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種菜

楊杭沒想到王燕會找到地裏來,而且幫自己一起打地,鋪草。

王燕順著一條小巷,走到了村後開闊的田野邊。綿江在西邊流淌,高大的柳樹和榕樹緊緊依護著河岸。對麵的小城高樓挺拔,一江兩岸的強烈對比,顯示了小城發育的遲緩。雨在早上就停了,天空擠出了一些陽光。楊杭正挑著一擔糞水,穩步行走在阡陌上。遠遠看去,楊杭像那個綁在十字架上的人,胡須拉雜,身體修長,手臂向兩邊伸開,扶在扁擔上。

老楊的菜地離村子不遠。王燕沿著一條硬化好的機耕道往菜地走去,老遠就向老楊打著招呼。老楊看到她,不像前幾天那樣氣憤。王燕畢竟是他的線人,而不是敵人,要表達各種意願還得通過她。王燕在他眼中的位置又回歸了正常。

這片寬闊的土地,是一部分村民的衣食之源,而且清一色全是菜地。主幹道邊,陸續可見一兩個水池,安裝了水泵,灌溉條件非常不錯。王燕問老楊,現在都流行種大棚了,你們怎麽還是這種原始的四季菜呢?

老楊說,大棚投資大,再說這城中村時刻都要拆遷,我們也不敢投資下去,我們按季節種點蔬菜,市場也非常歡迎,都說我們的青菜就是比大棚的好吃。

放眼四望,田野中還有養殖的平房。四周都是煥然一新的小區樓廈。而這裏,城中村,老街,田野,野廟,複雜的結構讓小城顯示奇怪的風貌。老楊正在菜地上鋪蓋蕨草。這是南方山嶺上常見的植被,也是柴灶引火的燃料。

王燕走到菜壟邊,幫著老楊梳弄綠色的草被。老楊顯然是個老把式了,看到王燕前來幫忙,並沒有叫她停下。他顯然樂意田邊邊有個聊天的伴兒,或者有個幫手。農活就是這樣,多一雙手就減輕一分勞累,而有人一起聊著,做起來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老楊說,這種草有人去山上收割出賣,專門賣給城中村的菜農,五百元一車!但這是我們自己上山去弄的,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兩口子開著電瓶三輪車,到城郊的山坡上采割。趕回來吃午飯,路上看到一輛運草車翻了,前去一看,是同村的鄉親,幫著捆紮、上車,耽誤了午餐時間。這草蓬鬆,一不注意就會讓三輪車失去重心,像一堆厚厚的牆,開起來像是拖拉機!

老楊說著駕馭的技術細節,顯然為自己的技術驕傲。王燕問,這蕨草鋪上去,是不是相當於地膜,可以調溫保暖呢?

老楊說,這菜地穿上這些草被,可不是用來保暖,而是用來去草,這大蒜呀、茭頭呀,就怕這魯幾(當地俗語),能夠找到縫隙冒出來,而這些雜草就不行,被壓得抬不了頭起不了腰,我們就省去了除草的勞作。我們也不知道這土法子是誰發明的,反正管用。所以這魯幾不能鋪得太厚,也不能太薄,剛剛能夠遮蓋住菜壟就行!

王燕像一個聽話的徒弟,認真地貫徹他的指示,把剛剛鋪上的草被重新摟薄一些。老楊的這片菜地有三四壟,每一壟有上百米長。這些菜地專門用來種香料,表層土打得非常疏鬆,老楊把一瓣瓣蒜種輕輕插在土層,菜壟頓時像一個寬闊的棋盤。王燕擔心草被不夠,有些菜壟鋪得薄了一些,那些蒜種從縫隙裏露出頭來,像是天空裏的星星。

老楊輕鬆快樂起來。王燕不忍心提起他兒子的事情,但不小心就轉到了這個話題。王燕問,楊明願意來地裏幫忙嗎?

老楊說,開始會叫他來,來過地裏做一陣子,但後來玩心更重,就叫不動他了,他寧願呆在房間裏玩遊戲抽煙,這日子都過成什麽樣子了!都是她母親慣著他,我想催一催罵一罵,就勸我不要逼急了,擔心這孩子發作,我有時總是覺得這孩子就是慣壞了,腦子根本就沒有什麽毛病,他有病就是年輕人的通病,懶病!但我也把握不到分寸呀,也擔心逼急了會發作起來!

王燕說,這自閉症得多陪著他走動,楊萍幫你們報了去北京的旅遊團,怎麽就是放不下呢?老楊歎了口氣說,醫生也是這麽說,要多多走動,但我們又不像你們一樣有假期周末的,可以抽時間陪他們,我們得伺候這些菜地,這是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呀!

王燕安慰他說,快拆遷了,得考慮換個生活方式,別隻知道下地種菜,楊明可是你們兩口子將來的依靠,如果他不行了,反而要你們來養活,掙多少錢有用呢?所以說,擦子街越早拆遷越好,這菜地越早消失越好,可以拿上錢到新房子裏去住,說不定在新房子裏,楊明換個環境就好了!

老楊聽了,一聲不吭,知道王燕的意思。簡易協議簽下,相當於村民和政府“訂婚”了,還需要緊鑼密鼓地“戀愛”,這場“戀愛”更像是農村婚事,不斷地談論彩禮呀、五金呀,現實主義遠遠大於浪漫主義。這些進村的拆遷幹部,都像是談愛戀的高手,不斷調動鄉親們的**和向往。他們最希望的,就是村民能夠痛痛快快地把測繪數據認下,把正式協議簽好。

然而,一說到測繪,一說到拆遷,老楊說,新房子可以先簽,老房子先放著。王燕想到調度排名,多少也是一個好消息。

王燕跟老楊又說起了楊萍找到出租房的事情。

那天在公司,王燕跟楊萍聊得正熱烈,突然接到電話。楊姐說,你領導來電話了,說找到了出租房,得現在定下來,否則馬上會被別人租走,得過去看看,我們一起過去吧。

王燕開車帶上楊姐,按圖索路來到了一所學校的旁邊。遠遠就看到主任的紅色轎車停在一家小店前。這條道路通向學校的大門,兩邊密集的分布著各種早餐夜宵店,這些小店多是路邊臨時搭建。正是上課的時候,街巷裏一片寧靜。主任引導王燕泊好車子,然後一同上樓去。這是靠近江邊的一棟樓房,學區房顯然是熱門的地段,主任能夠找到空閑的出租房還真不容易。

王燕問楊萍,這地段如何?關鍵是在河邊,將來你父母如果土地還沒征收,可以在河邊洗菜。楊萍笑著點了點頭。爬上三樓,主任用鑰匙在鐵門上反複搗弄了一番,打開了。走進去是一個客廳。小套是兩室一廳一廚結構,適合一家人居住。

主任說,房東是單位幹部,兒子考上大學在上海工作了,前幾天原租的房客剛搬走。王燕走進房間看了看,牆上1990年代的日曆顯示了時光的穿透力,小虎隊、周惠敏仍然在牆畫上留下年輕的身影,畫曆上一個個隨手寫下的電話,早已不再是人間交流的線索。看來這棟狹窄的四層樓房是三十年前所建。

楊萍印象不錯,決定租下來。楊萍對主任表示感謝的時候,王燕突然想到不該一起過來。我說要去擦子街跟老楊聊聊,讓叫楊萍留下再看看需要安裝什麽,就告辭了。

王燕跟老楊說,看過那出租房了,不錯,熱鬧,在河邊。

老楊說,她另外租當然也可以。她帶著一個孩子,不像我,還有大堆農具什麽的,上班的家裏就是清爽,有個屋子能住下就行。

王燕知道老楊發愁的,還是出租房。這菜地後一步征用,房子拆遷了,他仍然放不下這菜地,何況習慣了這種勞動。有時候,種地對於這些農民不僅僅是生產方式,還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習慣性的生命運行。就像一些鄉村老人,在城裏居住十來年了,仍然不時要坐車回到鄉下去種菜,說那裏的空氣好。何況,老楊這菜地一年十來萬的收入,也是不容易舍棄的。如果菜地要種下去,住得遠了自然不好,租到樓上也不方便。

老楊說,到時這邊都拆了,我就住到廟裏去,好在你們把它保護下來了!

王燕聽了,吃了一驚,說,這怎麽行?!這樣楊明就還困在這地方,永遠走不出陰影。你們可以跟著楊萍一起住,勞動再回來。老楊說,到時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這幾千戶人家,難道真能拆遷了?王燕,這次政府是下定決心了,所以你們也得提前做好搬遷的準備!楊杭一邊熟悉練地鋪草,一邊說,誰都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走一步看一步!

王燕知道無法說動楊杭,就跟他說起了楊萍。

王燕說,楊叔,不要對前途過於悲傷,你還有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兒,這也是女兒是你們將來的依靠,就像我父母,不也是指著我成為他們的依靠?你看,女兒為你生了一個英俊的小外甥!對了,你還可以依靠女婿,這是你們的半個兒子!

楊杭說,沒有女婿。

王燕聽了,大吃一驚。過了一會兒,楊杭才把女兒的事情絮叨給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