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等待

晚上,楊萍做好最後一份行程,關上了電腦。天色有些晚,擦子街一片安靜。孩子已經睡下了。楊萍洗漱之後準備休息,卻有些睡不著。她輕身起床,披了件厚厚的風衣,吸著毛拖鞋,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石橋就在前麵。幽藍的天空被榕樹高高撐起,天上星光像一片野花綻放。綿江在橋下嘩嘩地流著。楊萍倚在古橋上,向這片破敗的村子回望,心裏湧起複雜的滋味。終究要拆遷了,這古老的街巷,這幽深的巷道,這童年的記憶,這帶給痛苦和幸福的家園。楊萍打開手機,想起了他。五年了,他一直沒有消息。那個電話永遠打不通了。楊萍沒想到他如此堅決,截斷彼此的聯係。但他們之間的聯係,已經無法在這人間隔斷了,他們留下的血脈,就天天睡在她的身邊。

楊萍至今仍然不能解釋自己的答複。她拒絕了他一起離開小城的建議,獨自留下。她非常遺憾,他並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弟弟的自閉症五年了不見好轉,父親一年到頭在地裏忙活,父母的未來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無法打開。她知道父親天天去野廟走走的原因,父親從來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但他需要一個許願的地方。她也知道母親上教堂的原因。那裏會有一些寬解人心的教友。

白天的時候,王燕問起父親拆遷換房會怎麽處理,會不會像別的人家一樣,女兒永遠別想分離。就像朱骰家。就像馬阿姨家。雖然老人有這個想法,但村裏沒有這個風俗。隻有父親楊杭能逆俗而行,原因不為別的,就是弟弟是個不爭氣的人,是個靠不住的未來。也許王燕說得沒錯,相比於伯父楊樹,自己的父母顯得更好,還有希望。王燕說,父親給女兒分房子,主要是出於親情。這也沒有錯。但對於楊萍來說,她寧願要一份風俗中的結果,就是父親把房子都留給弟弟,作為潑出去的水,她能夠自由追求自己的幸福。

這樣,她就可以放心地和他一起離開。但是,現在她卻困在這個村子裏。

楊萍朝野廟看了看。如果沒有和他在野廟邊的河灣見麵,多好!她是被他的文字打動的。就在河灣見麵那次,他把網上51裏的秘密日記打開,讀給她聽。這似乎是一個遠方的故事,因為他用的是第三人稱。

在他心中,她是一名受難的天使。他希望分擔著不公正的命運之神交給她的過多的內心鬱悶。開始他隻想聆聽,並未想過要伸出手來,拯救她脫離生活的迷局。“是的,如果能分擔她生命中的痛苦,會是我今生的快樂。”他淡淡地想,那是在一條新修城市道路的盡頭,蝙蝠翻飛,農舍孤獨,田野蛙鳴。他一仰頭,看到銀河嘩地一聲飄潑下來。

張愛玲說,“千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千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他與她相遇,如果把背景放大,可以看到那麽的必然和偶然。這是南方著名的紅色小城。幾十年後,這段曆史成為當地旅遊的重點。而她,是這段曆史的解說者之一,因為她的聰明,美麗,開朗。一段深厚的曆史與一個時政的熱點,一批為此遠道而來的參觀者,讓他與她的人生軌跡有了最初的交點。由於她的優秀,她成了官方抽調過來義務接待員。出於接待對象的身份和需要,他被單位派往跟隨。

這就樣,他們相識了。那一次的合影和分開時她的笑容,成了一顆種子。無論是偶然還是必然,那是多麽普通的一次認識。後來想想,一些故事的開頭是可以非常普通的。站在小城一座石橋上,她指點著那道橫跨河麵上的水渠。十年前她從家裏到學校,這是一條捷徑,一次不慎落水了,成為她難忘的經曆。而這次落水,也成為她在這個城市裏的曲折命運的象征。

她為什麽會不慎落水呢,為什麽溺水時對一切因由總是那麽茫然?為什麽不通過一座寬闊平坦、完全不至於落水的大橋呢?幽暗的河麵上,心情宛轉的他,想看到她當年落水時的情景。他幻想成為把她從水中救起來的人,但那不具有可能性,那時他還在另外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角落裏生存。現在,行走在大橋上,他知道她還是一個溺水者,在紅塵俗事裏,他親眼看著。她撲騰著,就在他的心疼之處。

他,是機關幹部。她是導遊。經常看到他帶著外省口音的客人入住,安排食宿,陪餐陪酒。他常常露出耐心和焦急兩種交織的神態,夜深一忙完就匆匆回家。他和她相識,是那次共同的接待,她是導遊員,他是抽調的專家。在一處紅色景點裏,她講得很快。列寧台,蘇區戲劇,兩個紅軍將領同台演戲。故事讓客人捧腹大笑,但他卻鎖住了眉頭。在賓館吃工作餐間隙,他提醒她,講故事可以慢一點,就不會把演戲的將領說成另一個。

“我說錯了嗎?真該死,我一點都不知道呢,我以為自己講的就是那兩個將領同台演戲呢。”她臉紅起來,向他道謝。他建議把故事講短一些,把列寧台的一些詩也給客人讀讀講講,會更有文化品位。她點點頭,聽他讀詩,並掏筆讓他寫在紙上。她拿過紙條,看到清秀字跡,與他人一樣。細細一讀,果然是好詩:“千裏聽歌冒雨來,輝煌燈火照山台,軍民同樂逢佳節,星月聯華歎妙才……三十年來誰記得,綿江情景宛如新。”

她把紙條遞回他跟前,請他寫下電話和QQ,說是以後要多多向專家請教。他和她同桌吃飯,鄰座,他站起來盛湯時,看到她衣領下的秘境。多年以後,他才告訴她,第一次記住她的地方,不是她黑發叢中白發的比例,而是衣領下的秘境。

他情願看著她一邊笑著,一邊講述她初次到外省求職時的一次次波折。一次次盲流的波折中,她竟然是一隻上帝眷顧的羔羊,化險為夷。這是無數人為未知的命運而漂泊的時代。像一根稻草,在激流中漂泊,好的,壞的,兩種可能布滿了人們的征途。她隻身去往外省。她一個人緊張地抱著行李袋,去往一個偏僻的鎮。她落入傳銷的窩巢。在找不到一心投奔的熟人的時候,在身上僅剩十元的時候,在抵達小鎮知道自己找尋的同學從事傳銷的時候,山重水複,峰回路轉,那麽多恰到好處的情節,讓她有理由為往事微笑。

他看到了她回憶往事時的微笑。那捎帶她去往小鎮、讓她一路緊張過的司機,那鎮上小店裏提醒她警惕傳銷的阿姨,那為流浪街頭饑餓的她給予幫助的老鄉……在她回憶時,看到了上帝的微笑。那是一家簡陋的餐館。講述與聆聽的時間,遠遠長於用餐的時間。是啊,她人生中那麽多波折中的幸運,但一次不如意就足以徹底地毀掉她的微笑。

如果僅僅是一頁紙上的故事,或是一段熒屏的表演,人們會成為一個容易感動的觀眾,全身心都投入劇情,甚至付出一些同情的淚水。然而,當故事真實地出現在身邊,特別是故事人物就是自己熟悉的人時,會換成另一種態度。我對她說起了身邊這樣的故事。說起了紛然的風波,同事的議論,為一個家庭走向破碎而感慨。

她說,她曾經處在小城的一場非議中,而且遭受過人身的傷害。他從她的講述中,知道了勇氣與愛情同在。飛蛾撲火般的愛,走向的婚姻,會是燃燒過後昏和煙嗎?一個家庭的平衡,需要什麽樣的條件?當年輕的許廣平,與年長的魯迅走到一起,而後又孤獨地為魯迅撫育著愛情的結晶,這樣的家庭需要抵抗什麽動**,才能獲得平衡與穩定?物質?事業?情感?而她當初的果敢,難道先天造就了人生的痛處?

是的,如果她現在感到了當初的錯誤,他無法原諒上帝在塵世裏為她劃出這樣一段曲線。因為對她人生走向有重大影響的一些人,一些事,顯然是上帝有意的安排。

她的笑容是一批批遊客旅途的陽光。她的笑容不是由於自己快樂,而是為了別人的快樂。從閩西返回的路上,看到了她的疲倦。為一個遊客,已整天奔波。的士在夜色中奔馳。她在夜色中唱起了歌謠,為了把快樂帶給客人。接待中,他看著她麵對遊客,戴著耳麥,把熟知的紅色曆史流暢地解說出來。旅遊手冊上多麽枯燥的解說詞,因為她的笑容而變得像山間的溪水,歡快地流向客人的耳際。

他懷疑這就是天使的笑容,是但丁寫過的那一種。他和她討論過她的笑容。她以為誰都可以笑,誰笑起來都會像她一樣美。他對她講了東施效顰的故事。她又笑了。這樣一種笑容,怎麽會是從充滿苦悶的心靈流出來?而他,為什麽要知道她笑容後麵的悲涼呢?

那是一次偶然的電話,她說,她要去上海了。她要去上海了。他感覺一份淡淡的惆悵,並把這種感受告訴了她。在上海的半個月,通過文字,他看到她全麵的人生道路,因為這是一個網絡時代。她為去留一直不斷猶豫。影響她不能安下心來的,並不是事業的發展前景,而是家庭。

當她站在上海東方明珠塔上遠眺的時候,可以想象她的內心世界**起過什麽樣的波瀾,她內心的黃埔江會是怎樣翻騰。他知道,東方明珠塔下的繁華世界,還有在這個繁華世界中奮鬥成功而至今獨身的同學,顯然都會成為她人生道路的參照係。她曾經說,那女同學在電腦裏為她算過命,她有點相信。

是啊,在她同學眼中,她的人生,她的家庭,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毫無疑問應該有新的選擇。但是,她從東方明珠塔下來回到住處的時候,卻用短信告訴他,她準備回家了。

總有一些問題,會讓人想得頭痛。那麽她呢?她說起了她的偏頭痛。她說是那次過水渠掉入河灘時種下的病根。這份隱疾,成為她人生的又一道暗喻。網上說,偏頭痛與飲食、心情、睡眠等有關。掉餐拉餐、心情煩悶、失眠,這些她都有,因為工作,因為家庭……這是一種身心俱疲的處境。孩子,房子,這些家庭的內核,都成了奔馳的小獸,不斷來到她腦子裏,不斷弄痛她的神經。

偏頭痛,偏頭痛。那麽我會成為其中一隻小獸嗎?有一個問題,他第一次聽她說起。他流淚了,她也流淚了。“因為我這幾天,半夜醒來腦海裏全是你的影子,我不知該怎麽辦?”這個問題,他在心中反複念了千萬遍。他作為旁觀者,能擔承什麽呢?一個聆聽者,會成為事情的介入者嗎?

“工作是美麗的”,這是一句為她而準備的格言。她不隻一次說到工作中感受的輕鬆和愉悅。對工作不可思議的熱情,難道可以說她隻是想在工作中忘掉一切煩惱?又說到她的笑容。雖然她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毫無做作的,但基本可以判定,她的笑容是職業培養的。當年被學校送進電子廠時,麵對流水線時,你的笑容會在冷冰冰的機器旁縱情綻放嗎?他問。她大笑得被噎住了,她說,她那時哭了。這是第三種讓她哭的情形,另外兩種,記得一次是工作中重大的委屈,一次是麵對無奈的情感。

是啊,她為自己的命運奮鬥過,而且在行業中,有了不凡的業績和影響。她的笑容應該是對自己奮鬥的肯定,源自她的自信。她的那麽多客人,那麽多景點,她總能從容地麵對,讓客人滿意。那麽,女人的優秀和美麗,為什麽會成為世界搖晃的原因?

滾滾紅塵中,她讓他看到一朵蓮花的高潔。是啊,有鈔票就能買門票,那裏的風景都可以用錢來開路。那八方的風景,人造的,自然的,曆史的,地理的,高處的,低處的,城市的,山川的……風景對任何人都構成了向往和**,但更多風景隻是為特定階層而準備。旅遊是一次次財富的展示,一種種欲望的呈現,一種種享樂的交替。吃住行遊購娛。總有一些人,把獵豔納入旅遊的內容,把秀色看成追逐的目標。作為一種置身這種塵囂中心的職業,要麵對多少**,要應對多少騷擾。一個個電話,一隻隻短信,一段段犖話,一杯杯酒液,把人的動物性暴露得無比充分。墮落與持守,隻是一念之間。

多年來,她麵對了來自客人多少荒唐可笑的招式,她一次次用智慧讓自以為是的客人感到了失敗和無恥,認識到不是所有的風景都能買到門票。你是誰呀?——這是對付著自作多情短信。把這種話留給你家人吧——這是對付一廂情願的讚美和表白。送禮,約請,甚至非禮。五花八門的手段,客人的無賴終得一笑對之。在這個塵世中,多少人能夠自持,讓笑容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這是一道清純然而無解的代數”。承擔。責任。結果。後果……一次次追問,並沒有讓前景更加清晰,反而更多的迷霧升騰在茫然的眼前。他寫下:也許,愛隻不過是一次終將返回的旅行,即使沿途的風景讓人終生刻骨銘記和眷戀。她看到了,麵對他的迷惘和動搖說,早點結束吧。

……

楊萍站在石橋上,想起了那天,他和她,坐在野廟邊的河灘上,時光把他們變成了一隻琥珀。他讀著那些把她打動的網絡日記。她為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而感動。那些細碎的文字,就像帶著心血的碎片,就像細碎的星光,在河水裏閃耀。他們隻是見了幾次麵,更多是網上的交流。但他一直在51裏為她寫日記……

楊萍走下石橋,回到家裏,看著孩子熟睡的臉蛋,不禁伏身親吻,獨自伏在枕上飲泣起來。但是,這位網絡日誌的寫作者,其實隻是對慘烈往事的覆蓋。在慘烈的往事中,她不能忘掉一種痛,一種紮根在身心上的痛。

而現在,第三個他出現在身邊,讓她欲罷不能。她和孩子,多麽需要人間的多一份關愛,多一份保護。他會是嗎?她想起了第一個他,搖了搖頭。白天的時候,他發來微信,說要早點催促父親簽訂協議。這不是幫王燕完成任務,幫他們單位完成任務,而是為了讓她能早點走出城中村的陰影。她需要懂得,又似乎不懂。

她無法肯定地答複。她寄居的舊房子,在測量中隻給計算了一層,說是屋子低矮,為此父親大發雷霆,堅決不肯簽訂正式協議。這讓楊萍左右為難。