岸的白樺樹裏。她說,多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像這兩隻鳥一樣,自由飛翔。

多少次,她忍不住來到野廟。她不相信廟簽,她隻是想以此為安慰,訴說她的心願,占卜她和他未知的將來。他會回來嗎?後來她說給素姑聽,素姑總是安慰她,對任何事情,都要去深切希望!

……

主任聽完楊萍的講述,深深地吸了幾口煙。楊萍說,難道我們就這樣不好嗎?做一個朋友,互相聆聽,互相安慰,為什麽一定有什麽結果呢?如果你認為應該結束,你請便;如果你願意一個約定,你可以試一試。

主任問,什麽約定?

楊萍說,你知道嗎?每當我看到電視裏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雙方受盡折磨,我就會想到自己,跟他們一起哭,而且揪心地痛。我們可以有一個約定:如果十年之後,孩子他爸仍然不回來,而我們彼此都是自由身,我們就可以在一起。

主任說,你為什麽不想想,你還有另一條路?

什麽路?楊萍吃驚地問。

主任說,如果楊明的病突然好了,你不就可以去找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